苏吟儿和金少不急着赶路, 抱着游玩的心态,看见美丽的景致或是有趣的事,就停下来。若是遇上苏吟儿身子不适或是狂风暴雨的天气, 两人索性在某个小镇住上一两日。
晃晃悠悠十来日, 两人才行至津州,距离京城不过隔了三个州县。
雨过天晴, 街边篱笆繁花争艳,郁郁葱葱的树叶染了新翠。津州多梧桐树, 白色的花儿簇在绿色的枝头, 被风一吹,落下点点花瓣, 润了半湿的泥。
街上小贩嬉笑声欢愉,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各式精美的手工编织品摆了长长的一条街。
“夫人, 您且看些拨浪鼓吧,都是稚儿玩耍的东西,不花几个钱, 却是一份心思。”
一位大婶招揽苏吟儿。
苏吟儿同金少走在一处。她着一身淡雅的素衣,裙裾摇曳、身姿曼妙,便是白色帷帽遮了姝容, 也难掩绝美的风华。
纤纤玉手勾了只拨浪鼓,放在跟前调皮地转了转,叮叮当当的,甚是悦耳。
“大婶,这些都是您做的么?真好看!”
大婶笑着说是, 介绍了好几样稚儿玩耍的东西供苏吟儿挑选。苏吟儿好兴致, 挑了一个又一个, 没注意到大婶在和身后的金少攀谈。
大婶:“这位爷,您夫人定是个大美人,您才这般宝贝着。”
金少晕在阳光下,嘴里衔着半截野草,没反驳大婶的话,只笑着斜站在苏吟儿身侧,挡住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不让生人碰着她。
少年桀骜的眼底**漾着少有的柔情。
“她有了身孕,自是该护着些。”
大婶忙“呀”了一声,“恭喜恭喜。二位郎才女貌,生的公子定是个好看的。”
金少不解释,唇侧勾着的笑却更浓了,随手赏了大婶一锭银子,乐得大婶合不拢嘴,接连说了好多祝贺的话。
苏吟儿自顾自地挑着。周遭喧嚣声哗哗,她无意关注金少和大婶在说什么,举着手中的两个拨浪鼓,不经意间地发问。
“陆哥哥,你说是红色的好看,还是蓝色的好看?”
少年张扬的笑僵在唇畔。他握着宝剑的手狠狠一抖,明亮的瞳瞬间就暗淡了。
片刻后,他笑着。
“都好看......大婶,全买了。”
苏吟儿尚未发觉自个喊错了人。
她接过大婶包好的拨浪鼓,说了声谢谢,瞧着斜对面编蚂蚱的老师傅跟前围了许多人,甚是好奇,喊上金少,欢欢喜喜地过去了。
不远处的茶馆里,有人激动地谈论着。
——“听说了没?宫里发生了大事!说是皇后娘娘落水了,气得皇上晕倒了七日。国师在祭坛前作法三日,断了十多根祭天香,才把皇上唤醒!”
“是不是?哪里得来的消息?这话可不能乱说。”
“哎呀,这事在京城都传遍了!直到现在,皇后娘娘的尸身也没捞起来,一尸两命啊!等着吧,用不了多久,皇后娘娘的讣告就会贴出来了。”
......
金少脚步一顿,什么也没说。皇宫的消息,他一直密切关注着。趁着苏吟儿不注意,他扔了手中的飞鸽传书。
*
皇宫里,陆满庭昏睡了整整七日,疲惫的双眼微颤着,似醒非醒。
他做梦了。
梦里面,苏吟儿被囚于冰冷黑暗的河水中。
河水汹涌,她披散着乌黑的墨发,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薄里衣,赤着足儿随着河水急**,那件绘着百鸟朝凤的凤袍不知飘到了何处。
她闭着眼,过分苍白的容颜没有一丝血色,反而有些青肿。陡然,无数只鱼儿涌向她,肆无忌惮地啃咬她的身体。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水底,愈发地浑浊,看不清楚,隐约瞧见纤弱的身子被咬了无数个洞。
他极力挥舞拳头,想要赶走这些鱼儿,想要将她拥在怀中,却无能为力,好似两人中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任凭他武功再高,也是徒劳。
面目全非的脸忽地动了。
吟儿睁开眼,看向他,朝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
“陆哥哥,你怎么不救我?你不要吟儿了吗?不要你的孩儿了吗?”
吟儿的半只眼珠子凄凄地流转,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河水。她颤抖着瑟缩成一团,艰难地环住自己。
“陆哥哥,吟儿好冷,好冷......”
陆满庭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嘶吼。
——“吟儿!!!”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哀痛,陆满庭从噩梦中醒来。
慈宁宫的黄花梨拔步**,陆满庭半坐在玉床的外侧,胸腔剧烈的起伏,白净的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渍。
哪怕是昏睡着,他也本能地空出里侧的位置——那是平日里吟儿睡的。
殿内昏暗不堪。
沉重的铜门紧闭着。屋内没有盏灯,紧闭的竹帘遮了雕花窗外的光,不知今夕是何夕,唯有角落里的安神香从金鼎里徐徐升起。
听见他的声响,铜门被推开,风离第一个冲进来,接着是侍女洋桃、清秋和几个宫女太监。
众人齐齐跪在地上:“皇上!”
陆满庭无力挥手,示意众人免礼。
他掀开绘着交颈鸳鸯的被褥,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床头的玉柱,勉勉强强稳住。
风离:“皇上,您十日不曾进食,还请先用些汤药!”
洋桃捧着滋补的汤药送过来,惶惶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这些时日,她懊悔了无数次,懊悔自个没有看好皇后娘娘,才导致皇后娘娘失足落水。她想过自刎谢罪,却不忍心皇上一直这样悲寂的沉沦,死活也要等到皇上醒来。
哪怕是皇上醒来后将她当庭杖毙呢,她也无怨无悔。
陆满庭看也没看那碗褐色的汤药,径直取了床头的绣花鞋,捧在怀里,细细地摩挲。
在水里泡了三日,又昏睡了七日,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上挑的丹凤眼底有着两团很明显的乌青,俊朗的五官轮廓愈发地清晰,那暗沉的眸子似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丁点的涟漪。
他低垂着眼睑,略带老茧的指腹覆上绣花鞋上的黄色牡丹花,那双惯会杀人的手,颤个不停。
“......找到了么?”
没说找什么,可谁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许久不曾开口,暗哑得不像话。
殿内静得可怕,无人敢抬头,更无人敢回答。良久,风离艰涩地抱拳。
“皇上......节哀。”
陆满庭手中的绣花鞋“砰”地一声,抖落在地上。他盯着空落落的手心,定定地瞧了一会儿,不慎正常的白皙面庞并没有多少表情。
“再找。”
他淡淡交待,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语气不悲不喜,平静到不可思议,却愣是透着一股莫明的哀伤和悲痛,似排山倒海的云,笼罩着挥不去的压抑。
他俯身,去捡地上那双吟儿留下的绣花鞋,手却一顿,顿在空中。
绣花鞋的底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泥渍,新的,从未穿过。
他恍然一怔,似想到什么,久久不曾言语。
他将那鞋捧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瞧了又瞧,看向地上跪着的洋桃和清秋,厉声道。
“朕登基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说,每一个细节、每一件事,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洋桃匍匐在地上,说起那日娘娘的举动。
从皇上离开后,娘娘如常睡到了几时、早膳用了什么、饮了几口甜汤、在贵妃踏上晒了多久的太阳、说了什么话。
“娘娘兴致很好,没有半点反常的举动,还送了奴婢和清秋一人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子和珠宝,说是送给我们今后做嫁妆的。”
“奴婢还以为娘娘要赶我走,她却说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心疼奴婢。她还问奴婢,皇上您不喜吃甜食有多久了......”
洋桃话头一顿,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来。
娘娘平白无故地送嫁妆给她俩,如今看来,不像是心血**,倒像是早有预谋的离别。离别之际,送些东西给挂念的人,再正常不过。
娘娘问她皇上的喜好,她回答有十来年了。
而十年前,她尚未去到漠北的“苏府”,伺候年幼的“苏吟儿”。
洋桃猛地抬头。
“皇上,娘娘在.....试探奴婢!”
陆满庭眸色深深,所有不安的猜想四面八方地涌来。
想起吟儿极其珍重那些“义兄”写给她的信,他指了指窗旁桌案上摆着的黄花梨小箱笼——他亲手做给她的小箱笼。
“拿过来。”
小箱笼上有一个金色的锁头,陆满庭不费吹灰之力打开。
不大的小箱笼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信件,全是他以“义兄”的身份回给她的信。信件的最上方,赫然摆着一张他不知何时掉落的拜帖。
拜帖上的字迹,同“义兄”的字迹一模一样。
陆满庭拿着拜帖的手剧烈地颤抖。
祭祖之前,吟儿同他置气了好些日子,哭兮兮地问他“义兄”的事,还说——“等我们老了,我要把这些信都拿出来给孩子们看!”
他深邃的眸子闪过从未有过的慌张,翻开桌案上规矩摆着的记录册——有关苏蛮的记录册,在第一页,用红笔圈了苏蛮的参军年龄:二十岁。
记录册很厚,里面夹了个泛黄的陈年小册子。小册子不大,四角卷了毛边,却是有关苏蛮在参军前受重伤、找宫中御医诊治的记录。
她连多年前的御医纪律册都弄到手了......
陆满庭双臂撑在桌案上,头低垂着,肩膀抖个不停。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她只是不吭声,不吭声而已!!!
陆满庭握紧的拳头用力砸向桌案,结实的红木书桌瞬间碎了一地,露出抽屉里一块墨绿色的玉佩。
玉佩呈长方形,通体透亮,正面的六爪祥龙腾云驾雾,背后刻着精致的小篆“陆”字。
那是他身份的象征,送给她后,她日日戴在腰侧,便是新婚之夜,也从未取下。
他的喉间紧地酸涩。
“她不要我了,不要了......”
该死的女人,怎能不要他!
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那双清冷的眸子涌起猩光,目中带着瘆人的凉意,一字一句,从后槽牙里吐出冰冷的字符。
“你们谁也没亲眼瞧见她跳河。对吗?!”
跪在地上的众人恍然大悟,终于反应过来皇后娘娘并非落水,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
陆满庭捂着疼地发颤的心口,沉沉道。
“找!便是将大庸国翻个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
“萝卜头,吃点果子,新鲜的!”
马车外传来金少响亮的声音。苏吟儿从马车后方的**起来,打了个哈欠,整理了衣襟,撩开车帘,请金少上来。
近来她是越来越困了。只要条件允许,金少会选择晌午的时候在路边的阴凉处歇一歇,许她安稳地睡会,再赶路。
在男女大防上,金少很规矩,没得到她的允许,绝不会贸然闯进马车,与她共处一室。哪怕在途中遇上恶劣的雷雨天气,他也会抱着宝剑坐在马车外,从不开口求什么。
金少坐在她的对面,将漆盘放在矮几上,挑了个翠色的李子,递给她。
“都说孕妇喜欢吃酸的。来,这个够味。”
走走停停二十来日,距离巴县没有多远了,李子是这一代的特色水果。酸酸甜甜的,皮薄肉多,核还小,咬上一口,满满的果肉。
来时的路上,听附近的村民们提及,天牧族的大皇子也在这儿,不知什么原因,逗留了许久也没离开。说是大皇子本是要参加陆满庭的登基大典的。这一耽误,去不了。
想起陆满庭,苏吟儿的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她慌忙打住思绪,从漆盘里选了个偏黄色的李子。
“太酸了,牙疼,我还是喜欢甜一点、软一点的。”
“你这萝卜头,还挺讲究!”
金少拿着翠色的李子就要往苏吟儿头上磕,见她闪躲,收了手,反将李子送进自个的嘴巴里。呀,他故作夸张地龇了龇嘴。
“怎地这么酸?”
苏吟儿笑:“换一个吃呀!”
金少倒是听话,扔了手中纯酸的李子,学着苏吟儿,挑了个又黄又软的。他接连吃了几个,低着头,没有看苏吟儿,似不经意间提及。
“萝卜头,你是不是喜欢我?刚才你午休,梦里喊我名字了。”
苏吟儿愣住,嘴里含着的李子没来得及吞,呛住了,咳嗽了好一阵。
她窘迫地红着耳尖,不敢瞧对面金少的神色,诺诺道。
“不,不记得了。”
金少抬眸,点了点她的鼻梁。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也喜欢你,特别喜欢。”
苏吟儿顿住,手中拿着李子,紧张地不知该放在哪里。那双水润的眸子、不染是非的眸子,刹那间闪过万般情绪,独独没有少年想看到的羞涩或是欢喜。
金少顿了顿,掩下眸底的失望,再抬眸,又是一派的假不正经。他在她的惶恐中,揉了揉她的头顶。
“好朋友之间的喜欢,和男女之情没有关系。”
苏吟儿长长松一口气,笑道,“嗯,那我也喜欢你。”
金少饮了口茶。寥寥雾气升起,氤氲了他桀骜的瞳。
刚才午休,他的小婶婶确是说梦话了。
不知她梦到什么,气鼓鼓地喊道——“金少,不许扯我的眼睫毛!”,连说了三次,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她桃腮绯红的娇俏模样,惹得他吐了嘴里衔着的杂草,忍不住轻笑。
可她同时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喊了174次。他数了的,只少不多。
她喊的是——“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