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其实并没有睡, 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因为怕产婆抱孩子给她看。
她不敢瞧。
十个月里,在她腹中陪着她的,同她生死相依的, 她的孩子。
他真的好乖,不搅闹人, 甚至不肯叫她多疼,那么轻易地就出来了。
泪水一股股从眼梢流过耳边, 沾湿了枕头。
她由衷地觉得自己卑劣,而且残忍。
无声哭了许久,最后倒也真的睡了过去。
沉睡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元衍。
他就坐在榻上, 离她很近, 头脸衣裳俱整洁,脸上本有些倦色, 可是见到湛君睁眼, 神采立时一振, 笑意深深, 眼神温软。
“醒了?”声音压得很低, 听着有些干涩。
湛君不做声。
“你睡了好久, 用些汤水?”
湛君还未回复,他已自顾站了起来, 快步到了外间去, 不多时端了个托盘回来。
他很不熟练, 汤勺不时刮到瓷碗,声音算不上美妙。
忽然一声细细的嘤咛。
湛君侧首看去, 一个小小的襁褓放榻上,隔着厚衾挨着她的手。
她能看见一小块柔软的绯红。
“好像吵到他了。”元衍笑起来, 停下了捏着汤勺的手,转过脸看湛君,“是温的,你……你怎么了?”
湛君两只手臂撑着身子往榻里挪,神情惊恐,好似在躲避什么毒虫猛兽。
“把他弄走!”她大喊。
婴儿蓦地大哭起来。
元衍立刻放下汤碗,抱起孩子轻轻地哄。
小孩子被安抚到,很快便不哭了,咂了咂嘴,又继续睡起来。
元衍抱着他要给湛君看,笑道:“这是阿凌,父亲还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鹓雏,你还没来得及看他吧?”
“我说了把他弄走!我不要看见他!”
她脸上的恼怒不是假的,元衍于是再笑不出来。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看见他!看看因为他我成了什么样子!丑死了!又那样疼!只怕直接拿刀捅我还好些!”
湛君其实没多大变化,她的饮食有专人看顾,为了不带累旁人,她很努力地吃饭,食得虽不算多,但也足够,因多是些补物,所以脸上身上都添了肉,不过也只非常微少的一些,且她先前又实在消瘦的厉害,那些肉于是并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使她风韵更胜从前。
元衍看着她,十分无奈。
“哪里会丑?你这辈子怕是这个字沾不上,说出那样的话,实有无事生非之嫌。”他笑着问:“要是给他知道了,不怕他怨你?我知道你受了苦……”
湛君根本不愿听他讲,抢道:“他不怨你,你还不快带他走!”
元衍蹙起了眉,还要再讲,湛君忽然抄起枕头朝他砸过去,且十分的有准头,倘若元衍避的不及时,只怕父子两个全要遭殃。
元衍彻底冷了脸色。
扔东西的动作太大,湛君扯到下、身,疼得喊出了声,攥着被衾趴着抽气。
元衍再顾不得生气,急忙抱着元凌过去。
才到了跟前,湛君伸了手推他,“再叫我看到他!你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都滚!”
她又趴下抽气,看起来痛苦极了。
元衍再不敢逆着她,“你快躺回去,我把他抱走就是了!”
元衍把元凌抱给了方艾。
方艾自然欢悦,她本来就抱着不舍得松手,是元衍听说了湛君生产罢累得孩子还没有看一眼就昏了过去,于是坚决从她怀里要走了元凌,想着等湛君醒了立时给她看,哪承想事态竟这般发展?
方艾本是随口一问,元衍正烦心着,并不防备,原话告诉了,方艾听罢不由得怒火中烧,正要刺两句,话已到了嘴边,不知又想到些什么,忽然闭了嘴,不言语了。
元凌留给方艾,元衍又折回去看湛君。
湛君已躺回了榻上,双目阖着,额上覆着的赤色巾帕愈发使她的脸显得苍白,瞧着叫人心疼。
元衍在榻上坐了,问她:“还疼么?”
湛君偏过头看他,双目沉沉,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讲出话来。
一缕额发落下来,沾到她脸上,元衍替她勾到了耳后。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湛君神色一时复杂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觉得他叫你受了苦,心里有气?那你来怨我,他有什么错,你不该怪到他头上。”
湛君闻言冷笑:“你怎么知道没把你也算上?真当自己有几分脸面?”
这话很不客气了,元衍却不生气,只道:“是我们欠你,不气了,好不好?这一个月需得好好养着,不能动气,否则要落病。”
“鹓雏在母亲那里,不必忧心他,要是想他了,叫人告诉母亲,母亲会抱他来给你瞧的。”
湛君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些深层的意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你要走?”
“嗯。”元衍点头,看起来不大高兴,“南州事还未毕,一个书生,拖了我八个月,我真的日夜都想着回来,心里着急,做事却不能急,实在熬人,真恨不得把他们全杀了!”
“那群人如今是没威胁了,可是要接管南州,要管防戍,还要颁政令,且有的麻烦,还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
湛君不关心他去了何时回来,只说:“你又要走!先生呢?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先生?叫我受委屈也就罢了,可孩子呢?他要怎么办?我们久不过礼,他在世人眼里算什么?”
“谁敢叫你们委屈!”
“你说的便算么?这话有什么意思?”
“怎么不算!我倒要看谁敢!”
湛君恨恨咬唇,瞪了他好一会儿,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一副被他狠气到的模样。
元衍捏着她两颊迫使她转回脸来,再用一点力错开了她牙齿,皱着眉道:“都要咬出血了,你也不心疼。”
湛君两只手一道去抓他的手,可是拿不下来,瞪着眼十分愤然。
“好了。”元衍怕她真生气,松了手不再逗她,说:“你叫我办的事,我哪里敢不尽心?只是你先生并你的英娘如今全在梁素手里,他攥得紧,我也投鼠忌器,得万全了才能动手,两个弱质,要是不小心伤了残了,你能恨死我,我可不敢轻举妄动,你就再等等,不会太久的,好不好?”
湛君一时心跳如擂,被衾下的躯体更是整个抖动起来,于是她狠掐自己的腿,强逼着自己镇定。
元衍倒疑惑了,“你怎么了?”
湛君瞟他一眼,吞咽了下,反问:“我怎么了?”
元衍道:“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高兴。”
湛君冷笑:“等我真见了先生再高兴不迟。”
“我也是这般想的,可你总是问。”
湛君不出声了。
元衍站起来,道:“我走了,可千万记着,别再生气了,她们要是有什么话劝你,你也听些,总归不是害你。”
湛君复闭上眼。
元衍嘴上说着要走,看着她脚却不动弹。
他实在不甘心,气闷道:“雪还未化,天这样冷,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自然没有。
他伸手去够她,按住她肩膀,不时晃一下,不时大有她不讲他便不罢休的态势。
湛君忍了一会儿,实在烦的不行,于是不情不愿道:“路上小心些。”
短短五个字,元衍却心满意足,说:“好,知道了,一定听你的。”
他走了。
因着他的话,湛君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为此她流下两颗泪,然后不再难过。
正月初五元凌满月。
小儿满月可算大事,家中必然要请客操办大肆庆祝一番,只是有一点麻烦,元衍这个父亲羁留南州,赶不回来,于是写信给方艾想暂时不办,等他回到咸安再宴请不迟。
方艾体谅儿子辛苦,可又实在不愿意委屈孙儿。
他就是正月初五满月,这一天就该大办,怎么能寥落地过去?
所以初五这日得大办,等元衍归来后挑日子再请一回。
初五这日湛君终于被允许下地,头一件事就是去洗浴,在汤池里泡了足一个时辰,头发恨不得一根根洗过。
洗完了倚在窗前拭发,忽然丝竹声入耳,然后是大片的笑声。
湛君听着这来自远处的热闹,拭发的手不知不觉停了。
她当然知道这热闹是因为什么。
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的。
可怜的孩子,满月宴这种场合,父母亲竟然没有一个在。
黄昏时候,前头的热闹终于停了下来。
湛君从窗下起身,回到了榻上。
仍是枯坐。
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鲤儿呢?”
使女抱了鲤儿来。
初七鲤儿便要满一岁了,虽然仍没有圆润样子,但到底康健了许多,瞧不出是个不足月的孩子,也重的很,湛君抱久了会吃力,于是叫他坐着。
他坐得很稳当,窝成一团,手里抱着一只毬。
湛君教他唤姑姑,讲的含含混混,完全听不出同“姑姑”两个字的干系,湛君却满足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元希容这时候正好来,瞧见湛君的眼泪很惊奇,“你哭什么?”
湛君抬手擦了,“头发吹进眼睛里罢了。”又问她:“寻我?有事么?”
元希容哼了一声,不说话,瞧着不怎么高兴。
湛君很觉莫名,但是元希容不讲话,她便也不问。
使女抬了榻来,元希容在湛君对面坐下,看了一眼鲤儿,然后就开始瞪湛君。
湛君一向没什么耐心,“到底何事?不妨明讲。”
“我侄儿满月宴你不去,倒有空在这里陪他!”元希容没什么好声气。
湛君早想好应对说辞,“没行过礼,又不是你家人,去了算怎么回事呢?只会叫人不自在罢了,我才不愿意。”
元希容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只要我当着众人面喊你一声二嫂,看谁敢对你不敬?”
“她们面上恭敬,心里呢?你难道也管得了么?”
“你……”
真是不识好人心,元希容瞪着眼,看着湛君抛毬逗鲤儿玩,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说起另一件事来。
“今日宴上,几位夫人夸鹓雏,一群人正高兴呢,阿嫂也跟着说了几句话,接着就开始恭喜母亲,有人就好奇,问喜从何来,阿嫂就讲原来大兄前几个月在定方巡查时收置了一个女子,如今已有孕三月了。”
湛君抛毬的手一顿,毬落到地上,鲤儿急切地“呜呜”了两声,湛君把毬捡起来给他,他抱着又高兴起来。
“怪不得前些天妙佳姊瞧着总是难过,原来如此。”湛君恍然道。
元希容也叹气,“你没瞧见,当时阿嫂虽然笑着,可我却觉得她快要哭了。大兄真是可恨,当初阿嫂因为不能生养,便想着为他纳妾,他当时讲什么?怕是自己都忘了,现在又这样!若是没有当初那些话,阿嫂只怕不会这般伤情!”
愤愤罢,又道:“二兄对你是不能再好了,你可惜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