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纪眠之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睁眼,不小心扯到了输液管, 回了一小节血。博昭然大惊小怪的不得了, 让她别乱动, 又过来给她测了个体温, 确认她退了烧才长舒一口气,让她漱了口把早餐放在小桌旁边让她稍微吃点。
“江凛呢?”
秦知珩推着齐覃的病床慢悠悠的进来,微微抬了下下巴,“在你旁边呢, 没看见?”
她下意识转身,看到还在沉睡的江凛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抬眸,看到入职那天在训练场上的少年出现在病房里。
“这是?”
秦知珩也没少和齐覃打交道,从善如流的介绍, “齐泊简,齐覃小侄子。”他顿了下, 吊了一圈人胃口才继续说,“何明熙的早恋对象。”
纪眠之只听到风言风语,冷不丁真人站在自己面前, 她心直口快, 捧着一副破了又破的嗓子,沙哑的不行,“这么高的个子, 明轩知道了不得第一个不乐意。”
空气有一瞬冷寂, 齐泊简像没听到一样,拎着早餐准备去上学, 躺在病**的齐覃蔫蔫的,“请天假不行?我让秦知珩把你那小女朋友也拐来陪你玩。”
“不了,我怕她哥待会来杀我灭口。”
......你考第一你说什么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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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快中午的时候,江凛才行,睁眼,病床前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个个跟看什么宝贝一样看着他。
他粗粗扫了一眼,半个院的人连同部队的小孩也都来了,还好病房够大,要不然升级成总统套房也放不下这么些七大姑八大姨。
“阿凛,没事吧?你付叔前儿刚弄来块破石头,要不然拿过来给你压压惊?”
“阿凛,下次小心点,多吓人啊。”
“江水儿,为了你,我和我媳妇儿这个月全勤都没了,一会卡号给你,往里打钱。”
“阿凛,可把你妈忙坏了,那头眠之为了你的事发了烧,这头刚找着你人又动手术,要不是阿珩和他媳妇儿在这呆了两晚上,周老师这个身子骨怕是撑不住......”
纪眠之?江凛问秦知珩,“怎么发烧了?”
“担心你呗。”
“吹风了。”
前一道声音是秦知珩的,后一道是纪眠之的,江凛四周扫视了一圈,人头挤人头的,连上学的,军训的都偷了闲来看他,他连纪眠之的影子都没看见。
不愧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江凛一个眼神,秦知珩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睁眼说瞎话,三两句把满屋的人都弄了出去,就剩下几个偷闲的小破孩。
坐在另一张病**啃石榴的纪眠之没什么遮拦的露出真面目,呆呆地,微微上翘本该挺有攻击性的一副长相随着时间的沉淀又加持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硬生生让人觉得也是一副挺人畜无害的模样。
“Hi?”纪眠之有点尴尬,葱根似的手指尖上还挂着石榴汁水,看着和自己对视的那双黑眸,她抱着石榴干巴巴的打了个招呼。
江凛没忍住笑,不小心牵动伤口,边嘶嘶吸凉气边笑,简直没眼看。
军训累了吧唧的,秦知聿和付清允乐的清闲,撵都撵不走,又是端茶又是倒水,逼的江凛打了电话给他们教官挂了假条才罢休。
电话挂断,江凛问了句,“窈窈没来?”
早上两个人刚吵了架,付清允冷哼一声,白眼都快翻过一圈了,“累死她,训死她,让她在那饿死。”
秦知聿默默站远了几厘米,张南同上,摆明了不想和这个现眼玩意挨着站,低人N等。
三三两两的好几人都窝在病房里,秦知珩和博昭然也不用去上班,叫了家私房菜外送,一伙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午餐,刚过禁食的齐覃和江凛看他们大鱼大肉,冷着脸用没受伤的胳膊往嘴里塞白粥。
晚上周莉又过来一趟,熬了些有营养的汤汤水水给三个人送到病房,临了看着江凛打了石膏的胳膊腿到底是没忍住的发了通脾气,眼睛都红了。
江凛反过来安慰她,“我这伤的又不重,吊两个月胳膊就好了,一两个周就能出院了。”
周莉数落完江凛不解气,又站到齐覃病床前噼里啪啦数落一顿直到齐覃吊着胳膊苦哈哈的答应以后绝对注意安全,周莉才罢休离开。
*
纪眠之回国两个月,情绪高高低低的起伏跌宕好几次又加上吹了冷风,硬生生挂了快两周水,到最后落得一个和江凛一块出院的下场。
江凛出院那天,挺热闹,大大小小的,上学的没上学的,都过来给他接了个风,秦知珩提前在江家餐厅那张六人座的餐桌旁边又并上一张桌子,周莉和沈菁仪还有宋秋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连没出院的齐覃都有一份。
江凛吊着胳膊牵着纪眠之招摇过市的回家后,才发现江云嵩也在,手背上还有结痂的划痕,秦锋扯着沈菁仪在笑,江云嵩面无表情的端起茶杯,周围还有其他嘈杂的人声。
夏季早就已经过了尾声,炎热褪去,连风路过都是沁人心脾的凉爽,太阳摇摇晃晃的,透过窗棂穿进来落成大小不一的圆圈,给客厅渡上一层金边,周莉从她的小花园里不知道摘了什么品种的花,颜色鲜亮,眉飞凤舞的在炫耀。
江奶奶似是闲他们一群年过半百的人还这么聒噪,随便在人群里面拎了个个头还算高的秦知聿去摘石榴了,出门的时候在江凛身旁撂下句话。
纪眠之识趣的躲在一边去跟舒窈她们说悄悄话,江凛站在门口,良久,他拨开层层叠叠的人,踱步到江云嵩面前,沉声道,“爸,我回来了。”
江云嵩放下茶杯,停下赞美妻子心灵手巧的话头,瞧不出什么情绪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
没有温情的寒暄,没有让人眼红落泪的拥抱,江凛余光注意到,戎马半生驰骋疆场的江云嵩,手在抖,不受控制的抖。
他装作没看见,挨个打了几声招呼后,听着几位叔叔阿姨夸他越来越优秀,离开了客厅,上了二楼。
住院这两个周江云嵩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手术后第二天问纪眠之,纪眠之说他出事那天是江云嵩亲自去的。
等到秦知珩来的时候,他才知道,整整一天一夜,江云嵩不眠不休的一直在找他和齐覃,腰闪了下,手上也划了几道口子,在家养着。
江云嵩已经五十多岁了,半鬓白发,位置升上去又加上有旧伤,已经很久不往前线走了,多半负责幕后工作。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什么概念。
像是狂风骤雨中一棵早已挺拔的小白杨,突然被一棵能遮天蔽日的白杨树,稳稳的托住了。
他踏出楼梯,扯唇难以揣摩的笑了下,这老头,一把年纪还装英雄,受伤了都不说,然后掉了滴泪在地上。
楼下,纪眠之大病初愈,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不停的问何明熙早恋的事,还插一两句嘴顺便问问舒窈最近有新情况吗,舒窈为了不引火上身,直截了当毫不犹豫的就把秦知聿卖了个彻底,通敌叛国的一把好手。
纪眠之自然是认识阮明嘉,也知道阮家有过这么档子事,听到的时候还挺惊讶,“连万年铁树都能开花,你和清允一点进展都没有,不应该呀。”
舒窈眼观鼻,鼻观心,从果篮里拿了个完完整整没开封的石榴塞到她怀里,满脸幽怨,嘴巴翘的特别高,“吃。”
一楼的小露台基本都是他们年纪相仿的,陈易东和何明轩好不容易偷个闲,拉着其他几个男生角落里组队打游戏,音量开的极大,输的极惨,连秦知珩路过一眼都觉得脏了眼。
江凛打游戏是出了名的厉害,他们说不动秦知珩就把主意打到断了胳膊的江凛身上,陈易东顶着一头显眼的蓝发半弓着腰往客厅猫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挺纳闷的来了句,“凛哥呢?怎么没人了?是不是上楼躲清闲了?”
“上楼瞧瞧?”他把秦知聿的帽子揪过来盖在自己头上,摩拳擦掌的准备浑水摸鱼趁人不备从客厅一闪而过迅速窜上二楼,要不然被他爹看见,又是一顿毒打。
剥石榴入神的纪眠之冷不丁听到陈易东的话,手下失了力,一块石榴皮连带着红彤彤的果实乱七八糟的往下落,她连抽张纸都顾不得,抱着石榴就往二楼走,抢先一步陈易东进了江凛卧室,反锁了门。
还是来迟了,她进来的时候,江凛正在翻桌上的抄经本。
“我...你...书,”一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她潜意识里觉得江凛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又不知道怎么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就抱着个石榴站在门口。
门外又急又吵的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当事人都充耳不闻。
江凛合上书,也不去开门,从她手里把被剥的挺丑的石榴接了过来,“给你剥?”
“不,不用。”她眼神一直瞥着桌上的书,还走了个神思索自己那天烧的迷迷糊糊有没有把那盒红绳收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吃石榴。
江凛看她一个劲的看那摞书,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你见慧空师傅了?”
纪眠之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慧空师傅是谁,然后点点头,“师傅和我说,这些都是你写的。”
“嗯。”江凛抽了几张卫生纸垂眸剥石榴,“有空就去写了。”
有空就去写,骗死人,这么多,军校放假时间还那么少,估计是把自己的放假时间全花上面了。
她说,“我还看到那盒同心结了。”
“阿珩有时候去,我也去。”
“师傅说你抄了好多年。”
“也没有很多年吧。”
“你打的同心结好丑。”
“现在还挺好看的。”江凛拽着卫生纸一角把剥好的石榴推给她,“要不然我给你打一下看看?”
纪眠之不吃,气鼓鼓的,看着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提了提音量,眉头越皱越深,“江凛!”
“嗯?”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笑,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日光分隔开,半明半暗,映的五官更深邃,他笑的深,唇边有两道皱褶弯起。
“你太冷淡了。”她斥他。
“哪冷淡了?”
“你想听我说什么?跟你邀功?”江凛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撑着桌面,低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呼吸交缠清晰可闻,他收了笑,正神色,“是我自己要写的,没人逼我,我花那么多时间写这么些东西也不是让你知道后哭的稀里哗啦跟我说感动的不得了,更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犯不着你心软,我啊——”
他停顿了下,跟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她手心里,嘴角翘着,声音很淡却又清晰的不得了,“就是单纯爱你。”
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说过很多次肉麻又简单的喜欢你或者爱你,可是没有哪一次,是比这次让人心跳鼓噪千千万万次的,可是她瘪嘴,肩膀也驮着,用力仰头,蹭了下他的鼻尖,表情怅然若失的,“可是我好像没原来好了。”
纪眠之掰着手指头数,“没有原来爱说话。”
“性子闷,还经常耍脾气,哭。”
“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不怎么爱吃糖。”
“只会呆在实验室里跟枯燥的公式打交道,也不爱社交,朋友也很少。”
...... .......
她越说越泄气,认真的眼底漾上一片水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倔强的不让自己哭出来,懊恼的不得了,觉得这样寡淡的自己怎么都辜负江凛这么多年的等待。
江凛叹了一声气,温热指腹揩走她眼角欲落的泪珠,任由翻天覆地的酸涩情绪涌上来,然后用纪眠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说。
因为是你,所以什么样子的你我都愿意接受。
如果一摞一摞的抄经本能等到你,跪在菩萨像前不眠不休能见你一面,又或者靠一截又一截被我打成死结的同心结,那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踏出佛殿一步。
我这人,认死理,就认你一个。
人活起伏,我活着,是为了等你。
你明媚也好,寡言也好,对我而言,都是好的,你在,就已经比我设想的很多结果都要好了。
纪眠之问他设想的结果是什么样的。
江凛轻描淡写,把日日噬心的梦魇讲给她,结婚生子,永不重逢,生死别离,他等她一辈子,抄一辈子经,打一辈子结,踏遍大洋彼岸每一条无人问津的深巷长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这次她是真的忍不住泪,指尖相触,贴着他唇瓣厮磨轻语,“阿凛,贪心一点,我永远会为了你蹉跎缄默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