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未来公主的不是旁人, 正是未来公主的夫婿。
元希容十八岁时出了嫁,嫁的是如意郎君。有关她的婚事,细论起来, 倒还真有些故事好讲。
元希容从未对自己的婚事有过忧虑。元氏百年高门望族,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 只要有意,皇后也做得。不过她从来没想过。皇后有什么好?她要的是一心一意的人, 要是没有,那就要一个不敢生二心的人。她才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只是世上事变幻莫测,人生总是多有变故。她是全然没预料的,但天下就是乱起来了。兵连祸结, 兄弟们为了家族的前途全奔波在外, 她既也姓着元,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姓氏出一份力。她倒也想同兄弟们一样建功立业, 只是力不能从心。她是个女孩儿, 生下来是为了享乐, 她自己没有修习文韬武略的心, 旁人当然不会想着教她, 以至如今徒有羡鱼之情, 恨起自己女儿的身份。不过女儿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可以嫁到旁人家里, 做个连结两姓的枢纽。
文氏门第虽差些, 却富可堪国, 嫁过去做冢妇,不算辱没了她。那人她也是见过的, 温文儒雅,据说学识卓绝, 品德亦是上佳,是个夫婿的好人选。只有一点,他的容貌普通了些。其实还好,可父兄幼弟尽是神仙之姿……她难免失落,但仍心甘情愿。
文氏以半数资财作聘,莫说是她,便是母亲也觉意满。
她知道她只是个由头,但能成为这个由头,她也有了自己的用处。
可终究还是有憾。
幼猊是自母亲腹中就同她一起的,是兄弟里头最懂她的那一个。他瞧出了她那不显著的怅惘,拦住了她追根问底。敷衍搪塞都不管用,她实在应付不了,只好全讲给他听。这个弟弟从来不把她放眼里的,听完了她的话便开始骂她,她哪里能忍?于是两个人对骂,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幼猊一向最听二兄的话,但凡他知道的事,二兄没有不知道的。
二兄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太忙了,忙到鹓雏不认识他这个父亲,在他怀里一直哭闹,不愿意给他抱。
她很为二兄委屈。她二兄是何许人?受这样的苦……
她忍不住哭起来。
二兄实在不会哄孩子,又不忍心鹓雏一直哭,于是只好叫人把他抱给母亲。
小孩子哭声远了,她的哭声却还断续着。
二兄没有好心情,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冷着一张脸同她说话:“我还什么都没有讲,你哭什么?”
她哭着讲了因由,二兄许久没说话。
她不哭了,二兄才又开了口,语气仍旧不善:
“我们便这样没本领,竟要你把自己估价卖出去!我们在外头奔命,为的人里头难道没有一个你?你倒是会寒人的心!文氏的事就此揭过,你要嫁,便挑一个如意的嫁,若是不想嫁,家里难道还留不得你?早同你说过,我们无能才会叫你受委屈,何须你如此?”
她又是一场大哭。哭完后更加坚定了心意。
礼走到纳征这一步,二兄归了家。
他真的很生气,因为觉着浪费了他的时间,因此不仅她被大骂了一通,连母亲也没能逃脱指责。家里闹完了,二兄亲自去见了文氏的长辈。
二兄出面,自然没有办不成的事,文氏的人果然再不来了。
有了这样一件事,她想要成亲的心思淡了许多。她一点也不着急,她自己也清楚,她等得起,待到将来局势完全定了,天下的俊杰尽可以由着她挑,挑不到她还有父母兄弟,今天是好日子,明天也是好日子,她人生里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美丽的日子,就像明媚春日里拂过花树的风,温柔的,带着馨香,缓缓地流过去。
但是见到严行,这风倏然止住了。
见到他的那一眼,不止是风,万事万物,刹那间全然止住,好似时间走到了终结。
那是夏初的一个午后,淡淡的蓝天白云,湿热吻着人的脸。
她久病初愈,正是烦闷的时候,听了使女的提议出门游赏,行至湖边,看见千顷碧绿。
莲叶田田如华盖,风吹过有明灭的青光,目光的尽头,莲塘深处,一支粉荷,亭亭摇摇。
它是这荷塘里仅有的一支莲,还是菡萏的模样,将开未开。
她生出了爱美之人的独占之心,很想要,于是叫使女去找船,她要亲自去采。
可是找不到。
她觉着扫兴,但得不到又会不甘心,因此仍然在等。
等到日暮,天边烧起红云,船终于被人抬了过来。
但是那支莲不见了。
它凭空消失了,就像没有出现过。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她真的生了气,周遭的一群人全低下了头。
“喏,给你。”
那支莲凭空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它的消失。
“好了,花送你,别不高兴了。”
晚风乍然而起,吹开了帷帽的一角。
她急忙掩住,轻纱贴在她面上。
白纱扬起的一瞬间——其实是来不及的,但是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白鹭振翮而去,叫声回**在天际。
外衣搭在他肩上,他的一只手拽着,他转过身,另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好了,快回家吧。”
她忽然很怕他也看见了她的脸,可是如果他真的没看见的话,她心里又觉得可惜,同时她也怕他就是为了她才出现在那里。
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就开始了恐惧。
不过后来她知道不是,那湖是他常去的,他很爱凫水,不止是在咸安。
于是她决定就是他了。
母亲因为挨了二兄的骂,当时就赌气放言再不管她的事,可耐不住她百般央求,所以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母亲想法子见到了人,回来之后便没有了先头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真心的欢喜。
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因为他那张脸虽然比二兄差一些,但与幼猊却是分不出高下的。
幼猊听说了她这话,发起脾气来,骂她是瞎了眼,说他只会玩乐,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她当然要骂回去。
是的,他一无是处,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在乎,而且她也不必在乎。
因为人是她定的,二兄也没有什么话说,请了人到严家去,不多时便议定了婚期。
出嫁的那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只有满心的欢喜,唯有却扇的那一刻,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她抬起眼,看见他的笑脸,但觉得那并非是出自真心的模样。
后来他说那是因为他其实并不想娶一位公主。
严氏是个大族,祖上很有些声名,如今衰落了不少,所以能迎来一位公主,哪怕是未来的公主,也是阖族求之不得的美事。
严行是他父母的幺儿,他母亲生他时有四十岁,于是很疼爱,所以家族虽然日益没落,但那一切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放纵惯了,莫说上头的兄长们,便是父母,也是管不得他的,他怎会乐意多一个祖宗?父母的话可以不听,公主可是得罪不起的。他一直以为他是要娶表妹的。
表妹是姑母的独女,身世可怜。那位姑父短命,表妹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姑母据说不是个安于室的,很是闹了些话柄,后来不知何故竟暴毙了。姑母是父亲的亲妹子,虽然这妹子丢了他的脸,但甥女是亲骨肉,不能不管,于是接回了严家养,姑父家因对姑母很有些怨言,自然乐得如此,表妹到了他家后便再也没有过问。
表妹因小时很受了些磋磨,一直没养好,从来都是一副柔弱模样,很能激起人内心的怜悯,尤其是她那亲生的舅舅。至于严行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兄,他虽然并没有如何心爱这表妹,但也决意好好照料她一生。
但是谁家能拒绝元氏的娘子?又是如今的时候。
于是表妹也匆匆出了嫁。
那家倒也很好,毕竟严氏也是今时不同往日,结亲的人家自是不能一般,但表妹同她的母亲一样命苦。不过一场风寒,竟要了人的命。表妹如花年华,自然不能枯守,但严氏有所顾忌,只能任由表妹继续留在那家受苦。说到底他对表妹有愧,所以表妹还是回了严家。
严行此举只是出于对亲人的关切,并不曾牵扯情爱,他自认问心无愧,所以并不曾隐瞒妻子。他的妻子既知悉了他的心意,对此便不在意。
可总有人心虚。
为了向尊贵的儿妇以及尊贵的娣姒表意,表妹的日子并不好过。
元希容有她身为贵女的骄傲,那表妹她确实心有芥蒂,但严家女人的行径她更是看不上,所以若有什么不公事被她遇上,她倒也回护那表妹一二。日子长久了,那表妹便会错了意,有些心思一旦起了,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的,何况她并不清白。
本就是熟悉的人,她又有心,自然寻得着机会。
池塘边诉衷情,叫寻严行而来的元希容听了个清晰明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那表妹也不怕,跪在元希容脚边苦苦哀求,泣涕涟涟。她这般作态,元希容自然不肯容,抬脚就要将人往水里踢。
电光火石之间,严行拽住了元希容。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念着表妹的身子,那一把骨头可是泡不得水。
但是太紧急了,他手上没个准头。
元希容倒在地上的时候直感不能置信。
一时三个人都愣住。
直到元希容的使女大喊着跑过来。
元希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并且这样丢脸,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严行对她来说实在过于重要。
她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