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正在琴房练二哥哥谱写的一首曲子, 午时人添了懒意,腕间弹奏有些乏兴。
白蔻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琴声。
“娘娘, 虞采女那边传了圣旨去,皇上废黜了虞采女封号,拙令她几日后出宫!”
温夏霎时起身:“皇上废了虞姐姐?”
她想起昨夜戚延念到了虞遥的名字,他是想弥补她,才将虞遥放出宫?
温夏起身要去见虞遥,转思一想,还是先去了清晏殿。
戚延在清晏殿处理政务, 温夏的性格不会在他处理政务时来打扰,但这回是为了虞遥。
她在宫人的通传声里便一同进去了,也便见到了龙椅上没来得及收回脚的戚延。
他笔直长腿懒散地搭在龙椅另一端的脚蹬上, 恣意闲适,于手中奏疏上漫不经心执笔留字。在这一声里瞥见入殿行来的温夏, 倏然坐起身。
“臣妾拜见皇上,臣妾匆匆打扰皇上勤政, 还请降罪。”
“皇后为虞遥的事来?”戚延自然看出她这般急切的缘由,命宫人给她赐座。
温夏觉得放虞遥出宫确是一件好事,可不能就这般放,这般随随便便就放归府中,让京都怎么看?
说虞遥是被休弃,或者是惹怒了帝王?
女子清誉素来为重, 若是这样, 虞遥还怎么再嫁良人。
温夏正想开口, 又被戚延打断。
“唔。”他沉思:“朕忽觉得这般放归有些不妥。”虽然他圣旨中已写明“还其清誉, 许自主闺中待嫁”。
戚延道:“朕封她为公主,让母后收她为义女, 做朕义妹,准许婚假。因是义妹,驸马仍可入朝任职,不受影响。这般安排,不会令她嫁不到朝中好儿郎,皇后看可否?”
温夏怔怔望着戚延,头一次觉得他噙笑的眼眸这般顺眼了。
她跪地道:“臣妾代虞遥谢过皇上隆恩。”
“皇后起身,不必动不动就跪。”戚延问:“皇后可还有事?”
温夏只想马上去看虞遥:“臣妾无事了,多谢皇上,臣妾这就告退。”
“朕还未拟旨。”戚延:“你上前,替朕研墨。”
温夏未推辞。
款步行至玉阶,第一次站在御案前。
案上竹简高摞着,太后说戚延最近勤政不少。
他修长手指铺开圣旨,空白的明黄绫锦上布满瑞鹤祥云,是改变虞遥一生的东西。
想起虞遥与她这三年后宫的孤苦岁月,这三年她每次面对虞遥不敢言的愧疚,还有从不在她面前表露难过的虞遥。温夏不知道虞遥每次梦回,可会想起差一点就要嫁的闽房佑,可会难过哭泣……
她眼眶湿润,是难过也是欢喜。
戚延抬眸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微顿片刻:“上来。”
温夏眨眼,敛眉避开他视线:“臣妾站在此处便好。”
一阵无声的沉寂,温夏终是抬眼,见戚延眸底威压,只得再行上玉阶。
腰被戚延长臂揽过,他将她带到龙椅中。
温夏倏地站起来,又被他拉下入座。
“朕要你坐,便无什么不可。”
这龙椅温夏如坐针毡,浑身僵硬。往昔她连清晏殿都不敢靠近,如今却能坐在他的龙椅上……
心中苦涩良久,温夏终是未再扭捏。
反正一切也是因为她这张脸。
戚延已在提笔写这份圣旨。
他行书疾快,字迹风骨天成,世间鲜有一手草书能写成他这般奔放不羁,章法又自然好认的。
温夏逐字看戚延写完,他搁下笔,将圣旨平铺推开了些,等待墨迹干透,转身凝望她。
每回他的视线总让温夏感受到强烈的压迫,龙椅宽长,她却没有再多后退,硬着头皮一动未动。
“应该是三年前,朕练剑归来听到你们二人在谈话,当时想让你不好受,这样朕便能好受起来。”
温夏微怔,即便诧异他的坦白,如今竟也不觉得他这般的坦诚是多大的天恩。
“但朕做过那么多以为可以好受的事,结果并未觉得心中能好受起来。”
戚延嗓音坦坦****,竟带着一点低柔,“夏夏,你可以恨朕从前所为,但朕希望你今时今日放下。朕说过往后不会再如从前所为,便决不食言。”
温夏无声听着。
戚延拉过她的手:“你没听清?”
她终于说:“我听见了。”
戚延勾起薄唇:“把圣旨带去吧。”
温夏起身领过圣旨,深深看戚延一眼,行礼退出大殿。
…
虞遥收到这道圣旨喜极而泣,与温夏抱在一起,温夏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虞姐姐,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苦,耽误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虞遥已经双十年华,她们幼时一起玩的那几位贵女,如今孩儿都已两岁了。
虞遥又哭又笑,摇头:“我从未怪过你啊,一切都是皇上做下的,好在我苦尽甘来了。”
温夏擦着虞遥的眼泪:“闽公子还在等你吗,他会介意么?”
虞遥黯然道:“母亲春节时入宫与说我,他因坠马伤了一段时日,错过了科举。春节时去过我们府上,同他父亲探望我父母,他没说过别的,他似乎因为错过科举很是黯然。”
温夏只能安慰:“我听你提过的闽房佑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一直不曾婚配,你们便还有机会。”
二人说了许久的话。
此事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沈贤妃爱财如命,来求温夏也替她向戚延求个情,看是否能放出宫去封个公主当,实在没有公主,郡主也成。这般以后享受的食邑可比不得宠的后妃多多了。温夏哭笑不得。
眼见虞遥后日便要离宫,温夏在成武殿为她举办了送别宴,也是后宫众人最后一次齐聚。
除了一份不舍,大家都明情理,皆替虞遥高兴。
许嫔想弹奏一曲《送君》给虞遥,王德妃依旧还是不会奏琴,但非爱弹,执意要许嫔让位置给她。
李淑妃便扬声为虞遥唱歌,旁的不想唱,乱唱起一首《贺新婚》。
虞遥脸色一变,饶是平日大方稳重,也是面颊红透,起身便要李淑妃住嘴。
李淑妃边唱边调笑,王德妃曲子奏得越发欢快,也不管调子,只一双涂满蔻丹的手狂弄琴弦。
虞遥起身追逐李淑妃住嘴,却被李淑妃横抱在臂弯。如今李淑妃力气越发大了,见虞遥脸已红透、挣扎着又下不去,更顽皮地改了词,念着本将军今夜便要入洞房。
温夏坐在凤座,已被她们乐得吃不下蛊中燕窝,笑出声来,忙掩帕遮掩皇后端庄仪态。
这席上笑闹声里,唯有阮妃安静起身,行至温夏身前,恭顺地行礼。
“皇后娘娘,臣妾有愧。”
温夏敛了笑:“阮妃此言何意?”
“臣妾之前初初被皇上带回宫,不知天高地厚,伤了后宫和气。如今……”阮妃一双斜挑的丹凤眼黯然伤神,竟慢慢红了眼眶,朝温夏跪下。
“义父已被罢官,臣妾本就是他养来巩固权利的棋子,本就没有依靠,如今每日不得安睡,只怕自己在这后宫也生存不下去……”阮妃落下泪来,朝温夏叩拜:“臣妾如今才知晓这后宫生存之道,只能依靠娘娘了,求娘娘不要嫌弃臣妾,臣妾害怕再无根可依。”
温夏让著文搀扶阮妃起身。
她知晓常州郡守被戚延罢官的事,但阮妃不曾去求情,已是识体。
丽嫔前几日陪温夏逛花园时,说起之前阮妃引她过断桥,那小桥下精心设计了陷阱,连高度与锋利的花瓶碎片都是计算过才放的。若丽嫔掉下去九成会伤腿,落得个残疾。丽嫔与王德妃皆言,阮妃与她们不同,心机格外深沉,要温夏提防。
眼下阮妃当着众人的面朝温夏下跪示好,温夏虽对这示好半信半疑,也只能以中宫之责,和颜悦色要阮妃起身安坐。
殿中,几个与阮妃近日来交情好些的妃嫔皆安慰阮妃,道只要有皇后撑腰,让阮妃不用忧心今后生活。
丽嫔与王德妃倒顿了片刻,还是有些狐疑的神色。
但今日是虞遥的好日子,宴席才刚刚开始,没有哭哭啼啼的道理。德妃继续弹奏手中琴弦,殿上琴声激亢高昂。
众人皆饮了酒,温夏今日饮的是虞遥酿的清酒,比她唱喝的桂花米酿浓烈,不知不觉竟有些醺醉之态。
宴会散后,温夏被宫人搀扶着坐上步辇。
夜色已深,宫灯皆在眼前放大,再远远缩小。一重重宫阙数不完般,永远不停地出现在倒退的视野中。
温夏觉得自己脑中依旧清醒,但也明白有了醉态。
直到戚延来她宫中时,她竟然敢颤颤巍巍地朝他靠去。
成武殿的宴会,戚延早就知晓,只是一直在等结束,不愿过去扫兴。
他自回宫那天便已召集过后宫妃嫔,要她们不可再像以往那般与皇后对着来,皆要尊崇皇后。
来凤翊宫时,他坐在御辇上经过成武殿,听到里头难听的琴声,未过去凑热闹。
他在殿中喝了一盏茶,又往温夏的书房坐了两盏茶的功夫,看她都看什么书,也自然而然看到了那副腰带图。
胡顺笑道:“皇上,这还是鞶带,您练剑或骑射时用最好不过了,皇后娘娘还真是心细,知道体贴您!”
戚延微弯薄唇,将图放回原处,他昨日便已瞧见温夏盯着他腰间玉带出神。
门外宫女道娘娘回来了。
戚延步出书房,温夏正由两名宫女左右搀扶进来。
她玉面娇红,步态袅娜。美目流转间,柔睨向他,漾起笑便挣开宫女自他走来。
戚延在她快要栽倒之际勾住她腰,任她倒在他肩头。
“瘟神。”温夏娇声浅笑。
白蔻与一众宫人已经吓傻,一屋子宫人忙跪下,白蔻喊:“娘娘,您快醒来,您醉了。”
戚延一抬深眸,示意他们下去。
白蔻只能领着宫人退下,但不敢走远,就候在宫门外。
戚延大掌握住温夏皓腕,指腹摩过她细嫩肌肤,这声瘟神倒令他恣意地挑了下眉。
“你叫朕什么?”
温夏还喃喃念,瘟神。
喝醉酒的温夏,娇靥艳丽又可爱,眼波流转间,似浑然天成的无辜媚态。
戚延低哄:“以前给朕起的名字?”
她狠狠点头,发出一声“嗯”。
温夏已站不稳,双腿都是虚软的,戚延抱起她坐到殿中美人榻上,脊背靠在身后玉枕,整个人便似一把太师椅盛放下温夏。她坐在他膝上,微醺的眼尾娇媚动人。
戚延喉结滚动,嗓音格外低沉:“夏夏可还记得,你在青州的春节上,写的第四个心愿是什么?”
温夏在他胸膛仰起脸,逼近的距离令戚延一时屏息,眸深似汹涌暗夜。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缺点,仰起脸离他更近,美目娇娇盈盈:“皇上喜欢我的脸,是吗?”
戚延指腹落在她张合的红唇上,温夏眨眼催促他,娇态横生:“说话。”
戚延弯起薄唇恣意地笑了。
“嗯,朕是喜欢你的脸,但朕也在去喜欢夏夏。”
温夏低喃:“若你没有见过我呢,让我在青州孤苦伶仃吗……”
戚延无声静默,自觉有愧,摩挲着她细腕:“朕抱你去床榻,你早日安寝。”
“我并未醉,我很清醒。”
此刻的温夏醉颜微酡,还故作清明。
戚延难得看她这么灵动的一面,她平素好像只会规矩地敛眉。
将温夏抱去床榻,戚延唤:“来人,为皇后梳洗。”
白蔻领着宫人鱼贯而入。
伺候温夏是极仔细的活儿,她面上薄粉需要卸下,双唇娇嫩,口脂需以芙蓉花油溶解清洗,浑身上下需抹嫩肌香膏……做完一切,一头青丝再以蝶花绫轻覆平铺,不容一丝折乱。
白蔻终于服侍完,退出殿时,见挺拔修长的身影吓了一跳,忙请安。
“皇上,娘娘已经歇下了,您也早些安寝吧。”
“朕今日宿在凤翊宫。”
白蔻脸色一变,却不敢违逆。
御前宫人已鱼贯而入,端盆递水,有序伺候,不敢弄出一丝动静惊扰到寝宫。
戚延沐浴过,已着一身玄色寝衣,步入寝宫。
芽色帐幔后,少女身影朦胧似幻。
温夏并没有睡着,见到戚延走来也不意外,口齿仍有醺醉,唤道:“白蔻,白蔻,我头发乱了。”
白蔻行入殿,戚延淡扫一眼:“朕来,退下。”
白蔻忧心忡忡地退出寝宫,着了宫女道:“娘娘今日喝醉了,去长乐宫通禀太后。”
戚延行至床榻,温夏睁着盈盈杏眼看他,面颊醺态酡红,缩在浅碧色衾被中。
“你来干嘛,出去。”
“不是你说头发乱了。”戚延上榻,理顺枕旁玉台上平铺的秀发,覆以柔滑花绫束住。
做完这些,戚延侧身朝向温夏,支起下颔:“夏夏还未回答,你红绸上的第四个心愿是什么。”
她喘了一会儿气,低低喃喃道:“早日荣升太后。”
戚延眸色一沉,倒也并未生气,但也是这句话才让他明白,往昔的他该有多招她恨。
温夏凝眼望他:“生气了?这点,这点气都咽不下,你真、小心眼。”醉态之下,娇嗔之息已不成调。
温夏颤颤地阖上眼睫,侧过身去:“你退下吧,我要继续做别的梦了。”
她竟以为她是在做梦。
戚延好笑地勾起薄唇,却听殿外许嬷低低的嗓音。
“皇上,皇后娘娘可好?”
“太后让奴婢给您递个话,娘娘是醉中,易受伤害,还请皇上移步凤翊宫……”
“朕还没有那般禽兽不如。”戚延冷喝:“下去。”
屏风外,许嬷身影踟蹰。
戚延冷声:“朕今夜就歇在这里,朕知道分寸。”
许嬷仍未抽身,依旧硬着头皮传递太后的话:“皇上,为了您与皇后今后感情和睦,还请您今夜忍耐……”
戚延沉喝一声“下去”,许嬷的话生生折下,无声退出殿外。
温夏轻喃:“你别凶。”
但这一声只似喃喃低语,她已渐渐睡去。
戚延长臂穿过衾被,将她揽向身侧,指尖抚过她酡红香腮。
他从不知,一个人可以香成这般,她身上幽幽阵阵的香气,令这整间宫殿皆如春日花园。他也才知,指尖掠过之处,宛如抚弄春江水般柔软。
戚延庆幸自己乃习武之人,否则都不知该如何调息静气。
…
朝阳自雕窗映入屏风上,照亮一屏盎然山水。
温夏睁眼望见自己身边多了个人,惊声尖叫。
直到戚延睁眼淡扫过来,她都没有缓回神思。
白蔻已闻声冲进来,只敢候在屏风外:“娘娘,昨夜您喝醉了,皇上歇在了宫中。”
温夏脑子嗡一声炸开,慌张低头检查寝衣,双颊已经红透。
戚延懒散地坐起身,眼底有些揶揄地淡扫:“朕没碰你,只是夜间摸了你的腰,亲了你脸。”
温夏双颊红透,急促的气喘声细细碎碎,眼眶微热,盈起一汪水雾。
戚延拧眉:“说实话你不爱听?”
“你昨夜说的实话朕可都没怪罪你。”
温夏急促地喘息,她记得。
她明明没喝醉,她明明都记得,明明她是在做梦。
她不敢在他跟前数落他,梦里总可以吧。
但现在他告诉她昨夜都不是梦。
戚延掀开衾被下床:“你早日升太后是不可能,这个愿望朕没法满足你。”
他身躯修长挺拔,这般站在床下,她视线便自然落在了他腰间,缓缓凝下。
戚延也低头看去一眼。
温夏脸色惨白。
“你别管。”戚延目光扫向她,背过身去:“朕有法子压下这玩意儿。”他轻咳了一声,沉声唤宫人入内穿戴。
直到戚延离去,温夏仍是僵硬地捂着衾被,难过地坐在**。
白蔻安慰道:“昨夜奴婢彻夜守在殿外,并没有听到任何异样。”
“太后也关心娘娘,昨夜遣了许嬷来传话,不让皇上留宿。皇上说他自己有分寸,他不是禽兽不如。”
温夏难过得红了眼眶。
“娘娘,皇上到底是没乱来,奴婢都替您松口气。您别难过了,再者,如今这势头,总是要经这一关的。”
温夏低软的嗓音只有委屈:“我只是好难过,我的床沾上了男子的味道。”
虽然戚延自小便讲究干净,每日熏的沉香比她还要多。虽然衾被上只是龙涎香与沉香的味道,但她还是还很难过。
这是她最喜欢的几匹云锦,被他糟蹋了。
……
两日后,温夏送别了虞遥,既是安心了,也有些思念与不舍。
倒是香砂终于养好了一身伤,自青州回了宫。
温夏仔细凝望香砂:“转一圈让我看看?”
香砂一身仆仆风尘,再见温夏脸上一团喜气,转着圈说:“除了左脚有些不便,不能走太快,奴婢已经都好了!”
温夏欣慰地抿起笑。
白蔻也笑道:“还好,额头撞的伤不曾留疤,那日我瞧见你满脸是血地被侍卫抬进来,可吓坏娘娘与我了。倒是你这衣衫看似长了,腰竟瘦了这么多。”
“日日养病哪能吃得下好吃的。”
香砂看了眼左右,朝温夏道:“娘娘,奴婢有话要单独与您说。”
温夏屏退了宫人。
香砂递出一封信件来:“这是奴婢回京都的路上,有人给奴婢的。”
“他说,是四公子的信件。”
温夏本轻抚杯中敬亭绿雪,闻声愣住,任杯中茶掉落在脚下奢美地毯上,发出清脆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