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下, 苏窈走进骠骑大将军府,小厮立即将她带到四面敞亮的正厅,釉彩大瓶里点缀窈窕梅枝, 花香馥郁, 沁人心脾。
侍女们奉上茶与点心,苏窈抿了一口,从袖中拿出适才剪好的信,正欲唤人来, 却听到一声。
“太子妃。”
苏窈抬头, 没料着能见着慕夫人, 心头涌上一丝意外,下意识将信掩在身后, 问道:
“伯母近来可好?”
门正对着院子里, 静的没有一丝风,方氏站在门外, 一身蜀锦云绣,大方得体。
“尚可。”
方氏走到苏窈对面的位置,坐下,旋即捧起茶,朝她看去:“不知今日太子妃来我慕家有何事?”
苏窈思索一阵,决定坦诚些, 她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为何而来,遮掩吞吐反倒显得诚意不足。
“此前一直没能见着您的面,这回儿见着了,虽茹安的事已过了许久, 阿窈还是想请您原谅我。”
提到此事,方氏叹气, 隐生疲态。
“谈何原谅?原是臣妇想不通,钻了牛角尖。”
“您也是出于好意,不忍见茹安郁郁寡欢,才邀她赴宴,不慎出了事,只能怪天意无眼,这般简单的道理,臣妇如今才想通,若说原谅,还要请太子妃莫要怪罪臣妇心胸狭隘。”
苏窈走到方氏面前,认真道:“伯母言重,茹安出事,我也难逃其责,您眼下能不计较,我实在高兴。今日我来,还特意带了些礼,请您与伯父定要收下。”
方钟乐并非扭捏之人,此刻两人既已说开,她也不推诿,笑道:“臣妇谢过太子妃一番心意。”
她说着,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封信。
苏窈手指轻捏着信封一角,神色如常:“我原以为今日见不着您的面,便写了信以示歉意,现下虽见到了您,这封信,也还请您收下。”
方钟乐闻言去接信:“太子妃有心了。”
苏窈微微松了口气,坐下与方氏说了许久的话,待时辰不早了方离开。
苏窈的马车消失在门口后,方氏仍兀自站了好一会儿。
寒风瑟瑟,她见着苏窈,便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早逝的小女儿。
说到底,都怪他们,郎君挑了万千,竟也会对魏元刮目相看,如今回想,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正院风大,绿儿劝着方氏回房,方氏忽的想到了苏窈交给她的信。
鬼使神差,她打开了来看。
一打开,眼中便透出些疑惑,这信封里并无一张完整的信纸,只有一张纸条。
翻过来有墨迹的一面,方钟乐僵立当场。
刹那间似连风声都静止,沿街传来的叫卖声细若蚊呐,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茹安的字迹!
茹安不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也从不会给谁写信,连她父亲上战场,旁的姊妹带的都是家书,只她总捎些种子,或是平安结。
苏窈特意为她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其中深意,令她不得不多想。
方氏的手轻轻拂过纸条上所写的“祝安”二字,若有所思。
……
慕茹安在与苏窈通信时,从不问及将军府的状况,可苏窈心里清楚,哪有姑娘不想家的,若茹安瞧见,因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早生华发的父母亲,定也心痛万分。
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家里为她悲恸的父母。
也无法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因而,苏窈才想了个隐晦的法子。
做完此事,夜色已如泼墨般深暗,她吩咐马车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里有苏家祠堂。
苏窈谁也没带,一盏盏亲燃了灯,然后跪在蒲团前,闭上双眼。
灯火幢幢,数不清的牌位正肃而立,影子被拖的很长,落在身影孤寂的少女身上,像是数位正在抚她发顶,慈祥含笑的长辈。
……
养心殿内,圣人坐在炕桌一侧,案上放了许多折子。
他捏着眉心,神情不虞。
刘富贵在外传话道:“圣人,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撑着头睁开眼,看见魏京极进来时,眉心皱的越发深了。
听到脚步声到了面前。
他用笔划拨了下翻开的奏折,冷声道:“你可知道这段时日有多少参你的折子?”
魏京极站在殿中央,长身玉立,表情疏冷,眸子里沉静的仿佛惊不起一丝波澜。
“圣人寻儿臣便是为了此事?”
圣人看着他好一会儿,浊黄的眼球在眼眶内左右摆了摆,最终,他还是放下笔,道:“婉儿来寻朕,说,苏窈想要与你和离。”
魏京极呼吸一滞。
“朕允了。”
话音刚落,魏京极脸色骤变。
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良久,茫茫然抬眼,耳边出现短暂耳鸣,刺激的他头晕目眩。
平静的表象被打破。
圣人说话时一直在打量魏京极的神色,见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子露出这样慌神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语气略顿一会儿。
“这桩婚事,本就来的荒唐,你尚年轻,日后还会有许多妃子,对一人执念太深,只会害了你。”
圣人端坐着,以为魏京极会说些什么。
可魏京极什么都没有说,听他说完了,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朝外走。
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密布,闷雷在其中酝酿,无孔不入地笼罩在皇城上空。
魏京极站在金碧辉煌,巍峨壮观,却又走了成百上千遍的宫殿前,抬腿,却不知宫门该往哪走。
脑海如同被冻结。
不知不觉间,魏京极走到了梧桐殿。
琼姨见是太子,立刻带着人出去相迎:“殿下,您怎么来了?”
说着,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圈,却没见着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心泛嘀咕时,青年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眼神似划过几分怔忪,沉默良久,走了进去。
琼姨正想跟过去时,看见魏京极恍惚的神情,还是带着众人停下了。
梧桐殿外,菩提树金黄色的叶落了一地。
靠着树坐下时,魏京极不知怎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了这儿。
只余心口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魏京极觉得,他该去做些什么事,却浑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坐了半晌。
他撑着树干,想要站起,动作间,几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凉的令他齿冷。
正在这时,头顶上响起雨滴砸在绸伞上的闷响。
魏京极瞳孔微缩,霍然抬头,却看见了琼姨。
琼姨为他撑着伞,心有不忍道:“殿下可是和太子妃拌嘴了?太子妃年纪小,您该多让让她才是,在这儿坐着,不若去哄哄她,姑娘家都心软,你一哄,她兴许就与你和好了。”
一道雷猝然在耳边炸响,魏京极仿佛瞬间回过了神,四下看了一眼,疾步走进雨中,毫不犹豫朝宫外走去。
……
他像是又回到了去断崖寻苏窈的那个雨夜。
无尽的汹涌的雨水像潮汐漫过他的头顶,密不透风的恐慌感夺人呼吸。
望不见夜的尽头,也望不见明日曙光。
再一次有知觉,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
魏京极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一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此刻毫无焦距。
“哪里来的疯子在这挡道!真晦气,别死在我车底下!”
“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没长眼的瞎子!”
两人往地上淬了两口,一直到上了马车,嘴中还在骂骂咧咧。
街上的百姓纷纷攘攘,撑伞而过,看见连面色都被雨水浇的发白的青年,惊讶于他生了一副俊美至极的样貌,眼神却痴惶。
魏京极一无所觉,继续往前走,雨水倾盆,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街上铺子皆早早打烊,街道逐渐变得空无一人。
等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太子殿下!”
随之而来的是吵闹的脚步声,众人交头接耳胆颤心惊的议论声,侍卫匆匆忙忙拿了伞,替他撑在头顶。
魏京极望着长公主府的门匾,终于到了这里,他每往前走一步,双.腿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拖着他的心无限下沉,渐渐坠入深渊。
她应是不想见他的。
堪堪要迈入门槛时,魏京极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忽然折返的动作扯的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侍卫见魏京极不进去,便弯腰恭敬道:“殿下,已有人去寻长公主了,还请您稍等片刻。”
雷声轰鸣不绝。
也不知她在长公主府可会害怕。
魏京极分神想着,很好说话的嗯了一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默默等在府前。
魏婉来时,便见青年浑身湿透,满是泥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挽发的玉冠都不知丢在了哪,偏他自己仿佛毫无察觉,故作从容的站在门口。
她的心猛不丁也仿佛被刺了下,眼眶都热了一热。
“行止,你来这儿作甚?”
魏京极看见来人只有魏婉,即便早有准备,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些失落。
他嗓音艰涩,“姑母,可能帮我问问她,何时能见我一面?”
雨声愈发大了,震耳欲聋的倾泻而下。
一身素衣的长公主站在门下,抬目,不知望向了何处,表情似惋似叹。
“阿窈已经走了。”
魏京极顿时脸色惨白。
浑身血液顷刻间凝固,黏在身上的冰冷雨水仿佛凝成了冰,将他整个人连同心跳都冻结。
死一样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青年身上。
他眼中逐渐布满血丝,猝然失了声,唇边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却令人感到莫大的悲寂如潮水涌来,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魏婉在层层雨幕中背过身去。
她的声音并不冷,可听在魏京极耳中,他却仿佛成了等待死刑的犯人,每听一个字,心上便被剜下一口,难以言喻的剧痛丝丝缕缕蔓延至全身。
“行止,你与她缘分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