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
使女先下了车, 一番忙碌后,车帘掀起,方艾朝外递出了手, 帘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伸出去的那只手下面,托住了她。
“母亲一路辛苦, 山中景致如何?”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蓦地响起,方艾猛地抬头, 果然瞧见了她那最叫她得意的二儿子的脸,笑意待要绽放,那声音又道:“想来是很好的,否则何以此时才归?叫儿子好等。”
方艾有片刻的沉寂, 而后淡淡一笑:\"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毕竟二郎你这样有孝心,是先前从没有过的, 只是……你等的是我?"
“这岂能有假?”有孝心的二郎皱着眉, 微微张了嘴, 瞧着很是讶异。
“怎么不能假?”方艾冷笑一声, 斜着眼把人上下扫视了一通, 而后又是一声冷笑, 抬起手来,一根指头狠点,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我命里竟有这一劫, 你这样丢我的脸!”咬牙切齿好一阵儿, 怒道:“到想去的地方站着去吧!随你到哪里去,只别碍我的眼!”说罢, 也不要人扶,自提了裙摆踏步而去, 后头缀着一群人,个个躬身低首屏声静气步履匆匆。
元衍脸上带笑,目送了方艾离去后,转过身,几步行到另一辆马车前,站住了,稍折了身,手臂撑在车门上,隔帘笑问:“怎么,还不下来么?”
帘内一片寂静。
元衍等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抬手欲掀帘,才挨着,忽然“咕咚”一声响,低头一看,元凌手脚并用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微微昂着头,神情懵懂,父子两人用极相似的眼睛对望。片刻后,元凌眨了眨眼,笑着朝父亲举起了他滚圆的两只胳膊。
湛君早就要下车,车一停她便起了身,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方艾和元衍的那一番谈话。
怎么好下去?
好讨厌的人,自己爱现世便罢了,扯上旁人做什么?
他竟然还敢过来!
不由得想起先前,他一贯是爱亲自把她从车上抱下去的。
才不要同他一起丢脸!
于是去求了元凌。
只要牵住了他,她便能自己下了这车,那今天就还能保住脸面。
哪知道元凌踩到了衣摆,也不知摔的疼不疼……
“疼么?”
“不疼!父亲抱我下去!”
元衍向来疼他,但凡有要的,没有不许的,于是伸了手到他肋下,一把将他拔起来,凌空高高地举着,引得他格格地大笑。
落了地,元凌意犹未尽,又朝父亲伸出了胳膊,大喊:“要骑马!父亲给我当马骑!”
“好,”元衍的声音透出无奈,“父亲给你当马骑。”
湛君钻出马车,正看见元凌骑在元衍的脖子上,脊梁骨挺得笔直。
“父亲快跑呀!”父亲不动,他又催促,抱着父亲的头,用撒娇的口吻:“快跑起来嘛!我想骑马!”
“再等会儿。”
元凌不大高兴,“等什么?”
元衍没答,走到已经下了车的湛君面前,问她:“山里好玩么?”
湛君的眼睛顺着元凌的笑脸往下,停住了,稍顿了会儿,开口时有耐心的多,心平气和地回他:“还好。”
元衍笑道:“那到时我带着你再去,好不好?”
湛君没出声。
元凌又开始催。
元衍没奈何,两只手举起来掐住了元凌的腰,嘱咐他:“要扶好。”
元凌连忙弯了身子,两只胳膊紧紧攀住父亲的头,大声道:“扶好了!”
“真好了?”
“好了!”
“那好……”
说着,人便像离弦的箭一样猛冲了出去。
元凌的笑声更响亮了些,连绵着。
湛君的心高高悬着,实在忍不住,高声喊:"你千万小心些!别伤了他!"只喊还不够,眼见他两个已经跑进了大门去,湛君连忙提了衣裳要追,已然追出了两步,忽然想起鲤儿,于是忙旋身回去,要拉他的手一起追,可是却顿住了脚,只站着,像一块石或一截木。
鲤儿还在原地站着,他看着表弟离去的方向,眼里有满溢的小心翼翼的向往。
湛君的眼和心都被狠狠地刺痛。
她的鲤儿,乖的一个孩子,他的生命里没有那个愿意给他当马骑的人。
元凌的影子早看不见了,可是他还在看。
湛君慢慢走到他身边,缓缓地蹲下,一下下轻轻抚他的头发。
湛君在园子里追到了元凌。这时候他已经从元衍身上下来了,但还抓着元衍的袖子不停地晃,嘴里嘟嘟囔囔地撒着娇。
湛君握住他闲着的那只手,他转了过脸。
原本是不高兴的,但看见是母亲,他又笑起来,松了父亲的袖子,改抓母亲的手,撒娇的对象也换了一个。
“母亲,我还要骑马,你快和父亲讲,叫他答应我,求你了,母亲……”
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略带了汗的脸,“好,我跟他讲,那你先和表兄到别处去玩,过会儿父亲就去找你了。”
元凌喜得不及答应,跳着去抓鲤儿的手,抓住了,大叫:“表兄我们到那边去!”
鲤儿给他拽走了。
剩下湛君和元衍两个。
元衍睃了她一眼,怪声怪气地道:“殿下好会做人情,自己又不出力,却讲那么好听的话,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呢?”说罢叹了口气,“我这样的没出息!你心里没我,我却还心甘情愿的任你驱使,真是可怜!我明白,你这样单独地同我说话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我是个自轻自贱的人,你有事讲就是了,你知道我是一定不会推辞的。”
他可真是讨厌!湛君涨红了脸。
只是他的话虽不入耳,但的确是那么个道理。
湛君也觉着自己过分,她心虚,气焰高不起来,只是低着头,不知要怎么开口。
瞧着她这副模样,元衍拿拳头抵住了唇,盖住了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过了好一会儿,湛君还是没决断,只有脸更红了些,抬起头偷偷看一眼,果然他是一副戏谑样子!
湛君气到喘起来,同时心一横。
罢了!同鲤儿比起来,脸面又算的了什么?于是她揪住了衣角,很有怨气地求起了人。
这是求人的态度?元衍当然不满意。
他自是知道她对鲤儿有多看重,因此他也将鲤儿当亲子看待,有些东西,他能给元凌,自然也不会缺了鲤儿,所以他才在这里停下来,放下了元凌他才好回去找她们。
可是她求他……
好处谁不想要呢?
于是他冷了脸。
“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当着这么多人给你儿子当马骑已然很丢脸,你还要我哄你侄子,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湛君确实是觉得自己过分,可她自己没力气,况且就算她有力气,那也是不一样的。
想起方才鲤儿的神色,湛君抿了抿唇,伸手拉住他胳膊,气闷道:“可以商量的……”
元衍挑眉,饶有兴味地问:“哦?你想怎样?”
“我……”
元衍的眼神意味深重,“我想听什么,你一定知道的,怎么不讲?你只要讲出来,莫说是你给你侄子当马骑,什么我不能应你?”
这就是求人的苦处了。
再不情愿也要忍着。
“你别……别这样……”
湛君苦着脸。
元衍笑道:“我怎样了?还是说,我心里想着什么,你其实全清楚的,是不是?”
湛君给逼急了,脱口而出道:“你难道还能想什么好的?”
元衍忍着笑,佯作一副正经样子,“我是想你答应我,以后同我好好的,别离开我。”
他这副样子倒真的能骗到人,尤其是湛君这种诚恳淳厚的,她真的怀疑起自己来,心里存了愧疚。
可是他又说,“对你,我从始至终想的也只是这个罢了,那你呢?你想的是什么?你说我想了什么不好的,倒是开诚布公地讲一讲,我想了什么不好的?明明就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不好的,倒反来诬告我!”
湛君要气死了。是气她自己,竟然信他的胡话!他难道真是个正经人?竟然敢信他有正经话!她真的是个傻的吧!
她瞪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
元衍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喊鲤儿。
“鲤儿过来!姑父也给你当马骑。”又对元凌道,“表兄先,鹓雏你要等一会儿。”
元凌不愿意,从来也没有别人先而他要等着的道理,但是表兄……他转过脸看了一眼,表兄担忧地看着他,怕他不高兴。表兄。是表兄……反正一开始是他先,不算他等,就还行吧……
从来不让人的元小郎君说服了自己。
喊完了话,元衍对湛君道,“你今天还没学,待会儿回去了……”
“学什么!我不学了!谁爱学你教谁去吧!我是不学了!”
元衍不笑了。
他的冷脸自有一番威慑。
尤其他在她跟前一向都是笑,于是就更有威力了些。
湛君稍窒了下,渐渐冷静下来,他是好心,她知道,她讲这样的话,是辜负他。
她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却听得他一声冷哼。
“这样没长性?殿下,你待我的心不会也是如此吧?”
她真是多余想那么些!
攥紧了拳头,她冷笑一声,道:“怎么不是?等我变了心,我就毒死你,另找年轻貌美的!”
元衍哼笑着道:“可真是会想美事!你要真喂毒给我,我肯定吃,吃一口渡半口给你,叫你跟我一道死!你死了也要同我葬一起,还想找年轻貌美的!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年轻怎么样的貌美?说呀?”
怎么样的年轻怎么样的貌美?湛君从来也没想过。
于她的人生而言,她认识他太早了,之后也并没有再遇见什么人。也不需要再认识什么人,她的爱早就全数给了他,她没法再爱上别人,她俩个谁也没有辜负这段感情,之所以到曾经那个地步,不过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事了。
她忽然沉默,又是一番思索的模样,他真以为她在想什么年轻貌美的,玩笑要是成了真的,那可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哎!我在这儿没死呢!你想什么呢!”
湛君揉了揉额头,呼出一口气,轻声讲:“好了,我错了,便是讲玩笑话也不该这样没个边界,说这些……我怎么会给你下毒?更不要讲什么年轻貌美了……”
这话听着,简直是暑天喝雪水一样的畅快!元衍得了意,但不知道见好就收,毕竟他一向爱咄咄逼人。
“我是真的想听,你不妨讲来听。”
湛君微微笑着,“谁能比得过你呢?”
说话间,元凌已经扯着鲤儿过来了。
把人往前一推,元凌道:“快!表兄过后就是我了!”
鲤儿有些拘谨,眼睛一直看自己的鞋子,说话也吞吞吐吐,“我……我不必了,我已经长大了……”
元衍不由分说地架起他到肩头,“你长大了?那高过姑父了吗?难道姑父还背不动你?”说着特意动了动。
害怕跌下去,鲤儿下意识抱住了胸前那颗头颅,然后腼腆地笑了起来。
湛君稍稍觉到了安慰。
渔歌的声音蓦地响起来。
“二郎,少夫人。”
渔歌行过礼,对元衍道:“二郎,少夫人有客。”
湛君尚怔着,元衍开口问:“她的客?她有什么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