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車最終安眠於郊區的寵物墓園。幸得遛狗群的老客人幫忙,程諾文提前定下一塊墓地。他和丁昭在叮叮車的石碑旁植了一棵香樟。墓園提供祈福牌,丁昭貼上叮叮車的照片,掛到枝頭,風一吹,木牌隨之微微擺動。金毛笑容鮮活,這次將會是永恒留存。
聽聞叮叮車過世,Kate原本想放丁昭幾天假,讓他在家調整心情。丁昭沒要,仍是照常上班。他之後再沒哭過,半滴眼淚不流,整天如同著魔一般沉浸工作。程諾文與他在家話也說不上三句,唯有半夜通過隔板研究呼吸聲,才知道丁昭今晚睡過多少小時。
家中關於叮叮車的所有東西,丁昭不讓他動。狗窩與牽引繩依然放在原位,似乎這些不被收走,就能營造出一種叮叮車還在的錯覺。
程諾文不忍拆穿。有一晚叉燒不肯睡自己的豪華小床,非要趴在叮叮車的窩裏,丁昭見到,第一次很凶地趕走小狗。叉燒從沒見過他這樣,眼睛濕漉漉地跑到程諾文跟前,窩進他懷裏傷心好久。
鬱結無法排解,三個都睡不好,原來失眠真會傳染。公司不少人擔心丁昭的狀態,連郝思加都將程諾文移出黑名單,發信息來讓他用心照顧。
程諾文谘詢過自己的心理醫生,對方說走出悲傷需要經曆幾個階段,從拒絕承認到接受放下,和你學走路一樣,需要慢慢來。你能做的就是支持他,讓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麵臨痛苦。
他很想與丁昭好好談一談叮叮車這件事,試過幾次,丁昭要麽當沒聽見,要麽就沉下臉,不許他再提。如此僵持兩周,家中氛圍降到冰點。叉燒立即察覺到這股不祥的征兆,那年丁昭離開家前就是這樣,它太熟悉,絕不想再來一次。
小狗焦慮發作,每天摳完沙發摳地板,見丁昭回家也不敢過去親近,遠遠蹲著,期盼他能發現自己,招招手也好。
始終沒有。僵持至第二個周五,程諾文在家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發去信息石沉大海,問郝思加也沒反應。
過十二點,郝思加的回複姍姍來遲,無話,隻有一個定位。
程諾文一看地址,即刻開車過去。大半夜的酒吧街人潮洶湧,開不進車,程諾文繞著進賢路兜好幾圈才找到停車位。
進賢路走兩步就是一家酒吧,各式門頭難以辨認,程諾文按定位尋找。走到路盡頭,有人喝醉,正抱著電線杆嘔吐,模樣十分不雅,行人紛紛捏著鼻子避過。
見程諾文出現,陪在丁昭身邊的郝思加飛來白眼,“你也太慢了。”
程諾文拉起電線杆邊奄奄一息的丁昭,拿紙巾給他擦臉。
落入懷抱的丁昭神誌模糊,嗯一聲,抬頭辨認來者,咕噥一句:“誰啊你……”
“他怎麽喝成這樣?”程諾文問郝思加。
“我哪裏知道,去趟廁所回來,一個沒看住,哐哐兩杯生命之水下去了。”
96度伏特加當水飲,真不要命了。程諾文皺眉,喝多的人身體沉,他用點力氣扛起丁昭。對方懸空,沒有安全感,手腳並用想要下去,拳頭不停錘在程諾文後背,“你別碰我,我會報警!”
程諾文放下他,不是聽話不碰,而是換個姿勢。他一把捂住丁昭,不讓他再叫,隨後問郝思加要不要跟車回去。
郝思加看著被程諾文鎖在懷裏的朋友,臉上幾分同情,“不了,我有人來接。”
他往後一指,街角有輛轎跑向這邊打雙閃。
程諾文不顧周遭目光,一路挾持丁昭去停車位。丁昭被他死死按住,嘴巴嘰裏咕嚕講不出完整句子,求救無門,他當自己被壞人抓走,逮住機會就踹程諾文。
停車點的收費員見到兩人癡纏的姿勢,難免懷疑。程諾文也不解釋,將丁昭塞進車裏。係安全帶的時候,丁昭扭來扭去不讓他綁,又看程諾文離自己近,想也不想,張嘴就要咬。
程諾文任他留下牙印,醉漢下口沒有輕重,隔著薄薄一層衣服襲擊程諾文的肩膀。等咬完,安全帶的插扣也鎖住了,程諾文離開他,“高興了嗎?”
丁昭安靜下來,他盯住程諾文,許久後問:“你是不是程諾文?”
程諾文隻當他恢複清醒,“對。”
還沒來得及再說一句,丁昭一個耳光甩過去,“騙子。”
話說得相當冷靜,難以分辨他恨的是哪一種。程諾文隻感覺疼,臉上的比不上心裏的,這份疼是鑽心刻骨。
有人敲車前蓋,還在批判他們關係合法性的收費員示意:一小時十五,支付寶微信都可以。
程諾文沉默付錢。回去路上,丁昭眼睛一閉,不知道是否有意不想和他說話。
到家開門,昏昏欲睡的叉燒醒了,小跑到門邊迎接兩位主人,結果一見丁昭臉色,它縮縮腿,又登登跑回窩裏。
丁昭胃裏難受,忍不住開始打惡心,程諾文趕緊帶他進衛生間。丁昭一碰馬桶,立即哇哇張嘴,連續吐了兩三次,程諾文時刻小心扶著,扳正他腦袋不讓吐到外麵。
嗆沒嗆到?他問。丁昭麵色慘白,顧不上回答,扭頭又吐了一次,這次直接吐出膽汁,苦得他五官挪位。程諾文見他胃裏東西吐得差不多,幫他漱口,同時灌下一瓶水順便服藥,再將人抱去**換衣服。
起初丁昭不讓他碰,解個紐扣要挨一拳兩腿,程諾文全部忍了。直到把人伺候好,他去打掃衛生間,出來查看時,丁昭卻不在**。
他偷偷溜去陽台,麵前放著叮叮車的玩具和煙灰缸。他拿著煙,不抽也不點,打火機反過來握在手裏。
叉燒蹲在丁昭身後的影子裏。小狗聞過叮叮車離開前的氣味,生怕在這家中重現一次,長時間直愣愣地看著他。
程諾文走過去,一手抱起狗,一手取走丁昭的打火機。丁昭也沒反應,叉燒短促叫一聲,掙脫程諾文,坐到丁昭對麵,它放低腦袋,蹭一蹭丁昭的膝蓋,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不要飛走。
它似哀號,一遍又一遍。不要飛走。
丁昭不說話。他咬住嘴唇,咬破了,刻出一道血痕。
叉燒轉成嗚嗚的叫聲:會痛痛。
程諾文指腹按在丁昭嘴唇上,替他抹去,“不要忍,難過委屈,哭出來才會好。”
丁昭鬆手,香煙掉到地上,他抓起叮叮車的玩具。大概是老狗最喜歡的那個,天天玩,咬得沒一處好地方。
他像寶貝一樣捧在手裏,“初三,讀的那年,我撿到叮叮車。”
語句還是有些顛三倒四,程諾文不打斷。丁昭吸吸鼻子,口齒不清地繼續說:“那個時候我發育不好,長得矮,也沒朋友,天天一個人,隻有叮叮車陪我。”
“剛回來,它不聽話,我也教不好,覺得自己很沒用,對著它就哭,哭了一個小時。它看著我,最後上來舔舔我,把我的臉舔得都是口水。我氣死了,說它一點不乖,它就繞著我轉圈,再坐下,咧嘴笑得很傻。”
叉燒攀上丁昭,伸出舌頭舔一舔他。丁昭抓緊玩具,幽幽道:“你說走的那天它會不會怪我?怪我簽字,怪我沒盡力。其實不用它怪我,我都怪自己。我總以為它可以再等等,等我房子換得更大點,有地方空間再接它來,但我沒做到,什麽都做不到。我們隻在一起過了十幾天,怎麽夠啊?不夠的,遠遠不夠的。”
他問程諾文,其實更多是問自己,停下後再也抑製不住情緒,臉一垮,倒進程諾文懷裏放聲大哭。
“它沒有怪你,真的,臨走前它都隻想著你。”
程諾文抱緊他,耐心安慰,如同上次對方包容他坍塌的世界。丁昭想咬他,推開他,都沒關係。以前他總是選擇逃避,留丁昭一個跟在自己身後惴惴不安地解決那些不確定的問題。他不回答,怕給出答案的後果是承擔另一個人的悲傷和軟弱。
不會了。從今往後,難熬的所有時刻,他都不會再讓丁昭獨自麵對。
“別怪自己,小昭,叮叮車是最好的小狗,”程諾文低聲說,“所有的好狗狗都會上天堂。”
它去了!
有雙耳朵豎起來,叉燒用濕潤的鼻子碰一碰丁昭:大狗狗夢裏告訴寶了。
“對不起……”丁昭擁住這抹新的生命,邊哭邊給叉燒道歉,“最近我態度很不好……”
小狗不會怪他,小狗發散愛都來不及。它熱情地甩出舌頭,模糊主人臉上的口水淚水,熱烘烘一片,丁昭感到溫暖,哭得更厲害,到後麵接不上氣,又開始幹嘔。
程諾文拍他後背,問他還想不想吐。丁昭沒力氣回答,隻搖頭。程諾文又問他困不困,要不要去睡一會。
“……頭暈。”
丁昭不肯起身,埋進他臂彎悶聲說:“閉上眼就暈。”
想起之前丁昭在北京喝醉那次,哄他睡覺要求邊拍邊唱。程諾文先是伸手在對方後背輕拍幾下,有些猶豫道:“唱是真的不行,我五音不全,唱歌很難聽的。”
真話,團建去KTV他從不唱歌,多少人起哄也巋然不動。
丁昭不應,後腦勺翹起一簇頭發抵著程諾文脖頸。他低頭,假裝不經意親一下:“講故事好嗎? 我給你講兩隻烏龜的故事。”
“……哪有這種故事,你又想騙我。”
程諾文收緊手臂,“有,我說過不會騙你的。”
他開口:“第一隻動作慢,開始的時候,他跑不快,做什麽總是差一步,但他夠努力。別人停下休息,他繼續跑。別人要想欺負他,他也學會不甘示弱撞回去,所以他跑到了第一名,讓後麵那隻根本追不上。”
“後麵那隻?”
“嗯,後麵那隻看著聰明,實際最笨,也最膽小。他不懂愛,也不懂珍惜,身後有人追上來,他不敢回頭,隻能躲進堅硬的殼裏,卻不知道這樣做會傷害最重要的人。”
“我好討厭這隻。”
程諾文苦笑:“我也討厭,所以努力在改了,對不起,現在他隻會說這句。”
懷中人許久沒有任何動靜,程諾文以為丁昭睡著了,他稍微放開對方,卻見到丁昭睜大一雙眼睛看向自己。
心跳忽而漏拍。丁昭仰頭,輕輕用鼻尖蹭程諾文下巴。
“一般的道歉沒有用的,”他低語,“要很有……很有,很有很有很有誠意的才可以。”
有些人執著於“很有”一詞,能重複多遍,直到將空心人的世界填滿。深夜中,天邊亮起一顆星,程諾文抱緊他失而複得的最後也是唯一那件寶物,回答:“對,要很有很有很有很有誠意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