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 池边露重,长公主府里的侍女们端来玉碟裱花的精致吃食,又抬了炭盆来, 添了银霜碳。
做完这些, 侍女们替两位主子净了手,依次退下。
魏婉听到苏窈的话,脸上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反倒自然地递给她一块清露糕, “你尝尝这个, 此前你来我府上, 总念着要吃这个,便是你许久不曾来, 我底下这些侍女, 可都还记着给你备呢。”
苏窈接过,咬了一口, 因有心事,故而吃的食不知味。
魏婉道:“当年众多苏家儿郎奉旨出征,收复失地,却因援军陷入包剿,退守岐城,朝中分立两派, 一派主战,一派认降,还未论出结果,便有消息传来, 说苏……你三哥兵行险招,千里走单骑, 取了敌军副帅的首级,引得众怒……最后,你三哥连杀百余人,引颈就戮。”
苏窈已不是第一次听长公主说起此事,可每回听见,她仍忍不住鼻子发酸。
长公主他们常常叫她三哥苏三,因三哥不管是在家中还是族中,都排行第三。
这便成了他的诨名,其实他单名一个闲。
苏闲,三哥人如其名,据说曾是京中有名的游手好闲之人,成日招猫逗狗,阿爹阿娘说,她三哥是哄她哄出了门道,人大了也惯会逗小姑娘开心。
谁曾想,上战场之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败家儿的纨绔公子哥,上战场后竟会主动请缨,引去敌军火力,给了苏家军一次绝地翻盘的时机,自己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苏家儿郎趁机反攻,即便双方人数相差甚远,依旧令得敌军死伤惨重,等到援军赶至,已是同归于尽。
苏窈一夕之间没了父兄。
经年而后,却又横遭报复,一门老幼妇孺,尽数被屠。
她如今仍忘不了幼时那场冲天的血光。
魏婉忆起前尘,亦做不到冷静,她沉默了一下,拉起苏窈的手道:“若苏家没出事,阿窈你便是大周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便是盛华一门三后,也要逊你一筹。”
“当初,圣人本不想答应行止娶你为正妻,是……我,”她语气艰涩道:“是我求圣人解了他的紧闭,允他娶你为妻,因我自以为,这是我们亏欠与苏家,亏欠与你的。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会让他娶你。”
苏窈不曾想过,当初圣人赐婚她与魏京极,也有长公主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不由得抓紧杯沿。
魏婉说起来,不禁想起那日,侍从来禀她,称苏窈坠崖而亡,她惊到昏厥的混乱情形,后得知真相,心里更是愧疚。
“既当初你们的婚事,我插手了,如今你们走到这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是我与行止对不住你。”
话至此处,苏窈隐约猜到了长公主后面的话,胸腔里的心砰砰跳动。
“因此,即便你不主动向我提和离一事,我原也打算去面见皇兄。”
苏窈心跳失序,虽激动,可还留有一丝理智:“圣人可会答应?”
魏婉斟酌着道:“若要叫你放心,我免不得要与你说实话,其实,圣人对你与行止的婚事早有些怨言,若非我去,他未必就松口了,如今我再去,应有八成把握。”
倘或是圣人看好的皇媳,和离的确异想天开,可他本就抱有此心,若有长公主出面,八成的把握,苏窈都觉低了。
她觉得,有十成。
这样想着,唇边笑意还没扬起,苏窈便又想到了一件要紧事,问道:“可圣人病危,若魏京极……”
魏婉笑道:“阿窈有所不知,圣人并未病危,起先是有些气急攻心,躺了几日,可很快便好全了。”
苏窈意外,长公主见她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便与她细细解释了一番,顺带将她逃跑那几日,皇宫内发生的事也一一道来。
苏窈听完,心道,难怪她在茶楼与魏元见面时,他便一心想试探她与魏京极的关系,说是特意去见茹安,可那模样,和口中说出的话,分明是冲她来的。
她当时便有些不耐烦,直觉不对,可并未深思。
如今想来,魏元定是想促成她与魏京极的婚事,好离间圣人与魏京极。
而她与众女眷进宫为圣人祈福时,也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譬如,分明夺了淑妃娘娘掌六宫中馈之权,却又赐她独一份的恩宠,前去御前侍奉。
那时,圣人与魏京极便是在做戏吧?
魏婉与苏窈在月下对坐小半个时辰,眼看夜要深了,她偏头,想唤侍女掌灯引路。
衣袖却被拉住。
她顿了顿,和颜悦色道:“怎么了?”
苏窈有些犹豫,前一件是她的婚事,后一件,问起长公主来,却叫她有些不好开口。
尤其是,长公主指不定已经清楚,带她逃的人是谁。
可她并未犹豫多久,便道:“姑母,你可知段凛被带回之后,魏京极怎么处置的他?”
这事,她便是已经亲口问过一次魏京极,心里也还有些忐忑不安。
她不敢全信他的话。
魏婉并不介意苏窈问及此事,眼神中不期然露出些无可奈何。
“无甚大事,行止将他打了一顿,丢进段家,命段祭酒好生看着他,便算了了。”
她语气状似安慰,苏窈不由得捏紧手心,神色愈发犹豫。
魏婉看出了她在纠结什么,道:“你若想去瞧瞧他,便去瞧瞧吧,这里是我的公主府,并非东宫,也不似皇宫那般多规矩,想做什么便去做。”
反正,你很快便不用被太子妃这一称谓框住。
这最后一句,魏婉没说出口,是怕万一事有变故,反倒白开心一场。
苏窈如同置身春日,便是在这昏暗的池子旁,也觉得周身云朗气清。
她站起来,认真行礼:“多谢姑母,阿窈定将您的恩情铭记于心。”
魏婉道:“你不怨我,我已心满意足,如何能让你念着我的恩情?若说恩情,谁亏欠谁尚不好说。”
苏窈道:“不论姑母怎么说,如今肯帮我,能帮我的人,也只有姑母您了,即便姑母您念着苏家,念着我三兄,可阿窈怎能挟恩图报?这份恩情,我定会记住的,只盼日后,若您有任何需要阿窈的地方,能不嫌阿窈能力微薄,肯与我开口。”
魏婉眼里更为动容,脑海里思绪万千,也只能点了点头。
……
翌日一早,苏窈还未起身,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郡主。”
神思尚未清醒,她潜意识便叫了个名字。
“白露。”
白露高兴地拿着巾帕更近了点,“郡主,长公主将奴婢们要回来了,以后奴婢便在长公主府里照顾您,您想住多久奴婢都可以陪着您。”
苏窈感到十分熨帖,她还未和长公主开口,长公主便已将人送到她面前了,“一会儿我再去谢谢姑母。”
白露点了点头,道:“昨日照顾您的侍女玉儿同奴婢道,今日郡主您想出去逛逛,因而奴婢才早早的来唤您起身,也不知您是要去哪?奴婢好为您挑衣裙。”
苏窈想了想,眼神不自觉落在窗口结苞的腊梅上,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缥缈。
“还有许多要去的地方,白露,你愿意同我一起去么?”
这样郑重其事的问话,白露清了清嗓音,同样郑重道:
“郡主去哪,奴便去哪。”
……
段家。
苏窈到之前,已有人去传了信,故而一进门,便看见了段峰。
她来此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见是段峰,也并不意外。
“姨父。”
段峰恭敬行了个礼,表情不显分毫,说话时,才露了些态度:“太子妃有何要与小儿说的,不妨告诉微臣,由微臣转告他,也免得众口铄金,污了太子妃的清誉。”
看见出来的是段峰的那一刻,苏窈便知,今日是见不着段凛和姨母了,可这也并不能怪姨父,若她为人父母,也会为子女顾虑良多。
“可能劳烦姨父,将此伤药交给二表哥?”
段峰双手接过,低头道:“劳太子妃挂念。”
“二表哥的伤势好的如何?”
“伤筋动骨一百日,小儿这三月,怕是都下不来榻,不过这也并非坏事,微臣会令他好好修身养性,免得日后行差踏错。”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苏窈听的分明,虽见不着段凛,无法与他致歉,心中颇为遗憾,却也只能应下,请段峰代为转达。
让白露差遣人,将补药礼品都奉上后,苏窈方才离开。
……
秦家。
盛华身后跟着两名侍女,站在门口,迎了苏窈进去。
苏窈看着已是新妇装扮的盛华,心头涌上歉意,“盛华姐姐,我没能来你的婚宴,你可怪我?”
盛华与她在园中漫步,处处姹紫嫣红,花儿半点没有经霜着露过后的颓色,倒越发挺秀。
“如今我为人妇,自然知道出嫁后有多不易,若你能来定会来,你不能来,也定是有你的难处,我如何会怪你?”
“何况,我与秦琅的婚事本就办的匆忙,前些日,”她压低了声:“宫内传出声,说圣人病危,我们家与秦家一商量,都觉得,得在圣人薨逝之前将婚事办了,免得因圣人丧期延误婚事,便一切从简。办的急,时间又仓促,也有许多亲朋赶不及来吃酒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盛华这样说,苏窈心里倒被宽慰不少,“盛华姐姐,嫁过来可还过的舒心?”
盛华道:“自然舒心,这门婚事本是门当户对,秦琅与婆母却因对我有愧,事事让着我,他其余的弟兄早已分家,我不必应付妯娌,除却他心里有人,不与我行房外,倒是一门挑不出错的婚。”
苏窈见她神色自然,面色红润,并无半分勉强,也安下心,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盛华抢了话头,“阿窈,你似乎有些变了。”
苏窈好奇地看向她:“哪变了?”
“你从前定会问我,和秦琅相处的如何?他有心上人,我可难受?”
“这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你问秦琅和我过的如何,便是还将两情相悦,嫁的是不是心上人放在首位,可你问我过的舒不舒心,便是将我,亦或是你自己的感受放在前头,差距怎能不大?”
苏窈自己尚且没意识到话里的初心,被她这样一点破,晃神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盛华欣慰地摸摸她的鬓发,道:“看来阿窈真的长大了。”
“走,让我带你去我院子里坐坐,我令人在那做了个与我在盛家院子里一样的钓鱼台,时辰尚早,便当去解解闷。”
……
两人聊了许久,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故而,等苏窈从秦家出来,赶去骠骑大将军府时,再过一个时辰,天便要黑了。
白露看着自家郡主从马车里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分明不是郡主的。
“剪子给我。”
她不知道苏窈要做什么,找了剪子出来,递给苏窈。
苏窈一刀剪开了信纸。
碎片装进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