隸屬太子黨派的蔣蘊玉被削爵一事在京都引起驚濤駭浪。
局勢不明,滿城風雨。而不到五日,太子黨迅速反擊,再三彈劾朝中擁護三殿下的官員,奏本一本接著一本往上呈,成功將三殿下兩枚黨羽拉下馬。
至此,太子與三殿下的儲君之爭扯下了最後一層紗幔,京都風雲萬變,人心惶惶。
內憂不斷,外患突襲。
南疆胡人和漠北匈奴暗中勾結,來勢洶洶,不到半月一連攻下境邊兩座城池。
朝中武將自發請纓上陣殺敵,但大多為前朝老將,心有餘而力不足。國難當前,紀決冒死上奏,懇請陛下準許被削爵的蔣蘊玉戴罪立功,前往漠北驅逐蠻夷,還邊境太平。
太子一黨紛紛助陣。
上奏的第三日,天子準奏,撥五千精兵,封蔣蘊玉為正四品飛騎尉,不日啟程。
紀榛將兄長托人送來的信箋一字字念過,隻覺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距皇長孫生辰宴已有足足半月,這期間紀榛在坊間聽了太多不利於太子的傳聞,每日都茶飯不思,生怕牽扯到兄父。好在太子成功扳倒對立官員,而今蔣蘊玉又得立功機會,他一顆吊著的心終是稍緩了些。
隻不過漠北一戰凶險萬分,蔣蘊玉又是初次出征,總歸是無法安懷。
信中紀決道蔣蘊玉想見紀榛一麵,今夜約在福祿樓。
後日蔣蘊玉就要啟程,紀榛與對方這些年雖近乎於割席斷交,但自幼相識的情誼還在,為之踐行也是合情合理。
紀榛將信箋合上擱置在桌麵,想了想喚來奴仆,道:“我有事外出,不必準備晚膳,沈雁清回來若問起,就說.....”
沈雁清會在乎他去哪兒嗎?
那夜過後,沈雁清與他分房睡至今,換做從前紀榛定纏上去,可他怕極了。
怕沈雁清覺得他厚顏無恥,又怕沈雁清厭到極點當真與他和離。
這些時日他隻敢遠遠地瞧沈雁清一眼,哪怕是有幸碰上麵,也隻敢問幾句無關緊要的散話。就連易執到沈府來,他心酸得像飲了十壇陳年老醋也不再多吱一聲。
沈雁清似很滿意他如此“懂事知趣”,可也沒有要回主廂房就寢的意思。
奴仆還在等紀榛吩咐,他抿抿唇,“算了,他估摸著不會到這裏來,你下去吧。”
紀榛近來因為憂心父兄,性子都不如從前活潑了,如今總算是窺見微光,這才重拾一點笑顏,讓吉安把小廚房準備的冰鎮酸梅汁端上來。
喝了酸梅汁,又睡了半個多時辰的午覺,命吉安備馬赴約。
酉時,近黃昏,天邊彩霞如火,整個京都都籠在黃澄澄的霞光之中。紀榛掀簾下馬,又見赤金。
這匹黑騎想必會跟著蔣蘊玉出征,在疆場中縱橫馳騁。
路人都懼赤金,生怕喪生於馬蹄之下,紀榛卻不怕。他緩步走過去,赤金從鼻孔裏噴出熱氣,發出低低的警告聲。
紀榛哼道:“你這馬真沒記性,我從前還摸過你呢。”
赤金滴溜溜的眼睛盯著紀榛,似聽懂了紀榛的話,喘氣聲漸弱。
“記得我了?”紀榛喜笑,三兩步上前,揉揉赤金的大腦袋,誇它,“好馬兒,好小馬,好赤金.....”
赤金撲出的熱氣拱在紀榛的臉上,紀榛的笑容半退,左頰貼著赤金低聲說:“到了漠北要長眼睛,是敵是我要分清楚,等隨你主子回來,我偷偷給你喂最鮮嫩的春草。”
他也不管赤金能不能聽懂,絮絮叨叨說著,最後拍拍赤金結實的馬背告別,“走了。”
紀榛快步進福祿樓,侍從領他去雅間。
他如同往常一般推開門,喚道:“哥哥,我.....”
在見到房中隻有蔣蘊玉一人時頓然截住話頭。
半掩的窗外是團團的雲錦,落照傾瀉進雅潔的廂房,浮光一寸寸蓋住蔣蘊玉,滿身光華。
他坐在橘紅的天光裏,隻不過半月未見,堪稱姣美的臉卻不再是氣盛鋒銳的神情,隻是在麵對紀榛時,又似乎即刻為自己披甲戴盔,把自己的拓落藏得分毫不露。
紀榛站在門外,躊躇不前。
蔣蘊玉挑眉道:“怎麽,不敢進來了?”
語氣輕快又桀驁,仿若又回到了打打鬧鬧全無嫌隙的恣肆年歲。
紀榛跨步邁進,“這有什麽不敢的?”他三兩下走到空****的桌前,“怎的不叫膳食?”
蔣蘊玉喚來侍從,隨意點了幾道菜,“鬆鼠桂花魚、佛跳牆、胭脂鵝脯、蟹粉酥、金銀鴿肉、檀扇鴨掌,還要一份棗泥山藥糕。”
對方點的竟全是他喜愛的菜肴,紀榛驚異,“你.....”
蔣蘊玉眉梢一挑望向他,他忽而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許隻是巧合。
侍從得令退下,蔣蘊玉將放在地麵的一壇杏酒提上來。
紀榛看著酒壇子上端正的“榛”字,記起這壇酒的來曆。
十二歲那年,他去蔣府做客。恰逢府中開酒窖,二人各挑了一壇子酒埋下,打算等多年後再開壇。挖土過程中,紀榛不慎打翻自己的酒壇,撒了一院子的酒香,委屈地蹲在樹下掉眼淚。
蔣蘊玉拿腳碰碰他,總是戲弄他的少年帶著點兒不自在道:“不就一壇酒嗎,有什麽好哭的,我的給你就是了,省得你又告狀說我欺負你。”
紀榛破涕為笑,又怕蔣蘊玉耍賴,拿紅紙寫了自己的名字貼上去,“說好了我的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許反悔。”
“本小侯說話算話。”
緊擰著的紅布被掀開,埋了整整八年的杏酒開壇,雅房裏被香馥的酒氣灌滿。
酒越釀越醇,可時日匆匆,當年嬉笑玩鬧的少年卻漸行漸遠。
紀榛想到後日蔣蘊玉就要遠離生長的京都,心中怏怏。他站起身斟酒,豪爽地執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一杯敬你當年贈酒之情。”
又倒滿瓷杯,仰麵再飲,“這一杯祝你遠行布帆無恙。”
他一吸氣,三抬手,音色脆亮,“這一杯願飛騎尉早日平定疆外,得勝歸朝。”
蔣蘊玉鳳眸沉墜,默聲不語定定地看著紀榛。
三杯下肚,紀榛臉頰微紅,他雙手撐著桌麵站穩,語調下沉,“蔣蘊玉,那日在南苑,你簡直是膽大包天.....”
蔣蘊玉閉眼對壺而飲,一把將見底的酒壺噔的磕在桌上,“若是你,你怎樣做?”
“我不知道,”紀榛後怕地搖頭,“但我畏死。”
蔣蘊玉猛地站起來,“所以你覺著我應當為了保命奉旨行事,娶靈越當駙馬?”
紀榛睜著一雙被酒浸得微紅的眼睛,說:“難道非要冒著殺頭的大罪抗旨嗎,靈越溫婉柔和.....”
蔣蘊玉厲聲打斷他,“你懂什麽?”
“是,我是不懂。”紀榛揚聲,“但我知道漠北凶險,匈奴騎兵三萬,陛下卻隻撥五千精兵於你,此行千難萬險,九死一生.....”
他心生悲痛,“蔣蘊玉,這與送死有什麽分別?”
他是胸無點墨,可也不至蠢鈍不堪一事不知。
蔣蘊玉怒視著他,忽而一把揮手打碎了杏酒壇,壇子哐的一聲爆發出劇烈聲響,承載的酒液流淌一地,滿室香氣濃烈得刺鼻。
紀榛被這一聲巨響嚇得往後倒退一步,但衣擺還是被濺起的酒液沾濕。
“你以為我有得選,太子和三殿下.....”蔣蘊玉頓住,雙目赤紅,“沒了爵位,我與庶民無異,這是我唯一翻身的良機。縱然是死,我也要戰死在廣袤的大漠沙場,而不是蹉跎在這抬頭隻能看著一片天的四方京都。紀榛,你懂什麽。”
紀榛又退了兩步。
蔣蘊玉指著碎了一地的酒壇,咬著牙關,一字字道:“這壇酒,本該是我們新婚夜的合巹酒,而你,先背棄了我們的婚約。”
他一把擒住紀榛的雙肩,“若不是你悔婚,陛下怎能替我賜婚,我又何至於抗旨走到這地步?”
紀榛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蔣蘊玉狠聲說:“這三年,我一直都想問你一句,我哪裏比不得沈雁清,讓你不顧二十年情誼也要退婚。”
紀榛惶恐不安,仿若不認識蔣蘊玉了。半晌,才茫然地輕聲說:“你我皆無意,退婚不正如你所願嗎?”
蔣蘊玉先是一怔,繼而瘋癲般地大笑起來,“好一個如我所願!”
他笑得眼裏都是水光,繼而脫力地鬆開紀榛,踉蹌地往後退,又重複,“如我所願。”
紀榛不曾見過這般失意的蔣蘊玉,呆怔地立在原地,喚了聲,“蔣蘊玉.....”
蔣蘊玉用力地撫了撫額,一連說了三個罷字,又道:“紀榛,勝也好,敗也好,我無路可走了。紀家.....”
話音未落,雅房的門驟然被推開,聲色俱厲的紀決站在門前,打斷二人的爭吵,“夠了。”
—
“大人,老夫人請您過去。”
暮色起,沈雁清方進府就有婢子來迎。
他略一頷首,“我換身衣衫就去見母親。”
裕和亦步亦趨跟上,悄聲說:“老夫人知道您和少夫人分房的事情了。”
沈雁清嗯了聲。
今日沈父在去上朝的路上已經詢問過他,倒也沒有多說旁的,隻道他近來對公務不如從前上心,又暗指夫妻和睦才能合家安樂。
沈雁清與紀榛成婚三年,起初父母確實因為紀家逼婚不待見紀榛,但到底是書香世家,也未曾真正苛待過兒媳。近些日子紀榛安分守己,沈母也不再提起納妾之事,再過些年日,未必不可捐棄前嫌。
第22節
想必喚他前去,調和的可能性反倒要大些。
沈雁清步履閑適地進了主院,卻不見紀榛如同往常一般站在主廂房門前偷看他。
他腳步隻是一頓,繞進了東廂房換衣衫,出去見沈母時仍不見紀榛身影。有侍者走過,他隨口問道:“少夫人呢?”
“回大人,少夫人外出了,至今未歸。”
“可說去了何處?”
“奴才不知。”
沈雁清凝眉,走出幾步又折回主廂房。
房中空**,檀木桌麵有封拆過的信箋。
偷窺旁人信物非敞亮行為,可夫妻異體同心,沒什麽看不得的。
沈雁清靜立片刻,終究是打開了紀榛未收好的宣紙。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老婆去哪裏了,急急急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