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离开后, 元希容把孩子交给乳母,重新坐下了,笑着问方艾:“真叫人惊骇, 我母亲何时转了性了?”
“你问我?”方艾冷哼一声,“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瞧你那副谄媚的样子!脸面都不要了!先前做下的事你怕是都忘了吧!”
元希容倒坦然, “我这是念二兄的情,因为我的好二兄, 我都能做公主了!我再如何讨好她,又哪里抵得过二兄于我的大恩?”
一番话讲的方艾胸中畅快,也就不再计较女儿丢她脸面的事。
母女两个有各自的欢喜。
忽然,元希容想起一桩事来, 端凝了脸, 将侍奉的人都遣走,连元凌都不留, 哄他去午憩。方艾很有些不满, 但元希容脸上的忧虑颇有些深重, 她也就耐住了性子没有发作。
屋里再不剩人, 元希容对方艾道:“如今她既回了来, 我得劝母亲你一句……青桐……母亲还是快将她送走吧, 总留在咱们家里,说不过去……二兄是眼里早没了她, 这才没管她, 不过是母亲你, 由着自己性子……如今这状况,二兄必然是不留她的, 他又是那性子……倘若闹起来,只怕是不好看……还是母亲你出面好些, 二兄也能省些心力,你不是一向最心疼他?”
方艾不以为然,“早前并未叫她走,如今便更送不得了,不但她没脸面,咱们家才更是要被人耻笑!好在她年岁还小,不算耽误了她,只当是认了个女儿,届时挑个如意的人,热闹着送她出嫁,日后再多照拂,全了彼此的体面,也算咱们家对得起她。”
这样讲,元希容放了心,笑道:“这样也好,还以为母亲你仍旧执迷不悟呢!真怕同你费口舌!”
“几年了?”方艾冷哼一声,“我尽了心的,并没有亏待了她,当得起一句问心无愧,不过是她自己没本领!叫人踩在脚底下,我有什么办法?”
元希容心有不忍,劝道:“终归是咱们家辜负了她,母亲讲这样的话!何况她还有位兄长,如今正得用,母亲多少也该顾念着些。”
郭岱官职未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个镇远将军自然也是今非昔比。
方艾冷笑道:“那又如何呢?我还要向他低头不成!”
元希容皱眉,“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若不是有我,谁知道他兄妹两个现今是什么境遇!他郭松岩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承我的恩?他们最好是没忘!”
情知劝不住,元希容也就不再讲,随意说几句话,寻了个由头告辞归家。
元凌没回来,晚膳是湛君和鲤儿一起用。
盘盏铺了满案,堆盛的俱是精细饮食,湛君没什么胃口,不过随意拣几筷子用,鲤儿倒吃得津津有味。湛君瞧着,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倒也想过将过往之事仔细讲与鲤儿听,他应当知道,事已至此不能不告诉他,可终究是不忍心。
暗自叹一口气,湛君搁下筷子。鲤儿听见声响,立刻停了箸,正襟危坐起来。
湛君见状更是心疼,嘴角牵出一个笑,轻声道:“怎么了?虽说是这样规矩,可先前也没这样过……”
鲤儿笑的有些腼腆,小声对湛君道:“我怕失礼,要是丢了姑姑的脸面……”
眼泪不自觉间就落了下来,温热的,划过冰凉的脸,湛君抬起手擦了。
鲤儿慌了,膝行至湛君身边,两手紧紧抓住近前湛君的一只手,“姑姑,我是不是做错了事?姑姑告诉我,我一定改就是了。”说着,自己也哭起来,湛君给他擦了,手就搁在他的脸上,鲤儿挨过去,依恋地贴着。
“我们鲤儿百般的好,没有不好的……鲤儿,姑姑只怕委屈了你……”
鲤儿笑起来,道:“同姑姑在一起,怎么会委屈?”
湛君轻轻摩挲他的脸,也笑起来,对他说:“好,要记着你这句话……倘若这里是姑姑的家,那一定也是鲤儿你的家,人在自己家里,是不必拘束的,姑姑是想鲤儿你做个懂事的孩子,可你不能这样一味地委屈自己……会叫姑姑觉得自己很没用,没能照顾好你……”
鲤儿当即认错,“姑姑放心,我再不会了!”说着放开湛君的手,笑道:“我还有些饿,再用些。”拿起箸又慢慢地吃起来。
湛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鲤儿,姑姑不能和弟弟分开……我们往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鲤儿笑着点头,“这里很好啊!我也不想和弟弟分开。”
湛君伸出手搁在他一边肩膀上,用极郑重的腔调,缓声道:“鲤儿,将来,千万莫要怨恨姑姑……”
鲤儿瞪大了眼,惊问:“我怎么会对姑姑有怨怪?”
湛君浅浅地笑着,声音轻而且飘忽,“你说的对,鲤儿是乖孩子,同姑姑最亲……”
鲤儿扑到湛君怀里,高声道:“我自然是同姑姑最亲!”
湛君含着泪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开口正要说话,门忽然给人推开,元凌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到了近前,怪声气地问:“表兄方才讲了什么?什么最亲?”
鲤儿下意识地就要从姑姑怀里退出去,可是又想起前头的话,唯恐再伤了姑姑的心,于是便趴着没有动。
见着元凌,湛君自然是高兴,笑着招手叫他过去。
元凌自然也老实过去了,只是脸上不大高兴。
湛君也把他搂进怀里,摩挲他的脖子,问他:“可用了饭?”
元凌点点头。
湛君又问:“都用了些什么?”
元凌想了想,摇起头来,说:“不记得了,急着回来见母亲,只胡乱吃了些。”
湛君听了便拉着他坐下,“那再同你表兄一起用些。”拿起筷子给他挑菜,无不是他素日里爱吃的。这样的细致,元凌如何不欣喜?便将先前的一些不愉快尽数忘了,又指了几样菜叫湛君夹给他。湛君自是依他,也挑了些鲤儿爱吃的夹给他。元凌倒没再说什么。
用罢饭,稍歇息了会儿,湛君便赶两个孩子去浴房。待元凌和鲤儿洗好了出来,换过水,湛君也带了衣裳去洗。人泡在池中,热气氤氲,思绪也随之飘的远了,湛君不由得念起心事来。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直到水凉了湛君才猛然察觉,于是慌忙起身,胡乱穿了衣裳,又将浴房收拾了一番,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走出了浴房。
夜深得很了,两个孩子早已挨着睡了过去,元衍仍旧没有回来。
湛君纠缠的心事便是同这未归的人有关。
要怎么办?
如今她人在他家里,住的是他的屋子,要睡的也是他的榻,更不必讲吃用,万事皆是离不开他,如此状况,但凡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就必然得感念他的恩德,且还得要设法回报才是。她能回报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又不能给。
那些旧事,小孩子不必要知道,她却不能忘。
真是愁煞人!
焦躁使人没有困意。
元凌这时候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连打了几个哈欠后,有些气闷地问湛君:“母亲怎么还不睡?我等了你好久。”
“这就睡了。”
元凌又张开手臂,朝湛君伸过去,“母亲抱着我睡。”
“好,母亲抱着你。”
给鲤儿掖好被衾,湛君抱着元凌躺下。
元凌不多时便又睡了去,湛君却久久不能成眠。
她自认是个果断的人,凡事不爱拖泥带水,爱恨都分明,独这一件,沾了他,多少年也没能理清楚。
月渐渐西沉,明光浸透了窗棂,漫进去,流成柔和透亮的一片,烛火也晃晃地跳起舞来。
往事前尘,桩桩件件想起来,爱恨情仇,怨憎离别,深深的纠葛,解不开,忘不掉……
湛君自讨苦吃,终于筋疲力尽,伴着秋虫的哀鸣,合上眼沉沉睡去。
湛君睡下不久,门被人从推开,静夜里轻轻的一声。
门户开放,月光拖长了人影,冷风漏进来,雪白的丝幔四处飘摇。
元衍关上门,脱掉外衣,将一身寒露尽裹了,随意丢在脚边,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抬步往榻边去。
榻上睡了三个人,鲤儿和湛君中间夹了一个元凌。
元凌一向没睡相,手脚乱摆,睡得歪歪扭扭,两条手臂更是脱离了衾被,随意晾在枕头上。元衍一一给他塞了回去,又转过脸去看一旁的湛君。
湛君睡得不安稳,睡梦里也蹙着眉,元衍看着,眉也慢慢攒了起来。良久,他徐徐叹出一口气,手指在湛君脸上轻轻抚过,又收回去,站直了,并不久待,到门边捡起衣服,如来时一般,近乎无声地去了。
事务全积压着,他有的忙,最好是留在衙署安寝,等这一阵儿忙过了,也就好了,实在不必跑这一个来回,不过平添劳累,他自己也清楚,可他情愿多这一份辛苦。
榻上睡了那一个人,他是一定要看一眼的。一眼足以使他心安,少了这一眼,心便悬挂着,怎样也落不下。
元衍草草睡两个时辰,不待天亮,又急匆匆出门去。
关于元衍深宵中的匆匆来去,湛君全然不知,只当他从始至终未归。这样想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拖着不是办法,但她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拖着,一直拖着,恨不得一辈子拖着,浑浑沌沌地过去。
只要他不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