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不壞

第107章 好生命(2)

字體:16+-

叮叮車精神恢複些後,能夠出門曬曬太陽。白天程諾文帶兩隻狗下去,也不跑遠,就在小區花園繞兩圈。

大狗步速緩慢,走兩步就要停整休息。叉燒見了,翻著大眼睛,它急,想瘋跑,被程諾文拽回去一頓數落,又不乖了你。

金毛不喜歡程諾文,叉燒也有感覺——就這樣你還護著它呢?小狗氣得半死,鼻子呼呼作響,跑到叮叮車身邊汪兩聲,見對方沒反應,聲音漸強,差點叫來小區保安。

程諾文發火:你再不聽話下次別出門了。

小狗憋屈至極,屁股一扭,直接坐到叮叮車身上。大狗倒也不趕它,湊來聞一聞,張大嘴打個嗬欠。

經過的鄰裏瞧見,笑了,指著說哎唷,大狗小狗排排坐,老溫馨的。

小區其他狗家長也在圍觀。他們隔壁棟有隻吉娃娃,平時最愛惹叉燒,每回碰上,免不了一場地獄惡犬對抗混世魔王的大戰,必定吵到樓上老人開窗罵街。這次也不留餘力,吉吉娃下樓,距離老遠就見到叉燒在一團黃毛上匍匐,嘴裏哼哼:垃圾,看看你的德行。

叉燒忍不了,立馬衝上去。程諾文單手拉住它,小狗原地騰空表演轉圈,回頭瞪他:寶要戰鬥!

你給我老實點。程諾文指著它鼻尖命令。

叉燒氣得牙癢,它不去就是落了下風。狗的世界尊嚴也很重要,萬萬不能輸給眼前的袖珍惡魔。

它奮力與程諾文拉鋸,結果邊上那團黃毛搶先站起來,施施然踱到吉娃娃麵前。

大狗一個俯身,魄力十足,吉娃娃見狀怪叫一聲,趕緊彈開。

狗家長恨鐵不成鋼:讓你四處下戰帖,走了,回家。

吉娃娃被製裁拖走,叉燒激動地嗷嗚亂叫,將不屬於自己的勝利收入囊中。

那頭的叮叮車已經重新趴下,默默養精神。小狗繞著它走一圈,覺得這隻大狗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給自己當保鏢還蠻不錯。

打定主意,它按住叮叮車,肉墊拍下去,當蓋章,隨後看程諾文:算寶養的。

程諾文哪裏摸得清小狗的花花腸子,隻發覺叉燒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著叮叮車的敵意減輕不少。它不再折騰程諾文,大部分時間都想著調動叮叮車的積極性,讓對方陪自己玩。

老狗雖然精力有限,但還是會盡量陪同。能動兩下的話,它就跟在叉燒後麵,聽對方嗚噫嗚噫介紹家裏的領土——這塊寶尿過,那塊也尿過。

要是提不起勁,它便躺著,將身體當成滑滑梯給叉燒取樂。小狗偶爾啃它耳朵,叼在嘴裏甩,叮叮車也放行,甚至側過身讓它咬個盡興。

寶的新玩具。叉燒驕傲,自認還是這個家庭的統治者,晚上硬是擠進叮叮車窩裏,睡得四仰八叉。

兩隻狗和睦相處,程諾文終於能喘口氣。叮叮車來之後,他暫停了代理遛狗的工作,長寧一眾狗家長受罪,可是一聽說他家有隻病重的老狗要照顧,紛紛理解並送上祝福。

一名老客戶有過類似經曆,找他私聊:講句不中聽的,狗狗走之後的事情不少,寵物墓園現在都要提前預定了,你最好早做打算。

這件事程諾文沒和丁昭商量。對方如今深信叮叮車情況好轉,貿然與他提及,也許會即刻遭遇掃地出門的結局。不過該做的事情,他還是一件不落,私底下全部辦妥。

丁昭疼愛叮叮車,更多還是愧疚。他讀書、工作,在上海這幾年,回家次數有限,叮叮車隻能托給媽媽照料,這次連它生病都是後知後覺,內疚到恨不得心都吐出來給叮叮車,沒事就抱著大狗給它梳毛剪指甲。

等你好了之後,我馬上帶你出去玩,去遊泳好不好?還是去海灘?你最喜歡玩沙子了對吧?他對叮叮車念叨,狗枕在他肩膀,呼一聲,也不知道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丁昭摟住叮叮車的脖子,輕輕拍它,當老狗是小孩那樣哄。

你們要有準備的。

醫生給程諾文發信息。也許也給丁昭發過。然而兩人默契不說,彼此帶一份僥幸心理。

過到八月初,一切安穩。周六丁昭無事,親自下去遛狗。叮叮車今天格外精神,甚至活蹦亂跳。一人一狗在樓下玩球,丁昭扔出去,叮叮車一個起跳,漂亮接住,然後搖著尾巴送回丁昭手中。

程諾文給叉燒眼神:看看人家。

調皮的小狗罕見的安靜。它沒有要求關注,也不擠到丁昭腳邊扒著他。叉燒不發出一點聲音,垂下耳朵蹲在原地,兩隻眼睛隻顧望著叮叮車,鼻子一聳一聳。

忽而坐直,它鳴聲,久久不停。

程諾文從沒見過叉燒這樣,問怎麽了。小狗並不看他。

要走了。

它再一次長鳴。

要飛走了。

程諾文不理解,他以為叉燒隻是因為天氣太熱,懶得動彈。回家後,解開繩子的小狗到處跑,從家中各個角落銜來自己的玩具,全部拖進叮叮車的窩裏。

等大狗上來,看到塞得滿當當的狗窩也不生氣,它腳步輕盈,追著叉燒跑兩步,等叉燒停止,它就低頭貼過去。

兩隻狗腦袋抵腦袋,無聲交流著什麽。

人類隻當它們的友誼更進一步。金毛離開叉燒,慢慢走向程諾文,它第一次沒有對他露出防備的姿態,而是伏低身體,做出親近的意思。

程諾文有些意外,伸出手摸摸它。叮叮車眯起眼睛,用頭推他,似乎有意讓他轉身。

丁昭在他背後收拾牽引繩。程諾文突然明白過來,他震驚,動也不能動,與叮叮車四目相對。上了歲數的老狗眼球渾濁,像是覆了一層翳。它靜靜看程諾文,有個瞬間,那似乎就是一雙人類的眼睛。遲暮之年的他有許多想說,苦於無法跨越物種的天塹,隻能用這種方式。

你明白嗎?能理解嗎?它向程諾文汪一聲。

程諾文手指顫抖,最後落到它耳朵上,叮叮車任由他撫摸。

你理解了。

下午四點,叮叮車躺在放滿玩具的窩裏,渾身抽搐不停。

丁昭大驚失色,立即與程諾文送它去醫院。醫生檢查過後,與丁昭說腎髒情況惡化,如果什麽都不做,它會很痛苦。

對方取來表格,“抱歉,還是到這一步了,看過沒問題的話,右下角簽字就行。”

寵物的安樂死同意書,輕飄飄一張淡粉色的紙,拿在手裏卻有千斤重。丁昭一個字看不進去,他情緒激動,將紙扔到地上,說我不簽。

才幾天……才過去幾天。還沒有補償足夠。很多地方沒去,叮叮車從沒出過老家,好不容易來上海,好多有意思的地方——能帶狗狗去的餐廳、咖啡店、寵物公園,叮叮車一個都沒玩過。

他蹲在醫院外的角落,打火機半天點不著,煙咬在嘴裏,隨即嚐到濕漉漉的一陣鹹味。

一直一直,它總在家等自己。為什麽多等一會就不行了?再多一個月,多兩天,都好。

他扔掉煙盒,回診室,程諾文在與醫生交談。

送走過幾百位天使的醫生始終未曾習慣這一景象,摘下鏡框,揉一揉眼睛,對丁昭說:“結束它們的痛苦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我們尊重主人的選擇,它們最後一程如何走完,還是需要你來決定。”

小昭。程諾文替他拾起那張淡粉色的紙,捋平後遞給他。

診室裏傳來老狗粗重的呼氣聲,護士正柔聲安慰。丁昭透過門上的圓形玻璃往裏看:叮叮車連平躺都吃力,隻能靠著護士側身躺在**。它喘一下,就**一次,喉嚨裏勉強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淡粉色紙上多了兩個字。醫生收走,片刻後提醒丁昭,“到時間了。”

丁昭獨自進到診室。護士抬起叮叮車的兩條後腿纏上管子。醫生小聲囑咐,待會麻醉劑量打足,讓狗狗睡得香一些。

叮叮車從小嗅覺靈敏,在看見之前,總是能先一步聞到丁昭的氣味。它艱難轉頭,看到主人來了,咧開嘴,又開始流口水。

丁昭伸手捧住叮叮車的臉。老狗的口水全部淌到他的手臂和衣服上,他不嫌髒。手掌中的叮叮車變了。它變小了,變成丁昭初三時候的那個體型。鬱鬱寡歡的初中生往前走,聽見聲音回頭,有隻髒兮兮的小狗停下,朝他哈氣。

他扭頭繼續走,再回頭,小狗仍舊蹲在那裏。

你幹嘛啊?他態度不友善。小狗歪著頭,忽然跑向他,跑兩步還會跌倒。流浪狗風餐露宿,毛發打結,嘴巴都是黑漆漆一片,但它抬頭時,兩隻眼睛亮如啟明星,會說話一般。

他把狗抱回家,媽媽說昭昭,我們家從沒養過狗,怎麽辦呀,以後誰來養?丁昭往金毛身上潑水,小狗抖抖身體,狂甩他一臉,他也不惱,笑嘻嘻說,我來!

“我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醫生提示。

一、二、三,叮叮車,衝啊!

很多個放學後,他們出門撒野,沿著草地飛奔,一路跑到河堤。人累狗喘,丁昭摟住金毛,放出豪言壯語:以後我賺錢了,一定給你買個大房子,再用黃金給你雕個窩。

狗伸著舌頭,似懂非懂。

丁昭點頭。對不起,寶寶,還是沒能給你買成大房子,也沒能給你雕個多金貴的窩。你卻總是那麽乖,那麽聽話。我一年回家幾天,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你從不生氣,總是開心來接我,走時又傷心送我,在車後麵追我,直到跑不動為止。

不用追了,再也不用追了。去到另一個地方,記得要把力氣全部用在讓自己高興的事情上。多考慮自己,多愛自己。那邊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很大的草坪,還有很多很多和你一樣可愛的小孩。你們可以一塊玩,做好朋友,永遠無憂無慮。

他握住叮叮車的前腿,輕輕地捏一捏。

呼吸消失了,一抹生命被上天收回。他的手中沒有再傳來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