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在马车上睡。
睡得不怎么舒服, 因为帷帽没有摘。
实在是摘不得。
唇是朱砂色,饱满到挺翘,像熟过了的好水果, 稍稍碰下,就烂了。
哪里见得了人?
全是他的过错!
天地失察, 竟将此等少德之人覆载其间!
抓着一个乏困的人不叫睡,分明是有意磨折!
谁要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她这些年如何同他有什么相干?
湛君是个有骨气的人, 于是钳口不言,冷目同他对峙。
可是他怎能寡廉少耻到那般地步!
她坐着,他站着,两人一仰一俯对望, 足有好久。
她一直不说话, 眼底也没有什么情绪,忽然, 他轻阖了眼眸, 她欣喜地以为她赢了!可事实非她所想, 他并没有认输, 阖眼是为了吻她。
他低头的动作迅而猛, 可是落在湛君唇上的吻却轻柔。
只是触碰而已, 好似温风贴过静谧的湖面。
湛君先是愣,而后恼恨, 他干什么!她恨他的轻狂, 拼命挣动拍打, 发疯一样。
她的拒绝叫另一个人也发起了疯。
点触转为撕咬。
湛君很快失了气力,软倒在眼前人的怀里。
他威胁如果还不开口他就吻她到她听话为止。
湛君怕了他。
最终还是失了气节, 他问什么,她全都老实答, 只是脸上委屈憋闷得很。
可是当真没什么好答,她的生活实在过于单调,不过几件事交替着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年的光阴,寥寥数语便可周密概述。
明明已经全告知他了,怎么还要翻来覆去地问?听她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有什么乐趣?
湛君再不想理会,她真的困,于是闭了眼睡。她一次次仰着往后倒,又一回回被他托着脊骨压回来。
真是困得要死,可他偏不叫睡。
一直熬煎着。
她再撑不住,忽地朝前一栽,人事不知了。
他倒也没再为难人,她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醒来是在床榻上,人收拾得妥当,只唇上很有些不适,照了镜子,气得破口大骂,仍是被昨晚被嫌弃的那几个陈旧词。
动静引来了人,她惊慌捂住嘴。
使女请示,她片刻都不想多待,冷脸叫使女带她去找元凌和鲤儿。
使女倒听话,躬身在前为她引路。
待见着那熟悉的橘树,她才意识到原来两地离得不远,只隔一堵墙罢了,昨晚她忙着挣扎,竟不知道。
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想起方才的态度,诚恳同那使女致歉并道谢,倒叫那使女受宠若惊到不知该怎么好。
鲤儿一向起得早,梳洗罢便在庭中捧书看,他一向是诵,因为元凌未醒,于是不诵只看。湛君唤他,他才知湛君回来,合上书抱着跑到湛君面前,轻轻喊了一声姑姑,湛君摸着他头赞他乖巧。姑侄随意说了两句话,鲤儿继续看书,湛君则进了屋,到榻前哄了元凌起来,母子两个一齐洗漱。
食过朝食,湛君便去赴约。
吴缜是一定要见的人,戴着幕篱也要见。
众生芸芸,兵戈扰攘,分别的人还能再见,是上苍垂怜,不敢不珍惜。
昨日那样匆忙的分别。
叫人害怕。
许多年前,她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没有道别。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幸好。
元凌生着闷气。
他知道自己是去见谁。
那个人他不喜欢。
当然不想看见。
可他不想和母亲有片刻的分离。
他央求母亲不要去,可是母亲说人以信立,他没法子,只好跟着来。
他这样委屈,母亲却在睡。
更委屈了。
好恨自己昨夜睡得足,否则叫母亲抱着他睡。
这些人真讨厌。
鲤儿看他有好一会儿了,搁了书小声问:“弟弟你是不高兴么?”
表兄弟已经十分亲近,可是此刻在元凌心中,这位表兄也在“这些人”之列。
他没好气:“我为什么要高兴?”
鲤儿笑道:“因为姑姑肯定是想看到弟弟你高兴的,你如果不高兴,她肯定要担忧难过,她最怕你过得不好,每每想起,总要流泪。”
元凌再一次原谅了他的表兄,面色缓和了些,但眉还是蹙着,“那怎么我求她,她不答应?我说了我不想来的,她不选我!”
“又不是什么关乎人命的大事,怎么还要取舍呢?是因为那位吴杏林说弟弟你同姑姑不像吗?所以你生他的气,不愿意见到他?”
元凌哼一声,“谁理会他呢?”
鲤儿道:“那等会儿到了,咱们两个到别处玩,不见那位吴兴林就是了。”
元凌心里道好,脸上却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也不说话。
鲤儿只是微笑。
忽然,马车停下来,帷帘外传来驭者恭敬的声音。
鲤儿先看了一眼仍在睡着的湛君,又看元凌。
元凌晃着湛君的胳膊叫她起来,又掀幕篱的白纱。
湛君只是浅眠,元凌叫了两声,她也就就醒了,扶着头坐起来,看着两个孩子,发了一会儿怔,清醒过来,愧疚道:“我昨夜睡太晚了……你们两个路上还好?可有觉着无趣?”
鲤儿摇摇头,元凌抿着嘴不说话。
湛君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后颈。
正要下车,帷帘外又有声音:“小郎君可是在内!”
这声音湛君鲤儿听着陌生,元凌却是极熟的。
“棹公!”他大喊一声,迫不及待要下车。
元棹也是坐马车。
他虽已是耳顺之年,但仍旧硬朗矍铄,出行也多是乘马,何况又是追寻幼主这样紧急的要事,他必然是要驾马的。
可如今却是坐车。
也是没办法,他断了一条腿,再急也是骑不了马的。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元棹叫木棍夹着的腿,元凌瞪大了眼睛。
元棹先向湛君行礼,“见过少夫人,老奴伤重不能全礼,还乞少夫人宽恕。”
元凌已由人接应爬上了车,坐到了元棹身侧,盯着元棹的伤腿。
湛君虽不认得元棹,可元凌与他亲近,那他在湛君眼里就是个可亲可敬的人。
“老人家不必如此!将养为要,您早日康复才好!”
“老奴在此谢过少夫人。”元棹又看鲤儿,行礼道:“老奴有幸,今日得见孟郎君。”
元凌有些不高兴,皱着眉道:“表兄姓卫,棹公怎能唤错?”
元棹立即道:“是老奴失礼,向卫郎君请罪!”
湛君忙道:“老人家既不知,又何罪之有?”又扯鲤儿到跟前,“鲤儿快同老人家问安!”
孟郎君卫郎君一事揭过,元凌问起元棹的伤。
元棹笑着叹了口气,“到底是老朽了!”
元凌离开元府时带着气,是以字也没留半个,不仅自己不留,还不许旁人留。可是事关重大,哪能真就不声不响就把小主人带走了?可是又怕得罪元凌,刘庆只好推捱了两日,叫人在第三天将信笺交给方艾,告知原由。
方艾是真生了元凌的气,打定主意要叫他吃些教训,于是强忍着不去看他,想着他能知错认错,那真是再好不过。使女得了元凌告诫,只当他是出去游玩散心,当天肯定是要回来的,遂也没有声张,可是等到深夜还是不见人,使女慌了神,惊恐万状地去找方艾。方艾听说孙儿丢了,当场昏厥,好容易转醒,孙儿已经丢了两天,才醒就又昏了过去。好在第三天有了音信。
方艾在榻上读完了信,又哭又骂,哭完骂完叫人给她打点行李。她预备亲自去找。叫元希容劝住了。
注定艰辛的路途并不能使方艾畏惧,毕竟元凌要是真出了事她怕是要没法活,但最终还是没能亲自去,因为元希容讲如果她在路上有了不测,元凌这个不懂事的孙儿以及元衍这个养出了不懂事孩子的儿子怕是要受天下人责难,所以哪怕方艾忧心如焚,也只得咬了牙在咸安等。
飞书传给元衍,方艾又托了元棹沿路追寻。
元棹是最忠心的奴仆,自然是心急火燎,可忙中最易出错。元棹连日行路追寻,几乎片刻不歇,雨天也不肯停,于是连人带马摔在水坑了。倘若伤的是别处,元棹拼着死也是要继续赶路的,可偏偏伤着的就是腿。辜负主人期望,元棹坐在车上,想到以死谢罪。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元棹后来数次寻死,都被拦了下来,苦熬着,终于等到了消息。
紧赶慢赶,一路赶至淳安。
元棹长叹了口气,对元凌道:“千金之子,坐卧都要远离屋檐,只是怕被屋瓦砸到,小郎君你有的又何止千金?岂可以身犯险!实在不该!老奴斗胆,讲这些话,不过是想小郎君你好罢了!哪怕小郎君要治老奴冒犯之罪,老奴亦是甘愿!”
元凌低头不语。
湛君是他的母亲,连忙上前一步,恭敬朝车上的元棹行礼,“公所言字字恳切,小儿岂有不听之理?”又看元凌,“阿凌,怎还坐着?”
元凌于是下了车,在湛君身边站定了,对元棹道:“受我母教诲,在此同棹公道谢,带累棹公至此,我深觉羞惭,棹公所言,我已牢记,终生不忘。”
“好!好啊!”元棹笑叹:“有小郎君这些话,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当!”
一行人正说着话,忽然吱呀一声,湛君闻声看过去,见不远处两扇门中,吴缜一身青衣立着,一如故旧模样。
他也一眼看见湛君,且只看见了湛君,笑得眉眼温和:“我听见声音,想着或许是你来了,原来真的是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