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是吴缜。
吴缜已经不怎么年轻了, 在元衍眼里也算不上貌美。
但因为他是吴缜,元衍便不得不防。她曾经可是说过要答应他同他在一起的。
这样的人元衍当然不想见。可是又不能不叫她见。
黑漆漆的两颗瞳仁,寒凉的颜色, 错也不错地盯着人瞧——敢不给她见?
于是他笑起来,很无辜的神色, 有有些委屈,“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难道还能不叫你见?”
湛君想见吴缜的心是迫切的。
她知道他一定是特意来寻她的。
她二十四年的人生, 前十七年里一直在得到,而后盛极转衰,只是失去,跌进了深渊似的, 一直往下, 没个尽头,到了如今地步, 有的只有两个孩子, 和一个爱恨不能分明的人。
吴缜的友情于她而言很重要。她势必要再得到一些什么, 才能止住心中那一直坠落的恐慌。她不能承受再失去什么的痛苦。
而吴缜又是那样真诚的一个人, 他是最能让人感受到这世上的一些美好的。湛君需要他, 不仅需要和他共处时的轻快, 更需要他安然无恙。他须得好好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吴缜一身素白衣衫, 站在厅堂里, 修竹一样清隽挺拔。他也是很高的, 但从没有那种迫人的感觉,他向来是儒雅的, 观之可亲。
湛君不及说话,只是看见了人, 泪水就漫出了眼眶。
这眼泪是情不自禁,有些委屈的意味在的,本质是因为她过的不好,失去的太多,因此略有些得到便分外的感怀。
不过旧友重逢是件喜事,眼泪不合时宜,因此擦掉,再换上笑,疾步上前去。
她是该有很多话可以讲的,要问他为什么来,是怎么来的,一路上可是辛苦,还要告诉他她的喜悦欢快,可是真到了眼前,清清楚楚地见了那张脸,望进那双水一样柔和的眼……半晌的踌躇,只讲出一句:“怎么不坐呢?”讲完就懊悔,觉得辜负了眼前的人,连忙要再讲,神色很有些急切。
不过吴缜是个从来不会叫旁人感到为难的人。
他一直笑着,不待她再开口,体贴地接过话,“正要坐呢,我也只是才到。”又讲,“你们走得也太急了些,无声无息的,找过去才知道竟已经离开了五天了,一时真叫人愕然,赶忙回去整理行装,本以为不费什么功夫的,哪成想却用掉了整整三日,是以一路上车虽然赶得急,但仍是今日才得入城,好在你安然无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来,递到她跟前,“这东西虽然用不上最好,可还是得有才行,你要收好。”
湛君没有接。她先是发怔,而后整个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惊得渔歌忙上前扶住,迭声呼唤。
吴缜把瓶子轻轻塞到湛君的手里,声音也放得很轻,“老师那时已很不好了,先头也是强撑,后来是实在没法再亲身教,虽有口述,只怕也有参差,这东西你那里若是还有,不妨予我一丸,我自行比较,若没有,你可以先尝,要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千万告知我,我好再改,咱们须得早些将此事解决了,不然不能安心。”
湛君把瓶子按在胸口,抱紧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有了先生,活着不过是委屈。
那个为她殚精竭虑的人,她的父亲。
元衍哄完孩子后便赶他们回去换衣裳,自己则急急忙忙往厅堂去。
到了如今地步,她最好是别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眼见着厅堂近了,元衍放缓了脚步,一面理着衣裳一面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极舒缓的态势。
他是绝不肯授她以柄的,免得她闹。
可是还没到就听到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架势。
他原以为听错,站住了,仔细地听,确定是她在哭,于是再装不成从容,旋风似地跑过去。
远远地看见她,跪着,哭得震天动地。
他的心疼到没知觉,还要分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哭成这样?
吴缜知道湛君这哭是劝不住的,于是只是站着,心里是极悲悯的。
渔歌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职责所在,各种话说着,尽心竭力地劝,又想着把人拖起来,可是人哭成了烂泥,她也不敢真的用力气,因此只是徒劳,心里着急得很,直到见着了元衍才松了一口气,忙起身让出地方。
元衍旁若无人地半跪在湛君身边,挨紧了她,捧起她布满泪痕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不哭了,好了,这样多的眼泪,听话,不哭了好不好?嗯?”
按理元衍应当先招呼吴缜,这才是待客之道,他一向是个知礼的人,若不是沾了湛君,断然不至如此。
吴缜也并没有觉得怠慢,只是此情此景,那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叫他觉得自己是余出来的一个人,是不应该在这里的。是以他也做了一件失礼的事,未同主人告辞便出了厅堂。
渔歌也极有眼色地借送客避了出去。
厅堂里仅剩的两个人窝在一起,哭声仍在,那万般爱怜的细语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湛君哭到嗓子再发不出声来才停下,手中还紧紧攥着药瓶,一双眼睛失了神采,暗淡无光。
元衍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不问,只问她要不要喝水。
湛君脸伏在元衍肩上,并没有回应。
元衍捧着她的脸又问了一遍,很久之后湛君才轻轻点了下头,眼睛也闭了起来。
元衍抱着她站了起来,行到几案前,从壶里倒了茶水,单手捏着盏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喂给她喝。
湛君喝完了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元衍想她哭了那么久,一盏恐怕不够,于是又继续倒,却只倒出半盏。
渔歌早已不在,也没有旁的什么人,元衍只好将湛君先放到坐榻上,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我。”
湛君是给不出回应的,他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往外去。
渔歌这时候慌慌张张跑过来,见着元衍,脚下又快了些。
“二郎,娘子方才回府了。”
元衍不以为意,“她在严家待过几天?嫁了也同没嫁似的,回来有什么稀奇?难道还要我迎她?你叫人送洗脸水来,茶水也要,快一些。”
“可是……”
诚如元衍所讲,他这妹子虽然已经嫁了,但嫁得实在近,是以她多半的白日时光仍旧是在元府度过,只晚上回严府去。元府她几乎每日都要回的,算不得稀奇事,没回来才叫新鲜。
只是这回确实同先前不一样,因为她是哭着回来的。
方艾有三个儿子。
长子生来就克她,她只当是没有,二子倒是占满了她的眼和心,可却是个讨债的,逆子不提也罢!好在幼子是个乖的。
二子虽不是真心等她,幼子的心却是诚挚的。
可见生的多还是有好处,否则真是要气死。
元泽才从淳安回来,归家头一件事就是拜见母亲,母亲外出,他也没到别处去,只在母亲住处,一心候着母亲回来。
这样的才是她的好儿子!
“幼猊,好在我还有你,否则我可要怎么办呢!”说着拿帕子擦起了眼角。
元泽一时哭笑不得,道:“母亲何出此言呢?”
方艾正是满腹的委屈,可是又不便同幼子讲,因此只咬了牙说:“如今天下平定,幼猊你是再推不得的,快给我娶个好儿妇进门!不然我是真受不住了!”
元泽笑道:“那母亲要多费心了,我想娶个同二嫂一样美的。”
方艾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句出来一张脸立时黑成了锅底。
茶盏落地摔了粉碎,方艾破口大骂:“你这辈子便是做鳏夫我也不心疼你!”
元泽大笑着站了起来,弯着腰极是恭敬地道:“我同母亲说笑呢,婚姻是大事,我当然是听母亲的,母亲做主就是。”
方艾想他必然是说笑,不然讲不出这样的话来,但还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倒是听听你讲的话!你觉着好笑?”
元泽从使女手里接过茶盏,亲自奉给了方艾,笑道:“儿子的不是,以后再不会了。”
元泽既认了错,方艾也就顺了气,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后放下,接着抬起脸语重心长地对这三儿子道:“德行学识才是最重要的,那女人除了一张脸,哪还有好的?若不是看在鹓雏的面上,我决计不肯容她!”
元泽想笑但没敢,只是说:“母亲讲的极是,只是这一番话母亲同我说完便罢了,切莫再同旁人讲,否则叫二兄知道,如何是好?”
方艾当即竖起了眉,可是一双眼睛闪烁的厉害,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的色厉内荏。
她当然怕她那二子,但哪里是能承认的?
“便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他待怎样!”
元泽当然是哄她,“二兄眼里自然是母亲最重。”
这话初听起来倒顺耳,只是越咂摸越觉着不对。
“怎么?你讥讽我!”
“母亲多心了,我怎么敢?”
方艾冷笑一声,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女儿擦着眼泪从外头跑进来。
元希容进了门便直奔方艾,也不顾满地的碎瓷,地上跪了,哭道:“母亲千万为我做主!”
现如今谁还敢得罪她呢?
元泽就问:“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