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抱着元凌冲到门后。
“先生怎么了!”
门外却只有女人哀切的哭声。
湛君急了, 砸着门大喊:“英娘你说话啊!”
姜掩多日前便开始咳血,最初只是痰中带了血块,后来就变作呕, 大片的深沉的红。
出了这样的事,英娘那里自然是瞒不过。见着了血, 她先是呆愣,好一阵儿的手足无措, 接着就大喊大叫着要找湛君。姜掩冷着脸喝止。
英娘向来对姜掩唯命是从,他不许将此一事告与湛君知,言辞脸色俱是严厉,英娘不敢违逆, 只一旁掩面泣泪。
生死大事, 旁人尚且泪眼潸然,姜掩却是泰然自若, 期间还曾去湛君处探望过一回, 举止言谈不见异状。是以灾厄虽已显形露迹, 湛君却毫无所觉, 只当安然无恙。
元衍倒知道得及时, 当即便寻过去, 见着了人,好言规劝, 全然真心。姜掩只回一句——“她们好得多了。”元衍再无话可讲。这件事他没办法高尚。
姜掩一日一日地熬着, 而今油尽灯枯, 昏沉躺在榻上,面色如雪, 气息微弱。
英娘本在榻前哭,遽然止了, 站起来,怔怔往门外奔去。
姜掩自是了解她,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去,忙唤住,哑着声道:“别喊她来,好歹叫我去得安生些,她来了必然要哭,我见了只怕要生出不舍……平添怨恨罢了…… ”
英娘扶着门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儿,回头质问:“那怎么不为她想想?你如今要死了,她却不知道,等她好了,出来了,满心欢喜地找她的先生,到哪里找?你的坟茔前?那时她再哭,你便忍心听了?”
姜掩双目涣散,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英娘擦着泪跑了出去。
湛君猛地停住脚,盯着门槛,眼睛眨了下,泪便落下来。
“快啊!”英娘出声催促,拽着她要往里进。
“不……我不要!”她大声喊,甩脱了英娘的手,抱住头往后退了两步,蹲下了身子,泪水汹涌。
那道门仿佛是生死的界限,迈过去就是万劫不复。
先生怎么会死?怎么会呢?
她定然是在做梦。
“醒来……快醒来!”她抽噎着,念出了声。
“湛君你快啊!别、别……”英娘哭嚎起来,“别来不及!”
湛君捧住脸,跪地大哭。
姜掩于神识飘忽之间,听见湛君的声音在讲话。
一声声地唤,先生,先生……
就是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那血淋淋的婴孩,慢慢地长大,变成乖巧的小童,变作窈窕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芳华暗换。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一般在他眼里长大。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活得太久了。
姜掩恍惚地想。
呼唤声未停,姜掩回了神,想说话,没有力气。
仆从依时送来参汤,湛君接过,颤抖着,一勺一勺喂给姜掩。
姜掩也竭力地咽。
参汤吊起一口气。
元衍也得了信,带着两个孩子赶来,进了屋子,在离卧榻极远的地方站定了,不敢上前,两个孩子要过去,也叫他拉住了。
湛君的浓重的悲伤只容得下她自己,再多也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姜掩。
悲哭声中,姜掩抬起枯朽的手,放在眼前那抖动不止的头颅上,乌亮头发映着明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别哭……”他笑着说。
他叫哭泣的人不要再哭,可那哭声却更高了些。
他不免也要提高了声:“莫要哭,湛君,听我说……”
哪里停的下来?
他又道:“我有话说,湛君,你先听我讲。”那搁在头发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你不哭了,才能听见我对你说的话,我没有太多力气的……”
湛君隐忍着不哭,只是哽咽,把头顶的手抓到怀里,攥紧了,虔诚地捧着。
“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
湛君压抑的哭音像野兽临终前的哀鸣。
姜掩反握住湛君的手,笑道:“可是不必为我难过,我实在太累,死亡倒算是得了解脱……”
“我把我的身世,以及我此一生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恨,都讲给你听,你会明白我的……”
“我家曾是个望族……自高祖大父起便效力于军中,至我父亲一代,权势煊赫,名望到至顶峰……我是兄弟里最年幼的,最长的侄儿也比我有年岁些,自然受尽恩宠,以至不学无术……”
他荒凉地笑了下。
“多年追名逐利,自然多有树敌,父亲又老了,昏了头脑,于是铸下大错……北境千里,一时沦丧,生灵涂炭……父亲是罪有应得,虽要枭首弃市,全家也并无怨言,只是小孩子难免惧怕……我本就不算康健,才下了狱,便病起来,整日昏沉不知事,后来我好了些,却发现自己已不在牢中了——狱卒里有我父亲的旧识,念着恩情,铤而走险,给我用了药,又报我病死,将我转运了出去……”
“我本是该死之人,为着我父亲的过错……可我没有死,因此欠下了许多债,我活一日,便要还一日的情……”
“这话是湛君你的外祖告诉我的,那时我全家尽死,独留我一人苟活,我自觉生无可恋,遂存了死志,你外祖想要我活下去,便拿了那话劝我……我没有一天忘过……”
“你外祖是位隐士高人,久居于东郡临海的孤山上……父亲与他有旧,曾很有些深厚情谊,绝境之中忆起,于是写了血书托付……”
“我到孤山时九岁,那年你母亲五岁……”
他停下,眼睛盯着一处,良久,眼神竟涣散起来。
湛君不免要哭,这一哭,姜掩便再次回了神。
“她不怕人的,很爱笑……我初见她时,她抓着父亲的革带,歪着头笑,双角上各缀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迎光闪烁着,好似人的眼睛……”
“她叫云开,小字唤做月明……我改了姓氏,做了你外祖的儿子,他很高兴,说好寓意,我同你母亲乃是命里注定的兄妹……”
“哈,兄妹……”他谑笑,“是命里注定……”
他笑到咳起来。
湛君呆了。为他话里的深意。
“你母亲很乖的,再没有更听话的,你外祖叫她唤我阿兄,她很高兴地就喊了……阿兄,阿兄……”
“我去之前,她与父亲相依,我去之后,三人为伴……后来她只依靠我,可她从来只唤我阿兄……”
“她只把我当作阿兄,我却卑劣地想着永远同她在一起,以至留她到二十岁……”
“你外祖说的很是,命里注定的,我与她只能是兄妹……”
“她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你的父亲……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他,要到禁中去做贵人,想我同她一起去……”他苦笑,“我怎么肯?”
“我不敢叫她知道我不可告人的渴求,只拿阿兄的身份压人,强硬地不许她去,她生了我的气,同我大吵……我不能接受,可是没有办法……她终究只把我当做她的阿兄……那时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忘掉了对天下人的亏欠,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我到底没死,只是躲走了……能与她同时活着,也能叫人觉到满足了……我怕她过得不好,却又无法眼见她的愉乐,那是另外一个人给她的……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浑噩着过了许多年,后来有人辗转送了信给我……我一直想,要是当初我能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就好了,哪怕她说那些话,我也该带她走,她就算怨我恨我……只要她活着……我应该早些去找她,而不是叫她千方百计地筹谋见我……”
他看向湛君,“我厌恶你们喊我舅舅,倘若她不是喊我阿兄……”
湛君已泣不成声。
姜掩从回忆里抽身,眼带慈爱的笑,“我已经在失去你母亲的痛苦中生活了足三十年,三十年……湛君,你只当可怜我,叫我去见她吧……我以医者的身份死于时疫,是为苍生而死,是死得其所……我只要活着,便仍是亏欠天下人,我死了,一切便能终结,这么多年,我很累了……湛君,你能明白的,对么?叫我去吧,我可以满身轻盈地去见你母亲,我很想她……”
湛君只是大哭,她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姜掩,可还是忍不住。这种时候她总要做些什么,但是除了大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说完了话,姜掩最后的一口气也要散掉了,眼神迷离起来,喉中发出呜鸣。
“先生!先生!不要走!求求你!没有了你,我往后要怎么办呢?别抛下我……求求你……”
可任谁都能瞧出来,她留不下姜掩。
抱着姜掩的手,湛君号啕大哭。无边的恐惧,还有惶恐。
元衍自一侧抱住了她,没有说话。
姜掩蓦地流下两行泪,他安生不了,他此刻的恐惧可以同湛君媲美。
他心里生出油然的怨恨,不怪旁人,只怨自己,他抓紧了湛君的手,像藤蔓绞杀幼树……
他真的有悔。
他哭着道:“是我对你不起!我应当把你教成世上最有谋略最有手段的女子,哪怕你凉薄狠毒,只要你能保全己身……把你教得如此,却留你一人……是我自私自利,求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太想你的母亲了,你同她那么像……她离开我很久了……”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在哪儿?叫我再见一见……”
元衍忙急声呼唤。
鲤儿早已泪流不止,扑到榻上跪下喊阿公,元凌只是愣愣的,看榻上的将死之人,看他痛不欲生的母亲。
“鲤儿,照顾好姑母……还有阿凌,当初是我不好,你母亲没有错,她还要依靠你……千万要对她好……”
姜掩又看湛君,“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是吗?二郎……我虽然不满意他,可他待你终究有几分真心……他们会照顾你的,我死亦能瞑目。”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母亲,我的月明……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话音方落,姜掩头颈一软,脑袋偏垂,自此无声无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