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位于淳安城外西南七十里。
松柏林暌违已久, 苍翠葱郁更胜往昔,置身有一种寒意。
就在此幼年嬉戏之地,湛君安葬了姜掩。连同英娘。
英娘是自缢而亡。
她用一截麻绳, 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上。
一般投缳的人,死状多惨烈, 英娘的形容却安详。
她是为自己的情,因而死得心甘情愿。
一个失了婴孩的寡妇, 父母尽丧,兄弟全无,却有一个小叔,于是她的婆母理直气壮地要将她卖进娼门。她死去的孩子成全了她, 她虽仍是被买卖, 可自此活成了人。
她将这段过往视作人生的幸事,旁人问, 她便讲, 半点不遮掩, 甚至还带笑, 神采飞扬。
她为着姜掩抛弃湛君, 湛君心中并无怨恨。
丧事是元衍主办, 周到,而且安静。
湛君早已不哭了, 似只提线傀儡, 一切只麻木地顺从。
高树下两座新坟。
墓门重重阖上, 黄土纷纷而落。
自此之后,阴阳两隔。
湛君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两只手抓进地里,青筋根根暴起, 而后是连绵的悲哭。
鲤儿扑到姑母的怀里大哭。
哭声惊起鸟群,扑棱棱大片飞起。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哭声。
听得人断肠。
土填平了墓穴。
湛君擦掉眼泪。
父母俱已入土,再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故居如旧,故人不存。
坐在当年的起居的竹榻上,湛君心中出奇地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鲤儿低声喊姑姑,犹带着哭腔。湛君将他抱进怀里,轻声道:“鲤儿不要怕,姑姑会照顾好你的。”
元凌哭不出来,对母亲很有些愧疚,眉头紧皱着,不安地搓着衣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小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湛君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浅浅的一下。元凌受了鼓舞,几步上前,两只手搂住母亲的颈子。湛君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他。
悲伤淡去了些。
元衍这时候进了来,对抱在一起的三个人道:“鲤儿先带鹓雏出去,我有话要对姑母说。”
鲤儿和元凌都看湛君,湛君没说话,垂下了眼,好一会儿,抬起来,对两个孩子道:“去玩吧。”又嘱咐,“不要跑太远。”
鲤儿放心不下,牵着元凌的手,一步一回头。湛君朝他笑笑。
竹门吱呀一声,两个孩子出去了。
湛君又低下头。
元衍几步到了近前,没说话,伸出手,轻轻将人抱到怀里。湛君不动弹,任由他抱着。
就这么过了许久,元衍开口:“咱们明日走,我知道你……”
“我不走。”声音虽轻,但是利落,听不出犹豫。
元衍停住了。
“这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她这样讲。
“你这是什么意思?”稍离了她些,元衍轻声问。
“你近来辛苦,先生的事,我要多谢你……”她仰起头,看他的脸,小声讲:“你对我好,我知道的……可是我觉得我不配……世上充满了各种叫人愉悦欢欣的东西,可是我都不配拥有……我是个身带不祥的罪人,合该寥落地过这一生……”
“胡说些什么!”元衍已经很不悦,眉拧得深刻。
“没有胡说……”湛君睁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倘若我……”她说不下去,转而哀求:“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我带着他,还有鲤儿,就在这里,守着……”
一声冷笑打断了她。
“还给你?”他不掩嘲讽,“你能给他什么日子过?”
湛君一下子噎住,再开口,声音颤着:“我会竭我所能……”
她这样冥顽不灵,元衍气到笑了,“你有什么?”
没了姜掩,除了母亲的爱,湛君一无所有。
她几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出了话来:“如今是没有,可以后总会有的,我手脚齐全……”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彻底失了耐心。
元泽今日也来送葬。他是急赶来的,漫天的雪白里,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是以元凌并没有瞧见他,如今见了,大叫一声三叔,疾冲过去,跳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元泽有些嗔怪,“慢一些,摔着了可怎么好?”
到底是小孩子,虽悲伤着母亲的悲伤,但见着了叫他高兴的人,还是忍不住欣喜。
“三叔!我找到我母亲!她好美!你有没有见到她?”
“你母亲我怎么会没见过?”元泽笑得有些无奈。
元凌很失望,但不多时又重新振奋起来:“元嘉他们总没见过!到时候一定叫他们都瞧瞧!”说完还哼一声,抬着下巴得意得很。
元泽却收了笑,郑重道:“鹓雏,听三叔的话,以后莫要在阿狡面前提及母亲这两个字……”
元凌当然不愿意,“为什么!”
“因为阿狡的生母不久前死了……”
元凌很是愤慨,怎么元嘉死了母亲他就不能再提自己的母亲?也太没道理!元嘉算什么!他从来没放在眼里!
元泽自是知道他心中想法,于是认真同他解释:“因为祖母把鹓雏你的离家归罪于阿狡的生母,叫人……鹓雏,这不单是为你和阿狡,也是为了你的父亲和伯父两个人的情谊……祖母这次委实是太过了些……”
离魂乍合,湛君眯着眼睛,人晕晕的,脖颈处也疼,正想抬手揉,听见了鲤儿的叫喊。
“姑姑!你醒了!”
湛君骤然清醒,忆起昏过去前的事,银牙暗咬。
鲤儿拉住湛君的袖子,关切地问:“姑姑,你怎样?要喝水吃东西么?你睡了好久!”
元凌本也在睡,听见声响,醒了,也蹭过去,连声地唤母亲,撒娇一样。
再大的火气,对着孩子也撒不出来,湛君抱住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地讲:“我没事……”
话音方落,竹帘掀起,一张惹人厌的脸。
惹人厌的脸上带着惹人厌的笑,湛君怒瞪过去。
惹人厌的人对这明晃晃的恨意好似不觉,笑吟吟递进来个东西。
一卷书,直戳到元凌脸上。
元凌不解其意,拨开了书,看着自己的父亲很有些疑惑。
“旅途烦闷,正是鹓雏你尽孝的好时候,你母亲日子过得穷酸,一向没什么好消遣,不过是看书。这书还算有趣,你便读给你母亲听好了。”
元凌不接,也不说话,甚至还低了头。
“接啊!”元衍大声道,还瞪起了眼。
他瞪孩子,湛君自然要瞪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正要骂他几句,又听他道:“那给你表兄吧,叫表兄念给你母亲听……”
元凌猛地抬头,劈手夺过了书。
湛君觉得他有些奇怪,抱住他轻声问:“怎么了呀?”
“念呀!你怎么不念?”隐约有逼迫之意。
元凌攥着书的手发抖。
湛君吓住了,急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呀?母亲在呢,告诉母亲,好不好?”
鲤儿则伸手去拿书,“弟弟才醒呢,我来读好了……”
元凌却抓着书不放。
鲤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了,抬头去看姑姑,看完姑姑又看姑父。
姑父见他望过来,朝他笑了笑,十足的温和,但是低了头看自己儿子时就立刻换了副面孔,讽道:“这是做什么?怎么?你不愿意?”
这么问下来,元凌整个抖了一下,瞧着是快哭了。
湛君心疼极了,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只好也去拿书,安慰道:“母亲其实不怎么爱读书的……”
元衍又道:“叫你母亲讲这样的话……你不能这般无用吧?”
元凌忽地抽噎了一下,坐正了,摊开了书,颤着声读了起来。
不过只读了几句,莫说湛君,连鲤儿也蹙起了眉。
句读不提,音也是错的。
而且并没什么生僻字,怎么就读成这样?
只有元衍从头到尾面色不改。
不多时,元凌自己也读不下去了,停下来看自己母亲,眼里结了一层水壳,亮晶晶的,然后头一转,愤恨地看自己父亲。
元衍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难道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元凌真的气哭了。
湛君连忙从他手里夺过书,抱他到怀里,安抚道:“有什么要紧?只要肯用心学,难道还有不通的?”说着摊开了书,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然后指着他读错的字,释义给他听。
元凌全神贯注地学了起来。
元衍听了一阵,轻轻放下竹帘,驱马到了别处。
晚间扎营修整的时候,湛君找到元衍,一言不发,拉着他袖子就走。
元衍乖乖地跟着她。
到了无人处,湛君猛地甩开他胳膊,横眉怒目:“怎么回事!”
元衍绕了手,明知故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这样问!”湛君气到哽咽,“不是答应了我要对他好?为什么不好好教他!”
“我对他不好?”元衍笑了一声,“殿下这样心善的人,怎么也草菅人命?好歹也问清楚,是不是?自他开蒙起,我请了五个先生给他,他自己不用功,也怪得了我?”
当然是他错!
“他小孩子,懂得什么?自然是爱玩些,正是如此,你才要教他改呀!”
“我很忙。”元衍振振有词,“父亲已不在身边,又少了母亲管束,只一个祖母照料他,祖母觉着他可怜,于是偏疼了些,对他过分的爱护,我情知不好,可是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对我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母亲横加指责?那我也太不孝。所以,他如今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是谁的错?
湛君一定是有错的。
有如利箭当胸。
痛到脸色青白。
元衍觑着她神色,道:“你要我对他好,怎样算好?你真的为他想过吗?你不要他,也不要我,丢下我们两个,你要我怎么办?你木人石心,我难道要做做痴心人苦苦守候?我甘愿等,可你何时懂过我的心?你叫我去爱旁人!我若是如了你的愿,另娶他人,届时他要如何自处?你想过么?”
“你不要讲了!”
湛君大喊一声,抱住了痛得几乎要裂开的头。
她没有想过。
她不敢想。
她只敢想他好。
她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不配做母亲。
昨日才告诫了自己不要哭,此刻却止不住眼泪。
她哭得这样惨烈,元衍比她更痛。
他简直恨她。
拥她到怀里,他轻声道:“这样就哭了?你是真的不懂我,只有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娶旁人?还有他,你生下的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对他不好?在我家里,谁也不敢对他不好……只有你,不要他,叫他受委屈……往后对他好一些,好不好?千万别再说什么同我分开的话了……”
湛君推他,哭着说:“可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和你在一处……”
“我还不好?”抓住她两只手,他笑着问:“我对你不好么?”
“很好的……”湛君轻声道,眼泪又落下来,“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这样痛苦……你说要和我同生共死,我是真的想和你死在一起的……忘掉你做下的那些事,只记得你对我的好……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起死去?爱和恨全都不管,只有你,只有我……”
元衍抱紧了她,“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总是会死的,爱恨都不再管……所以莫要急,在死去之前,不要恨我,要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