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终于起身, 沉重脚步停在云桂身前,情绪由错愕到一股压抑的愤怒。
他不信云桂敢说假话, 可他坚信了这么多年的事,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你最好想清楚你在说什么,明德二十五年,母后被册封为父皇的太子妃,是堂堂正正的册封。”
“皇上,老奴还有展儿,就算是义子也当做亲生儿子看待, 老奴不敢用两条性命来撒谎。”
云桂双唇嗫嚅,仍用这样安静的,娓娓道来的语气说着。
“明德二十五年, 太后的确是堂堂正正被册封为太子妃。可明德二十一年,她只是南明侯嫡女, 恭德王也是卫将军府的嫡次子。”
“当年的朔城还是燕国的国土,还没有被我大盛攻下成为自己的版图。您就算没有经历过朔关之战, 也应该听过那一年我军惨败,恭德王的父亲痛失三子,整个温府唯剩下他一人。”
戚延紧眯眼眸,听着云桂娓娓道来。
云桂说,他们的故事比话本还要精彩,还要沉痛。
他的母后与温立璋竟有过婚约, 他的外祖父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女儿嫁给皇子。
外祖父与温立璋的父亲关系亲厚, 太后与温立璋更是两情相悦, 定了终生。
在要过明路定下这桩婚事时, 温立璋随同父亲与南明侯都被派去战场。太后素来不是闺阁里的娇弱千金,也随军去了战场做后勤的部署。
朔关之战, 盛国兵败惨重。
忠心耿耿的温家与南明侯被车骑将军邹青陷害通敌叛国。
温家三子命丧战场,温立璋的父亲也在回京受审途中被邹青灭口。
南明侯被关押狱中,当年的武圣皇帝本要赐死,是倾慕太后的先皇动用东宫之力,保下了南明侯一命。
当年还没有人知道邹青是武圣皇帝的胞弟允王的人,没有人知晓允王欲肃清武圣皇帝的左膀右臂,谋夺帝位。
天下人皆以为邹青是有功之臣,他得到武圣皇帝的册封,官至一品。
为了肃清后患,邹青四处搜寻太后与温立璋的下落。
“当年,先皇也动用东宫之力四处寻找太后与恭德王。可朔城地势险恶,又是燕国的地界,许多悬崖断谷都不通桥梁,许多村子里也都没有进出的路。他们失联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他们不知道各自的家族背负着叛国的罪名。
他们与军中的最后一面还是彼此父亲都立了功,还刚过完军中的庆功宴。
他们掉落断谷中,峭壁千尺,谷中村子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他们用剩下的半条命养伤,成婚,以天地为媒,村中人为证,缔结两姓佳姻。
温立璋从没有懈怠,召集村民在山中辟路,期盼有朝一日二人能重回盛国。
“太后娘娘与恭德王有过一女。”
云桂说,明德二十四年,太后怀着身孕,谷中缺衣少食,太后身体很差。温立璋终于加快进程,开出一条出谷的路,带着太后回到城中。
他们却在城中被邹青的人追杀。
云桂嗫嚅着唇,说着旁人只是听来觉得惊心动魄的他人的故事。
“那时是冬天,冰天雪地的,太后在雪地里早产,产下的是一名死婴。他们哪能想到燕国人没有害他们,害他们的反倒是自己人。”
“当年为了保护太后,温立璋去引敌人,再也没有回来。”
戚延紧握着手掌,他不是一个麻木的听客,他的眼里依旧错愕,依旧震撼。他以为的佞臣,他以为的粗莽武夫竟会是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而他眼里不贞不忠的母后,原来根本就没有他以为的不堪。为什么这些年她不告诉他真相?
“太后找了恭德王几个月,以为恭德王已经死了,而她带着一身的仇恨回到京都,要为两家洗清冤屈。”
“可她独自一人,根本不是邹青的对手,她求到了当年还是太子的先皇门下。”
云桂嗫嚅双唇,迟疑片刻:“先皇与恭德王、太后,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年轻时的太后有家室有样貌,有贵女们没有的智慧与胆识。先皇也倾慕太后,他要太后做他的太子妃。”
“太后本不愿再嫁,她思虑了有半个月,再次登门时,她才答应了先皇。”
戚延紧握袖中手掌,久不开口的嗓音有些嘶哑:“朕的父皇……是以此要挟了母后?”
“哪有什么要挟呢,皇上。”云桂噙泪的双眼望着戚延道:“先皇的贤名从东宫到他驾崩,没有人会说他不对,太后什么倚仗都没有,只有先皇这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即便他的父皇不是胁迫,也并非再是君子所为。
父皇多么清楚母后只能倚靠东宫这条路,他断定了母后会嫁。
云桂道:“太后与先皇合力查出了当年的诬陷,还了两家清白,武圣皇帝自愧,不仅写下罪己诏,还依太子所求,将太后封为太子妃。”
“他们婚后,先皇对太后恩宠有加,事事以太后为先。武圣皇帝不喜欢太后,给先皇赐封了侧妃,选了良娣。先皇以为太后会吃醋会伤心,但是太后那时不爱先皇,一点也没有伤心。”
云桂目中踟蹰,忽然不再言。
戚延望着他,嗓音依旧嘶哑:“说下去。”
云桂顿了许久:“他们一直没有圆过房,太后求先皇休了她,先皇不允,在太后酒醉中让太后怀上了您。”
戚延死死握着袖中拳头,他以为他至少是父母恩爱过的证明,他以为他的父皇哪怕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但至少依旧是他心目中的贤主。
“先皇一直善待南明侯,可南明侯恨皇室,在先皇登基后,他在朝中做下不少糊涂事。先皇从无怪罪,一次次袒护下来。太后于心有愧,再也没有提过休妻之事。”
可云桂说,南明侯再恨皇室也不会糊涂到明目张胆做蠢事,他所作所为都是些小打小闹,实则是先皇为了不让太后离开,有时候刻意任朝中大臣扩肆南明侯的罪名。
“不可能。”戚延嘶哑着反驳,可他一点底气都没有,迎着云桂这双噙泪的,沉默的眼。他忽然只觉得他的反驳好像跳梁小丑。
云桂透过戚延遥遥望着龙**沉睡的人,话已说到此刻,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您两岁的时候,恭德王回京了。”
“他当年被困在朔城绝谷中,那里的地势至今也只有温家军能驾驭。”
“太后与恭德王那次相见……”
即便只是作为旁观人,云桂目中也有这么清晰的不忍。
他说,先皇允许了太后与恭德王的相见,世事无常,让他们好生做个了断,不要伤了从前的和气。
太后以为那是只有她与温立璋的相见,可她并不知道她眼中大度的丈夫正带着弓箭手,带着云桂,带着一群死士,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随时准备要温立璋的命。
时至今日,云桂也不知道那一次先皇为什么决定不杀温立璋了。
他好像忽然改变了策略,用对太后无尽的好,对温立璋看似毫无底线的信任,对温家隆重的补偿,让太后愧疚,让温立璋铭刻兄弟之情。
云桂踟蹰地说:“先皇是奴才见过的最会驾驭人心的君王。”
他一面对太后无比宽容,无比信任,用贤夫的大度与柔情得到太后的愧疚。也独自去见过温立璋,尊贵的帝王在温立璋身前诚挚地求他为了两岁的小儿,为了他对太后的感情,不要打破现在的局面。
“自那后,恭德王自请去攻燕国,在三年时间里建立了温家军,攻下了燕国朔城以北的五座城池,拥兵七十万。”
云桂说,先皇忌惮温立璋。
在温立璋回朝受封时,特意携太后为他设庆功宴,要太后去试探温立璋。先皇看出温立璋从来没有放下过太后,言语里透露出希望他早日成婚的意思。
云桂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君王把言语驾驭得如此成功,能让人有愧,让人甘愿为他卖命。
为了不连累太后受到先皇的猜忌,温立璋成婚了。
“恭德王没有挑选先皇为他甄选的世家贵女,选了一个八品掾吏的女儿,还是亡妻留下的不受宠的女儿,也就是皇后娘娘的母亲。”
“可这成婚不过是恭德王保护太后,安抚先皇的幌子,他们连洞房都没有圆。先皇安插在将军府的人观察了一年,直到……”
云桂说,直到先皇精心设计,赏赐给许映如与太后一模一样的衣裙,在他们夫妻的酒中下了合欢散。
云桂埋下头去,苦笑喟然:“那酒,还是奴才给端过去的。”
戚延一双眼中早已黯淡无光,失去所有色彩。
他不敢偏头去看龙**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极轻。
他恨了这么多年的温立璋,恨了这么多年的母后,原来也同样都是受害者。
他的父皇……
戚延双目晦涩,紧紧望着云桂,要他说下去。
云桂说,那一次后便有了皇后娘娘。太后哭了很久,关上宫门谁都没有见。可几日后,她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睿智,好像明白她与温立璋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恭德王屡立战功,却再未回京,生根在了北地。但太后……太后抑制不住感情,每年都会与恭德王互通书信,虽然这些信先皇都知道,他明白太后始终放不下。”
“册封皇后娘娘为太子妃,最初只是先皇想控制温家军的手段。他命国师占卜,但国师竟说太子妃不论嫁给谁都是天生凤命。更重要的,他说您与太子妃注定有一段姻缘,只是情路坎坷,太子妃若为您的妻,您当有一难越的劫难。”
戚延赫然望着云桂,完全不知此事。
明明他的母后与国师都说过温夏旺他,他们是天定良缘。
云桂解释着他目中的意外:“让国师闭嘴或者改口又有何难。先皇与恭德王是早年的结拜兄弟,很了解恭德王的谨慎小心,恭德王身边的算命道士便是先皇的人。”
所以温立璋明明不愿把女儿送入皇宫,最后还是听了道士与国师的测算,为了女儿今后的良缘,为了结拜之弟,也是因为太后……他才同意把心爱的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皇宫。
“小太子妃在宫里受苦的那些年,先皇知晓恭德王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处处维护,比对三个公主还亲厚,让恭德王没有理由再接女儿离开。”
云桂流下眼泪:“皇上,您觉得皇后娘娘受尽先皇慈父一般的宠爱,可他……您看到的,也许只是先皇愿意让您看到的。”
“先皇是真心爱着太后,他却终于知晓了他这一生注定得不到太后的心,所以您……是他控制太后与恭德王最后的筹码。”
“您能看到太后与恭德王相见,都是先皇的安排。您能在每一次病中醒来见不到母后,也是因为先皇委托太后去处理恭德王的军务。而这些太后从不知晓,她心目中的先皇敬她爱她,愿意把朝政都交给她,也疼爱太子妃,信任温家军……”
戚延目中一片猩红,泪光浸在他这双死灰般黯淡的眼中,他却始终不任它们落下。他沙哑地开口:“你够了。”
“我父皇不是这般的人!若他是这样的人,母后怎么能不知道,母后怎么不在我每一次质问她时告诉我一切!”
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黑白。
连烛光是暖色还是冷色,视线里都只余一片混沌。
也许他此刻否定的不是云桂。
而是记忆里那个疼他爱他的父皇。
那个像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一般慈爱的爹爹,愿意陪伴病中的他,还能用宽阔的脊梁背他的爹爹。这么好的父亲一遍遍告诉他“父皇不委屈,父皇不难过,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安安稳稳便好”。
他的父皇为什么是云桂口中的模样?
为什么母后在他每一次的质疑中不辩解,不告诉他她曾是温立璋的妻?
云桂埋下头:“皇上,您还记得您与太后争执时说过的话么,您说历朝仁君都不是您的榜样,您都不会学,您只会听先皇的话。”
戚延记得,那一年是父皇病重,母后要他勤政爱民,学着历代贤主。他反驳母后,他那时很叛逆地说他不要她管,她根本没有资格管他,他若要当一名仁君,他只会以他的父皇为榜样。
“父皇在孤眼里胜过千古帝王,胜过你口中无私为民的温家军”这是戚延那时的原话。
云桂道:“先皇做的一切太后都不知晓,太后愧对先皇。而您那般说后,即便太后察觉出先皇一些问题,她也不会再告诉您。若您眼中崇敬的父皇有污点,您还会再做一名仁君么。”
戚延死死攥着袖中拳头。
所以他的母后宁可要背负他的憎恨,也从来不会提他父皇的不好半句?
她凭什么不让他知道真相。
就为了这天下苍生?
殿中阒静无声。
许久之后,云桂问:“皇上,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呢?”
戚延薄唇颤动,却说不出话。
他想听云桂说他的父皇不是这么不堪,他想听到母后与他从来没有在父皇的算计中,从来没有。
云桂张了张唇,终是垂下头,没有再说出更刺伤人的话。
荣王为什么敢造反,是因为先皇的驭权之术。
他夸荣王最有他的影子。
连先皇都想过他最宠爱的戚延若有朝一日站在了他母后与温立璋那边,这帝王之位便不会再传给这样的儿子。
云桂缄默了,只安静地从怀中掏出三道圣旨。
他高抬双臂呈给戚延。
可戚延死死望着它们,许久都没有来接。
漫长的沉寂过后,戚延终于伸出手,**般地展开圣旨。
是他无比敬爱的父皇的笔迹与玺印。
圣旨上写,若先皇驾崩后,太后与温立璋重圆。
诛温立璋。
太后百年后合葬帝陵。
戚延颤抖地,猛地合上圣旨。
手上余下的两道他却不敢再看。
他这双手练过剑,与无数江湖剑客比过武,从不畏怕刀光剑影与鲜血,却不敢触碰这两道圣旨。
漫长的寂静过去,他才颤抖地打开。
离谱得可怕。
他想哭,可却哈哈笑了,滚下热泪。
他无比敬爱的父皇说,若他认温立璋作继父,尊温立璋摄政,不依照圣旨处死温立璋,若他被皇后美貌魅惑,可以废了他的帝位,可以赐死皇后。
这手中最后一道圣旨,是转封荣王为帝。
守着温夏五个日夜的人,明明安静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打扰温夏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哈哈地大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他的眼睛红了,泪流干了,心也好像死了。
“皇上,您可还记得成昭十九年,宫里有个小太监净身没有干净,与太妃宫中的宫女秽乱宫廷?”
戚延的哭笑已经停了,他没有心情再去回忆云桂的话。
云桂说:“当时先皇下旨,要彻查所有内侍,老奴一把年纪被拉去净身房,您途中遇见,老奴求您开恩,是您让老奴免了多余的罪受。就当是老奴回报您吧。”
戚延记得,当年父皇震怒,下令所有内侍都要再去补刀。云桂三十多岁,再去挨一刀也许就会丧命。他不过只是随口一句话罢了,于他而言这哪是什么恩。
云桂朝他深深叩拜:“皇后娘娘所受之罪……全最无辜的。老奴谢过您与皇后娘娘救下展儿,老奴与展儿会终生为您做牛做马!”
云桂叩了响头,跪行退出了宫殿。
踏着夜色离开皇宫,云桂苦笑着流下一行泪。
当年戚延救他,免去的不是他多余的罪,而是他应受的罪。
他净身入宫廷根本也没有割干净过,那时的阉割还不成熟,宦臣这条路九死一生。并非只有那小太监还留着点尾巴,他也有,只不过一直瞒了那么多年。
万幸的是那年云桂撞见戚延,利用他不知情向他求饶,得到身为太子的他一句赦令。
所以云展根本不是他的养子,是他的亲骨肉。
他忠于先皇一生,就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一回自己的主吧。
……
乾章宫内。
戚延死死望着地上的三道圣旨,刺目而痛苦。
他僵硬地,慢吞吞地扭头望向龙床,那里躺着他欺负了这么多年的人。
原来他只是他的父皇阻止温立璋与他母后重圆的一颗棋子,而且随时都可以丢为弃子。
原来他的母后愧对一生的丈夫到死都不是真心保护她,都仍在防备她。
原来他欺负了温夏这么多年,让她饱受这么多个日夜的痛苦,竟全都来源于可笑的他这些年坚持的可笑的理由。
距离龙床这一段很近的路,戚延像走了十三年,一步一步停在龙床前,望着床榻上依旧裹着厚厚药纱的人,滚下两行热泪。
他俯下身,动作很轻地把脸颊贴到她鬓边。
“对不起,夏夏。”
“你快醒来吧,让我赔你这十三年,赔温家一切,让我同你一起孝敬母后,弥补你。”
到此刻,他才明白少年时陪他跪过,陪他一起受罚的小太子妃才是最真心对待他的人。
他前二十四年最恨的两个女子,原来都是最在意过他的人。
“若你好不了了,那我就把自己赔给你好了。”戚延闭上眼,嗅到的不再是她耳鬓的香,而是苦涩浓烈的药气。
如果可以换,那他甘愿去做躺在龙**伤痕累累的人。
……
太后得知榆林离宫的消息,终于在这一日赶回来了。
她鬓角拂乱,不顾一切冲进乾章宫,望着早已不辨面目的人儿,颤抖地俯身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夏夏,你睁眼看一看母后……”
“你这样我怎么对得起子儒,对得起他。”
许嬷也在旁哭着,闻声却想提醒太后不要在戚延面前失言。
可戚延望着他的母后,第一次这般于心有愧,也这般为她不平。
太后哭干了眼泪都没有让**的人醒过来,她起身,回首时珠钗拂乱,扬手的巴掌狠狠落在戚延脸颊。
满殿宫人跪下去,额头死死贴到地面。
戚延受着这耳光,他觉得一个巴掌哪里够啊,他的母后打断他的腿都可以,只要能让龙**昏迷了这么久的温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