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回到咸安这日是个雨天。
元府几位主子全至城郊迎接, 甚至郭青桐也在。
湛君没去。
路远,方艾怕她累着,不许她去。
湛君是想去的, 元佑曾经帮过她,她记得他的恩情, 心里对他始终有敬重在。
只是如今她万事做不得主。
不过也没什么。
真正心烦的是不叫她见鲤儿。
傍观者审,方艾始终防着她。
可也太过了些, 现时她难道还能翻出风浪来?
实在是气。
于是把花枝当成仇人脖颈似的剪,一下下干脆狠厉,偏又面无表情,使人观之则骇然。
不消多时, 瓶盘碗篮摆满, 群芳遍处,花面交映。
美人冷面, 哪怕身处万紫千红之间, 亦使人觉寒意料峭。
元佑到时, 见到的便是此番情景。
湛君不曾远迎元佑, 所以元佑来看她。
湛君只见过元佑两三面, 且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但湛君依稀记得他的样貌风度。
是位很雍容闲雅的人, 十足君子气,儒雅到不像个领兵的人, 且不大能瞧得出年岁, 只觉得是很年轻的。
同眼前这位颇有些潦倒的老人很有些出入。
湛君于是有些困惑, 疑心自己记错。
她表意太过明显,元佑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今年五十又二, 已算得上老朽了,这其实该是我本来面目。”
他声音是没什么变化的, 是以湛君又感到熟悉了。
元佑振了振精神,笑问:“你近来可好?”又道:“她们应当不至慢待,我常忙碌在外,心里虽然挂念你,但事繁少有空闲,也是无法,现时倒不忙了,只是苦了二郎,也委屈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并不委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想见他。”
元佑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湛君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会好?”她扶着长案站起来,两手紧攥成拳。
“你知道你儿子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管教他!”
最后已然是喊,眼泪潸然而下。
元佑简直震动。
湛君狠力推开长案,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扑到元佑面前,抓住他的袖子恳求:“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叫我走吧,天底下我已没了亲人,可先生还活着,我不是没有去处,您送我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快要疯了,你儿子要把我逼疯了!”
“我侄儿也叫我带走吧,他只是个孩子,对您没有任何妨碍的,我指天为誓,绝不会的!”
“您只当心疼我们,您是我们的长辈啊!我余生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叫我走!我肚子里这个,我把他生下来,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我一定会,求求您叫我走!”
“求求您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尊长,您可以做主的,他不在,没法阻止的!”
湛君跪地大哭。
“您若是也不肯救我,我可要怎么办呢!”
“孩子,快起来,你快些起来!”
湛君像一滩软泥,元佑拉不起来她。
“渔歌!渔歌!快来人!”
渔歌应声急忙跑来,见状大惊失色,飞身上去扶人,也是扶不起来。
幸好又来了几个使女,众人协力才将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湛君仍死死抓着元佑的袖子不松手,眼里的哀恳叫人心惊。
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先前也正是因为湛君求他,他帮不了,所以不敢再见她,原以为她有了孩子,他两个便算落定,哪知如此?
元佑哪管得了儿子?何况儿子如今奔波在外正是受他的带累,他又怎好摆父亲的威仪?真管了这事,到时该怎么交代?他如何捱得住这儿子的怒火?且说的简单,送她走?往哪里送?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孕在身,岂能容得半分差池?
“孩子,你且宽心,二郎若敢负你,我必重惩他!”
说罢,元佑看了一眼剪刀,示意使女剪他袖子。
“咔嚓”一声。
元佑长出一口气,“孩子,改日我再来看你。”
湛君手里抓着一块碎布料,凝望着元佑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双眼逐渐黯淡,最终归于衰败。
元佑终究没有再来。
但是当天就叫人送了鲤儿给她。
夜里湛君坐在榻上,紧紧抱着鲤儿,一刻也不肯松。
鲤儿……
是的,她还有鲤儿,先生也还在,她还可以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
咸安十一月便落了雪。
十二月自初一起便飘大雪,断续下了三日,压倒了大片树木房屋,百姓牲畜皆深受其害。
元衍自南州回返咸安,在路上觉到了冷。
他知道自己该慢一些,可是做不到。
已经八个月了,从暖春到了寒冬。
当时明明说会早些回去看她。
快一些,再快一些。
早一点,再早一点。
上一封信是十天前,他知道她很好。
想到她,胸腔弥漫暖意,飞雪化作片片碎花。
一连阴沉了六七日,初五这天终于放晴,虽还肃杀着,日光却明亮,窗上竹影斑驳,地砖上跃动大片碎金。
湛君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心情忽然很好,便想着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久违的太阳。
她好像急切了些,动作大牵扯到,才站起来,腹部一阵抽搐,身下感到了濡湿。
有一点疼,但没关系。
近来常常如此,不是什么奇怪事,她并不放在心上,扶着腰仍要往外走。
门口立着的使女突然尖声惊叫。
湛君给她吓到,心立时一凛,腹部也抽搐得更加厉害,竟痛了起来。
惊叫声霎时便引来了许多人。
一片乱纷纷里,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低头看去,脚下一滩浑浊水液,杂着血。
元衍跳下马,半点仪容都不讲,冲锋陷阵一样往里冲,鞭子都捏在手里忘了丢,还是扒大裘时才惊觉,一样扔在了路上。
一路飞奔,撞开书斋大门时竟一声喘也没有。
里头住着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没有近乡情怯,只有急切。
她在等他,看见他一定会笑。
可是房间空****,仿佛一切是他的臆想。
没有她,从来都没有。
元衍站着,心像是给凿穿了,血泱泱涌出来,霎时便淹没了他。
忽然眼前一黑,只有两点幽幽鬼火,耳畔刮过风声。
他抓着剧痛的那地方,再站不住,几下摇晃,要摔倒在地上。
“二郎你怎地了?”
使女想扶,他手一挥,她倒比他先到了地上。
使女忍下了疼,没敢出声。
元衍趔趄两步,靠上了墙,到底没倒,站住了。
“……渔歌呢?”
他喘着气问。
“少夫人几日前便挪去了产室,渔歌姊自然过去随侍。”她猛然想起来,慌忙道:“少夫人正生产!产室在夫人住处!二郎你快去啊!”
元衍睁着眼睛,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凝滞。
元佑远远看见元衍,高声喊:“凤凰快来!你有孩儿了!”难掩喜意。
元衍顿在原地。
方艾催他,“凤凰你傻了?快过来啊!”
元希容也喊:“二兄快来!看看我侄子!”
一扇门忽然开了条窄缝,使女端了盆走出来,门立时便关紧了。
元衍意识到什么,脚下像生了风,掠过众人,急急往那屋子去。
元希容喊他:“二嫂睡下了,二兄你别扰醒了她!”
元衍像是没听到。
方艾哼道:“你拦得住他?我都懒怠开口。”又对元佑道:“好了,快给我抱!”
元希容抢道:“不是一直是母亲在抱,父亲才接过去多久?便是换人也该给我了吧!”
方艾瞪她,“你会抱?别弄哭了他。”
正说着话,元衍从屋子里出来,众人便都去看他。
方艾问他:“看完了?总该放心了罢?”接着又笑,很有几分自得,“我孙儿是个乖孩子,很快就自己出来了,没叫她受太多罪。”
“我原先还念呢,想不到真能如了愿,凤凰,你两个同日的生辰,可见是天生的父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礼了。”
元衍沉默着把孩子接过来抱了。他抱过鲤儿,特意学过,孩子是会抱的,可是怕太久没抱了生疏,弄得孩子不舒服,于是一面想着一面调整姿势,最后选了个自己认为最妥当的,站着不动了,定定瞧着小孩子不过梨子一样大的脸,又红又皱得没有样子,他受了震**,眼睛忽然一酸。
像是陷入了一个美梦。
“叫个什么名字好?”元泽一旁问道。
元希容唏嘘道:“你瞧他这么小,病猫儿一样,不如就叫狸奴。”
她每次说错话,元泽都是第一个出声驳斥:“叫什么狸奴!只是现在瞧着瘦弱罢了,再大些肯定是个健壮的小儿郎!”
元希容瞪他一眼,重哼一声,侧过脸不说话了。
元衍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襁褓里小小的软肉,像端详一件无上至宝,忽然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是我头一个孙辈呢!”元佑笑着对元衍道:“凤凰,我越俎代庖了,名的话,单字取个凌字,家里唤的小名儿,不若就叫锦衣郎,是个小凤凰!瞧瞧他,和你那时候一模一样呢!”
元衍听了心神一动,眉峰蹙起:“像我?”
他话里深意旁人全不能领会。
“太像了!”方艾笑道:“我记得清楚,当初她们把你抱给我时,襁褓里你就是这模样!我怎么会忘?倒是你父亲,还要我同他讲才想起来。”她耐不住,想从元衍怀里抢孩子,笑着说:“来,我们小凤凰给祖母抱!看看你父亲,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叫你不舒服呢!”
元泽这时候忽然道:“怎么能叫锦衣郎呢?听说河阳王小名就叫锦儿,这岂不是外生犯了舅舅的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