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
裴誉怎么会叫她太子妃呢?
许明舒后退了几步,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可裴誉那双平静的眼,却仿佛在无声的告诉她。
他知道的,
他知道前世今生的一切, 默默看着她为摆脱重蹈覆辙所做的诸多挣扎。
似有一块叫做命运的巨石日复一日的悬在许明舒头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向下坠, 直至砸得许明舒无法呼吸。
她脑袋中嗡嗡作响, 前世今生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入她脑海中,张了张口, 却一时间不知该从哪句话说起。
“你一直都知道...?”
裴誉摇了摇头,缓缓道:“从慧济寺山顶摔下来后,陆续想起一些事。”
许明舒心口一凝, “所以你当时才许久没回府。”
裴誉唇角微微颤抖,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侯爷, 面对太子妃你。”
许明舒哑声道,“那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说出来...是因为萧珩吗?”
裴誉摇摇头,“自想起来之后,我没有同太子殿下有过联系。”
许明舒脑子很乱, 她按着心口, 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
裴誉是在那次陪她去往慧济寺时同萧珩一样, 摔下山脚才逐渐想起前世的记忆。
那当时, 她在香案跪拜时听见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在她身死后的那段时间, 返京的邓砚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话要问你。”
许明舒咬着牙,她太想知道真相, 实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登基大典过后, 邓砚尘在哪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誉闭了闭眼, 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者说,他根本无颜提起这段他生命中最不想面对的往事。
恢复前世记忆后的每一个日夜,他仰面躺在靖安侯府的床榻上,只要一闭眼,看见的都是许明舒的脸。
鲜活开朗的她,明艳动人的她,待人真诚的她。
隔着两世,那张精致漂亮的容颜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裴誉躺在**辗转反侧,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她跪在雪地里,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衣角。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自她脸颊落下,他听见她不断地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家人。
梦境中的他手紧紧地握在绣春刀刀柄上,向后退着,不让她挨到自己衣角半分。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话音刚落,他看见许明舒眼里唯一的那一抹亮光暗淡了。
她狼狈的跌坐在雪地里,宛如明月坠地。
裴誉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明舒时,是在宸贵妃的昭华宫。
彼时,他因萧珩帮助为师父置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作为回报,裴誉进入锦衣卫成为萧珩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处眼线。
他跟在萧珩身边的时间越长,见到许明舒的次数就越多。
他看着她从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姑娘,为了萧珩涉足夺嫡之争中。看着她从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独女,变成东宫里徒有虚名的太子妃。看着她从满心满眼是萧珩,到一点点备受冷落,直至绝望自尽。
她心思单纯,她待人真诚,她伤痕累累。
后来,萧珩夺嫡成功,顺利入主东宫后。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裴誉夜里前往东宫,看见她坐在树下发呆。
树叶飘在她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东宫的嬷嬷同他提起,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袭,生死未卜。
那晚,许明舒在院中树下坐了一整夜,裴誉靠在对面屋檐上就这样看了她一整晚。
直到东方生起一抹鱼肚白,裴誉收了酒壶转身回了北镇抚司。
他不该过多关注许明舒的生活。
打破平静的是一位叫做邓砚尘的少年出现。
从前裴誉跟在萧珩身边的那几年,也曾与邓砚尘有过几面之缘。
听闻邓砚尘是靖安侯的亲卫,将军府的养子,同许明舒自幼相识。
可裴誉觉得,远不止于此。
很多次,有许明舒的地方,不远处都能寻到邓砚尘的身影。
那个少年眼里流露的爱意毫不掩饰,裴誉长他们许多岁,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曾以为,许明舒嫁给萧珩成为东宫太子妃时,那人便会就此死心再不打扰。
可那少年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寻找各种机会企图接近许明舒。
裴誉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感情纠葛,在他看来,太子与太子妃虽有误会与隔阂,但彼此相互爱慕,也算的上是情投意合。
而邓砚尘的存在,属实多余了些。
那少年虽天赋过人,可到底是年纪小经验不足,不是裴誉的对手。
他冷眼看着邓砚尘一次又一次闯宫,被打得遍体鳞伤,看着他于血污中挣扎着重新爬起来。
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
真正让裴誉对邓砚尘有所改观的是,靖安侯身死后,玄甲军四分五裂早就没了当初的士气。
又逢蛮人入侵中原,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迎战。
内阁同东宫商议了许多天,仍旧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对策。
一筹莫展之时,裴誉看见邓砚尘踉跄着出现在东宫门前。
那人身上还带着前几天他绣春刀留下的伤痕,满身狼狈,一双眼却是极为明亮,透着坚定之色。
他立在大殿之侧,将萧珩同邓砚尘之间的约定听得一清二楚。
次日一早,邓砚尘集结了玄甲军旧部前往北境御敌。
自那日起,裴誉开始时常关注前线战事。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邓砚尘真的能得胜归来,将现在困在东宫无悲无喜宛如提绳木偶的许明舒带走,兴许是件好事。
再后来,他没有先等到邓砚尘返京,而是得知了萧珩要登基为帝,并于登基大典上册封许明舒为后的消息。
边境的最新战报刚送回来,邓砚尘一路披荆斩棘,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
裴誉握着那封书信的手顿在原地,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萧珩身边的一把利刃。
利刃的大忌,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萧珩登基那日,漫天大雪纷飞而下。
裴誉带着锦衣卫仪仗,陪同新帝的辇车进入奉天门,看着年轻的帝王立在高台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万人叩首山呼万岁之时,裴誉自人群中抬起头,透过纷飞的大雪看向阴郁着的苍穹。
终日担忧的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宫门之处的一声嘶吼震得天地颤抖。
他听见东宫女官声嘶力竭喊道:“太子妃娘娘殁了......”
裴誉阖住双眼,一种叫做后悔的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疼得他难以喘息。
再次见到邓砚尘,也是在一个风雪天。
或许说,自许明舒去世后,京城的风雪一直没能停下来。
邓砚尘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周身还带着未来得及包扎的伤。
他不顾禁卫军和锦衣卫的阻拦,孤身一人闯入皇宫,想要带走许明舒的尸身。
裴誉听着外面兵器碰撞的喧嚣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的萧珩。
萧珩紧紧抱着许明舒已经僵硬的身体,从最开始的癫狂到平静,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许明舒已经身死的事实。
耳侧之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东宫的大门被拍动。
裴誉立在原地,听见身后多日未曾开口的萧珩沉声道:“赶他走。”
裴誉领了命,朝门外走出去。
几十名锦衣卫层层围绕着邓砚尘,他像是杀红了眼,连自己腹部源源不断涌出血迹都浑然不知。
裴誉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缓缓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应依律葬入皇陵,邓将军不要再执迷不悟,早些回头吧。”
闻言,邓砚尘瞳孔放大。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东宫大门的方向,突然嘶吼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让我带她走的!”
长枪猛地横推,一众锦衣卫纷纷倒地。
邓砚尘看准机会一跃而起,闯入东宫大门。
可殿前的近卫还是挡住了他,他被按在雪地里,艰难地挣扎着。
昏暗的殿内,萧珩神情憔悴地走出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毫无帝王的威严。
明黄十二章加身,映得他脸色极其苍白,那双狭长的凤眼看向邓砚尘,里面满是猩红的血丝。
裴誉听见他立在石阶上,看向邓砚尘,一字一句道:“许明舒,她是我的妻!”
闻言,邓砚尘动作一顿,随即更为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珩似是疲乏至极,朝身边近卫招了招手。
那些近卫得了令,正欲拔刀之时,一抹娇小的金红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邓砚尘面前。
成佳公主惊恐地看向萧珩,一连叩了几个头,颤抖着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她不停叩首,额间逐渐渗出血迹,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皇兄我求求你,我愿意去和亲!我愿意去和亲的,求你饶他一命!”
萧珩背过身,没有说话。
眼见求情无用,成佳公主扭头看向邓砚尘,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扑上近卫的刀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朝邓砚尘喊道:“邓砚尘,快跑啊!”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起身,在众人未能做出反应前冲入殿内,将许明舒背在自己身上,自东宫高墙翻了出去。
事发突然,待众人回神时,成佳公主的脖颈已经撞在近卫的刀刃上。
顷刻间血流如注,裴誉看着那花一般年纪的公主就这么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萧珩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自石阶上跑下来,被积雪绊得狼狈。
他声嘶力竭地朝裴誉吼道:“快去追!把小舒还给我!”
裴誉没有犹豫,转身跟了出去。
邓砚尘腿脚麻利,早已经消失在宫道内。
锦衣卫的其余人跟不上他的脚力,只得裴誉一人追随而去。
裴誉是在出京城城门处寻到了邓砚尘纵马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是想带着许明舒朝北边荒无人烟的地方离去。
裴誉策马一路跟随,见他背着许明舒在一处山脚停下来。
他周身伤痕累累,身下的白马被鲜血浸染,不过是靠着毅力在挣扎罢了。
裴誉轻手轻脚地下了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邓砚尘将许明舒背在身上,用腰带固定着。
他前行了几步,似是负伤的身体承受不住重量,笔直地跪了下去。
裴誉看着他抱着许明舒,在流泪,在低语,在诉说着心中的爱意。
良久后,他就着这样的姿势,膝行着爬上慧济寺坐落着的那座山。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
他背着许明舒,爬完了九千长生阶。
裴誉跟在他身后,脚底下的青石上覆满了他温热的血迹。
山顶风雪更盛,诡异的天气叫京城周边百姓纷纷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偌大的慧济寺空无一人,唯有焚香袅袅。
邓砚尘冻得黑青的双手覆在雪地上,挣扎着越过门槛,爬进殿内。
殿内十六尊佛像皆是一副慈悲面,邓砚尘用尽全身的力气,跪于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下去。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泪水混合着鲜血自他脸颊流淌下来,逐渐凝结在风雪中,失了踪迹。
裴誉这才明白他带许明舒来这里的缘由,
人死如灯灭,自尽而亡的人,没有来世。
为将者最骄傲的军功战绩,如今成了他口中的杀戮业障。
他愿意拿自己余生的寿命,去换许明舒一个来生。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裴誉站在他身后,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逐渐没了动静。
许明舒的侧脸贴在他脊背上,而她身下的人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却再也不动了。
寺内鲜红色的祈福带随着风簌簌作响,飘扬的下摆急速翻飞,坐落在山顶的千年槐树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眼望过去白的冷冽,红的刺眼。
凡尘未尽,业障四起。
裴誉立在原地,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
他扶着身边的祈福树,蜷缩起来忍着胸口的剧痛时,听见寺庙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
意识昏沉前,他挣扎着朝香案处望过去,似是听见殿内佛像的一声叹息。
再次睁眼,他倒在慧济寺山脚下,腰间还挂着靖安侯府的腰牌,不远处同样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萧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