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聲同時在浴室和廚房響起,趙以川撐著洗臉台,吐掉滿嘴泡沫。
他睡了十幾個小時,但沒休息好,前段日子心力交瘁全表現在臉上,浮腫,黑眼圈,發型淩亂,臉色蒼白,比日常西裝革履的律政精英相去甚遠,幹脆沒有任何形象。任誰來看,都會給假期的趙以川扣十分。
可裴哲對他的態度居然前所未有的好。
……難道是他看著太淒慘,意外激起了裴哲的惻隱之心?
擦掉臉上的水珠,趙以川思考片刻還是選擇繼續穿家居服。他踩著棉拖“啪塔啪塔”走進廚房,看裴哲正在洗自己帶的蘿卜。
蘿卜出自程明柏教授的試驗田,帶著新鮮泥土,個頭不大,但水靈靈的很是喜人。
把蘿卜洗淨、削皮、切塊,再放在一旁。裴哲煮了兩個雞蛋,開始專心致誌地處理趙以川看過一眼選擇繼續放置的肉餡兒,他做這些廚房活兒也認真,袖口挽到小臂,摘了鑽表,調味的動作十分熟練。
趙以川這才注意到裴哲今天的穿著,米色高領毛衣偏寬鬆,牛仔褲,籃球鞋。
他在畢業後第一次見偏休閑打扮的裴哲,因為假期,裴哲不為瑣事與壓力困擾,脫去板正西裝,碎發溫柔地垂在額前,微微遮住眉毛,輪廓便一下子純良無害。
靠著門框,趙以川一時竟不敢輕易開口,唯恐打破靜謐氛圍。
鍋中沸騰的水蒸氣讓廚房仿佛籠罩在虛幻的霧中,熏得他眼眶發熱。時光如果真能倒流,或是某一刻,趙以川寧願這真的是個夢。
即便他變了,裴哲也變了。
過去做夢時也不曾奢想過他和裴哲出現在此刻過於溫馨的畫麵中。
……這算結婚的好處嗎?
荒謬地想著,趙以川用舌尖數了一遍牙齒,感到平靜了點兒,盡量不讓他的開口變得突兀:“原來你會做飯啊,裴總。”
“當我在國外這麽多年白待了?”裴哲頭也不回地說,聲音配切菜的利落節奏,“而且美國的物價你又不是不知道。”
趙以川連忙:“這次可是你自己提的。”
裴哲瞥他一眼,無奈又縱容。
趙以川於是找到契機走到他身邊,拿起勺子撈起雞蛋:“主食吃什麽?要不要將就這個湯煮點……麵條?湯圓?”
“麵條吧。”
“韭葉還是龍須?”
“韭葉。”
趙以川說行,打開櫥櫃拿掛麵,暗自記住裴哲的偏好。
他們分工協作,不多時,一大碗蘿卜圓子湯和兩碗打鹵麵出鍋。桌角一盆仙人球與幾碗熱氣騰騰飯菜放在一起,竟有些家的模樣了。
趙以川擦了擦手,幫裴哲拉開椅子。對方順勢坐下,動作配合默契得仿佛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在家裏吃飯。
“蘿卜還行。”裴哲微微皺著眉咬住筷子,“肉丸子好像有點兒鹹?”
“不鹹。”趙以川說,囫圇吃下一顆,差點被燙了舌頭。
裴哲不知信沒信,把蘿卜湯往趙以川麵前挪了幾寸,讓他好動筷。
“你今天怎麽對我這麽好?”他笑著,半遮半掩露出一點真心,“嚇一大跳,是不是要下大任務了?”
裴哲眼皮一動:“噢,沒什麽。”
他無從描述自己突然放下的緊迫,於是也不好意思對趙以川明言小房間和飯菜讓他想到了櫥窗邊的初雪,靜謐氛圍渲染,他就情不自禁想靠近趙以川。
隻是靠近他。
天光漸黯,西風從沒關緊的窗縫中潛入。小高層的公寓隔音效果有限,樓上的腳步聲,沿街的車輛轟鳴與喇叭聲響,不時傳來一兩聲小孩尖叫。金絲熊玩夠了木屑,把自己埋進蓬鬆的窩裏,開始呼呼大睡。
“我突然覺得結婚也挺好的。”趙以川沒頭沒尾地說。
裴哲吃麵條的動作停了:“嗯?”
趙以川也說:“沒什麽。”
裴哲低頭把一枚肉丸在碗裏撥來撥去沾滿了醬汁,慢條斯理地說:“其實結婚不也就是搭夥過日子嗎,無所謂。”
“總有原因嘛。”趙以川隱晦試探,“這麽怕談感情,你是不是曾經受過情傷?”
他明知故問。
趙以川想,裴哲可能會像高架橋那次一樣被戳中軟肋,無法抑製怒火讓他閉嘴,可能會問他“你又知道什麽”,但最後可能逃避掉答案。
裴哲握了握筷子。
“來了嗎?”趙以川一顆心吊在半空,忽然不敢看他了。
深黑的瞳孔貓一樣地輕輕收縮,裴哲嘴角寡淡往下撇不怎麽開心,卻並不像即將發作的前兆,麵無表情地冷淡地平靜地反問:
“你沒聽他們說過嗎?”
如果他失控都在意料之內,可對方坦**承認,反將一軍,趙以川瞬間手足無措——更可怕的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背後難聽的傳言,裴哲都知道。
於是他連安慰的理由都沒了。
飯後,趙以川去洗碗,裴哲則在客廳站著不知回誰的消息,並不提離開。過了會兒裴哲開始接電話,突然說:“趙以川,找你。”
伸手擰關了水龍頭,趙以川擦著灶台探出頭:“誰啊?”
“楚暢。”裴哲回他,“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外麵吃飯,跟你一起。”
想也知道,裴哲怎麽可能直接告訴好友“我在趙以川家裏”。
趙以川“哦”了一聲:“他找我幹什麽?”
裴哲問:“楚暢說有個局,都是朋友,你去嗎?”
“你們朋友我不熟。”他想拒絕。
裴哲還沒答,電話那頭楚暢的大嗓門已經穿雲破月地砸過來:“趙以川!哎,川哥,你接電話,都是你認識的人我才叫你——”
趙以川看見裴哲翻了個白眼。
他想笑,這表情有種刻薄的生動,放在裴哲身上竟然可愛得不太違和。
接過裴哲的手機,趙以川笑道:“什麽就‘認識的人’了,可高攀不起你們這群大少爺。”
“別別,你肯定認識。”
楚暢的背景音很吵,趙以川順手開了免提放在桌麵,遞給裴哲一杯水。
對方說了幾個有些陌生的名字,但趙以川很快想起來了,這些都是以前一起在芝加哥留學的小圈子裏的“朋友”。
趙以川看裴哲意興闌珊,斟酌著找理由:“算了,我晚點還要加班幹活。”
楚暢:“靠,你也要加班?”
看來裴哲剛才拿這個當過借口,趙以川眉梢微抬,表情戲謔。
裴哲專心地研究空氣炸鍋。
楚暢狐疑地問:“大過節的,真加班假加班啊?”
“下次,下次一定。”趙以川哄著楚暢,“知道你為我好,實在抱歉,最近手裏案子太多,過完節又要連開三天庭……今天確實沒時間。”
“行吧行吧。”楚暢喜歡社交但不強迫人,歎了口氣說,“要不怎麽說你和裴哲,哎,你們兩個工作狂湊成一對,我都不奇怪。”
忽地口幹舌燥,為他說的“一對”。
趙以川應付了兩句,楚暢卻像找到他的把柄似的又開始調侃,追問他和裴哲怎麽突然領證了,到底怎麽想的……但趙以川還沒多說什麽,裴哲搶先一步抓起電話按了掛斷鍵,再倒扣在桌麵。
室內一下子安靜極了。
小餐桌空空****,半小時前的溫馨煙火氣驟然煙消雲散。
是夢就會醒,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
“……我沒說什麽吧。”趙以川小聲地為自己辯護。
嘴唇幹燥,裴哲下意識地抿起,舌尖挨著唇縫一小圈,蚊子似的哼:“沒。”
他泄氣般往小沙發上坐,整個人陷進一片橙黃,溫暖顏色卻並不讓裴哲看上去柔軟,他像豎起渾身的刺,要在狹窄空間和趙以川隔離。
很委屈的樣子,趙以川忍不住更輕地說:“你怕我答應他啊?”
裴哲冷哼。
……居然承認了。
趙以川忍著心花怒放,聲音卻控製不住愉快地變得輕飄飄:“我跟他們又不熟,去什麽?自討沒趣,還不如加班……哦對了,上次買了點椰子糖,很好吃,我去裝點待會兒你放車上——免得哪天低血糖。”
“你知道我低血糖?”裴哲問。
趙以川心跳差點驟停,一時無言。
他又多說多錯了。
學生時代一起讀書、異國他鄉建立的聯絡既脆弱又堅固,可趙以川和裴哲都與他們格格不入,是圈子裏的“異類”。他是因為眼光高,瞧不上這群敗絮其中的富二代,不樂意玩在一起就自己刻意缺席了大部分聚會。
而裴哲……
裴哲有個外籍男朋友,一直不合群。
圈子太小,大家都知道裴哲當時分手的前因後果,不僅不同情,還把這段狗血故事當做下飯菜咀嚼多時——裴哲不想理他們,很正常。
而關於低血糖,趙以川總不能說:你去紐約找Fran他不見你,你喝多了在街邊吐得一塌糊塗,是我把你扛回去的。
你半夜低血糖犯了,吃我買的比利時巧克力還嫌太甜。
說好了要賠,結果現在都沒還我。
他算看出來裴哲根本是忘了,這算不算自我保護?選擇性隱瞞最丟臉最狼狽的一段記憶,從未受傷的高嶺之花總比淋雨的狗尾巴草好一些。
趙以川不提了,最後說:“低血糖又不稀罕。”
“哦。”裴哲受這通電話影響興致不太高,他站起身,“算了,我先走了。”
趙以川卻幾乎條件反射:“我給你看個東西。”
裴哲略一抬下巴。
趙以川隻想試著留他,沒想到奏效了。
他硬著頭皮思索自己家裏還有什麽能讓裴哲眼前一亮的玩意兒,大腦高速運轉時餘光瞥過金絲熊窩。他默默地給金絲熊道了個歉,將它從一堆木屑裏薅出來。
“這個。”趙以川說。
全在意料之外,裴哲和那隻黃白色的熊麵麵相覷,都一臉懵。
金絲熊平時不和趙以川肢體接觸,現在忽然被吵醒,大約以為快死到臨頭了,驚恐無比縮成一團,把臉都埋進了肚皮裏。
小動物的動作讓裴哲有了興趣,他想摸一摸,伸出手又不知該碰哪兒。
於是訕訕地收回,裴哲沒話找話地問:“挺可愛的,叫什麽?”
“賠錢貨。”趙以川說。
裴哲:“……啊?”
趙以川耳朵一紅,電光石火地明白過來。
他飛快解釋:“不是跟你姓的意思,它就、一開始就叫賠錢貨。”
裴哲:“……”
越抹越黑,完蛋。
趙以川覺得自己今天大概被裴哲做的蘿卜肉丸藥傻了,舌頭不受控製。他把賠錢貨金絲熊往兜裏一揣,懊惱地轉移話題:“要不,我送你下樓開車——”
“趙以川。”裴哲喊他時後兩個字總很輕,像一片羽毛,輕描淡寫飄在水麵。
漣漪緩慢擴散,一圈一圈地**漾。
趙以川預感不妙地說,幹嗎。
裴哲用手指點了下從他口袋裏探出腦袋的金絲熊。
“你這人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