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芜杂, 像光从树冠之间纵穿下来,被筛得好乱。
身边的蒋容融很快入眠,睡息均匀, 秋沅自己却半宿没能合眼。
最后实在气闷, 去阳台点烟抽。薄薄的雾气在唇边消弭,像一口叹息正在终结。
天将明, 才勉强小睡一会儿。蒋容融要上学, 闹钟定得早。
她实在没照顾过小孩子, 起床后很是一番兵荒马乱。
好在蒋容融比起同龄人更显成熟, 平时和病情渐重的蒋阿姨住在一起,早学会了独立生活。
秋沅做一顿简单早餐,蒋容融就用旁边的灶台给自己加了个煎蛋。
靠在厨房墙外, 秋沅默视着她安安静静吃完饭, 垫脚把用过的碗碟放在水槽里。
打车送蒋容融回家取书包,路上秋沅拿着手机, 抿抿唇, 想了想,给周恪非发了一句早安。
他很快回复,问她睡得好不好。
秋沅抬手, 揉揉发沉的眼睫毛。
睡得不好。
是因为蒋容融的无心之言,直压在心里, 她想了太多太多。
于是按亮手机屏幕, 认真地打字,又给他发消息:
*周恪非, 过去这些年, 你都做了什么?*
这话题没来由没去处,周恪非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隔了好久, 才收到回答,他没问缘由,只是说:
*下次见面,讲给你听。*
离上学时间不久了,蒋阿姨已经晨起。这天难得认出秋沅,握着她的手说话,开口竟是问她怎么还没去学校。
时隔多年,在蒋阿姨混沌的眼神里,秋沅又重新做回中学时代那个小女孩。
她顺着蒋阿姨的话说:“我来取书包,很快就走。”
“路上可要注意安全。”
蒋阿姨握着她的手,掌心纹节枯深,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拍,正如高中时那样。
“嗯,没事。周恪非在楼下等我上学。”
这话说得理所应当,秋沅自己也愣了一下。
想到的是高三那年,贫穷的,恶形恶状的家,灯里都泛着灰,光线挤进尘埃的形状。
她和兰华睡在一张**,卧室的空间也只放得下这么一张床。唯一的好处是有扇小窗,直对马路,如果起得早,可以看见穿白色校服的少年纵穿而来,停在楼下。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周恪非会早早在楼下等她,肩并着肩,一道往学校去。
天光时明时暗,而少年永远朗润清隽,似乎不存在任何阴暗的背面。见到她时,粲然一笑,温情和关切就都有了。
想到当时的他们,秋沅抿唇,难得的也淡淡在笑。
那笑容很真实,也稀薄,几乎难以辩清。
蒋阿姨放心下来,点点头,回过身,衣服后面突兀的一块旧布落在秋沅眼里。
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蒋阿姨时常走失。几次都要秋沅临时闭店,到这边找人。时间久了,秋沅干脆在她每一件衣服上缝起自己的联系方式。
“别跑出去,等容融回家。”
尽管如此,出门之前,秋沅还是叮嘱了一句。
蒋容融闷头向前走,把书包抱在怀里兀自出神,怎么也不肯背起来。
被秋沅一问,才说了实话。是年年昨晚和她聊天,多少了解到她在学校的境况。于是出个主意,让蒋容融找周旖然要了许多签名,第二天可以分给同学。
“她说这样就可以交到朋友。秋沅姐姐,会有人喜欢吗?”她偏过头来,身体又瘦又小,但腮颊却有些丰圆,“我也没有很想跟他们交朋友,但是,但是……”
蒋容融期期艾艾说着,眼睛里窜起小小的渴望,像火绒上刚刚引燃的暗焰,非蓝非红,只是温暖但却脆弱的橙色,风一吹就会完全灭熄了。
小女孩情绪微妙变化,秋沅全收在眼中。
而她自己呢?小时候没有体验过纯粹的友情,看到同龄的女生下课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也不知道该去羡慕什么。
或许只是,有些遗憾。
送蒋容融到学校,秋沅又回店里忙了一天。晚上空出时间,和周恪非打一通电话。
其实从前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近些日子,总是很想他。
算不上是非常浓烈的思念,只是经久未散,一直不痛不痒勾在心里,把她的声腔也捏得比以往柔软。
秋沅试图将情感表达出来,但又没有经验,思来想去,只是直白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可是周恪非好像什么都明白,语气非常了然,压抑着微不可闻的雀跃:“想我了么,秋秋?现在就可以。”
年年在做最后的清洁整理,手忽然停了,也接到一个电话。
对面说了什么,年年罕见地眉头紧锁,很快给个答复,然后马上来找秋沅。
“容融跟别人打架了,打电话来说老师要叫家长呢。”
原来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电话另一端,周恪非也听在耳朵里。
他说:“等我,我马上过去。”
秋沅闭店在门口等,很快就看到他的车。
周恪非应该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挺括的暗蓝西装,更显得宽肩窄腰,风骨非凡。没打领带,松敞两粒纽扣,夜露浓寒,皮肤也凝着冷冷的白。
但他唇角微微笑,依然很温和。待秋沅上车,亲昵地拉了下她的手,才放到方向盘上。
红绿灯的间隔,周恪非抬手按了按眉骨,不经意间,有些倦色。
一切发生在秋沅的余光里,她问:“很累么?我自己过去也可以的。”
他摇摇头。
“还好。我想和你一起,秋秋,因为我们……”
周恪非没说完这句话。
交通灯切换,他专心开车,眼梢薄薄的红。
因为年年说过的,他们像爸爸妈妈。
也很少有这样理所应当的借口,过来见她。
敲了半天,蒋容融才将门开了条缝。
然后马上缩着肩垂着头,背过身去,走向里屋。
直到被秋沅扳着肩膀,拧过来直面他们。秋沅触眼就是她一双毛绒绒的圆眼睛,周围皮肤淤着青红。
嘴角也裂开了。
“怎么回事?”
蒋容融声音非常轻,语调平直,在着力掩饰酸楚:“和同学打架了。没什么事,就是要找老师。”
秋沅没料到会是这样,眉心捏起来:“为什么打架呢。”
蒋容融齿关紧锁,无论她怎么问,就是不愿意说。
像个彻底闭死的蚌壳,就是撬不开。
秋沅有点着急了,却忽然被周恪非握住手指。他的手型非常漂亮,安抚性地紧了紧,掌心有温度,更有力量。
带一种奇异的舒适冷静,重新恢复到她的身体里。
随即周恪非弯腰俯身,和蒋容融齐平。
他好像真的很有办法,声腔和煦,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再一点一点地、不带探究地闲问,小女孩子嘴里的防备越来越疏漏,故事的碎片逐渐完整起来。
默默无闻的女孩子,跟谁都关系不亲近。一张圆圆小脸,中等身材,没有特别漂亮,也没有突出表现,在班里做个安静的影子,从来无人留意。
如今周旖然的乐队现象级的火爆,“易燃”的热度甚至风靡到校园。一个沉默的普通的女生,带来几十张签名,声称自己去演唱会和易燃见了面。
谁也不买账,都觉得蒋容融在吹牛皮。
蒋容融哪里经历过这些,辩说是周恪非带她去看演唱会的。
她家境平凡,是任谁都能一眼了然的,忽然自称认识两个活在育英传说当中的人物。这下更没人信了,班里的同学齐齐哄笑起来。
有些男孩子嘴上不干不净,用调侃的口吻说最刻毒的话。
蒋容融缄默地听着,不懂争辩,只是咬牙,咬得嘴里又酸又沉。
然后扑上去和人扭打起来。
老师匆匆赶来,两边都给了严厉批评,吩咐各自叫家长来学校一趟。
蒋容融低着眼,抿了一下嘴唇又松开:“不能让外婆去的,外婆生着病,什么都听不懂了。”
周恪非颔首,侧耳认真在听。
老房子墙裙剥落,灯也摇摇晃晃,光线焦黄泛旧。
他眉目明朗深邃,全浸在灯光里,表情跟语气一样柔和:
“那么我去,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还是穿了西装。
只是换了一套纯黑色,暗银的外缝线,熨烫得挺括平整。
去学校的话,有很多小朋友。因而没打领带,怕显得过分庄重。
育英的校园敞阔依旧,已经有多年没踏入过了。扑面而来是熟冬的凛冽气味,还有学生们清脆整齐的读书声。
初中部教学楼在进门左手边,穿过操场有一条长道,笔直地通过去。夏季这里遮满凉郁的浓荫,到冬天秃枝都脆断了,日光贫白,直泄而下。
道路两边是陈列表彰和学校新闻的地方,玻璃窗内不少他的照片。那时还是少年面貌,照片也没有任何年岁的印痕,想来是每过几年都要洗印换新。
在他之前或之后,育英再没有过第二个周恪非。
蒋容融在楼下等,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不安,见到他之后,就迅速消隐了。
带周恪非来到教师办公室,蒋容融轻声说:“魏老师。他来了。”
姓魏的班主任眼皮耷拉着,也没往这处看,手里掂着杯酽酽浓茶,慢条斯理地喝。
“你好,我是蒋容融的家长。我叫周恪非。”
魏老师没见过周恪非,但不可能没听过这名字。茶杯在手里抖**出一点水渍,猝然抬头,脸上先笑起来:
“周,周先生,请坐。”
昨天参与打架的几个男孩子也在旁边。
如今吃惊地睁大了眼,频繁地相互对视。
“真是周恪非啊?”
“那个,周恪非吗?”
蒋容融背着手,把下巴昂起来,抬得很高很高。
“我说过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