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在庆幸一切坏事没有发生时, 并不知道大家都为她隐瞒下了京都的一切,隐瞒着戚延的恶行。
温夏并不清楚, 她的三个哥哥已经跪在乾章宫外一日了。
戚延在白蔻与香砂处得不到温夏的消息,自当诏了温家三子回京。
他最质疑的便是温斯立,即便温斯立当时人在北州查案,作为左相,手也能轻易伸到京都来。
但温斯立却说不知这一切,尤其是温夏的二哥温斯行,竟像反咬一口般不顾君臣之仪质问戚延凭什么欺负他妹妹, 好在被温斯立按住,跪在乾章宫外赔了罪。
戚延一早醒来,目中一片清冷薄凉。
寻找温夏的日子越久, 他越会担心温夏的安危。
伸展双臂,他任由宫女服侍穿戴, 薄唇淡声问:“温家三子还跪着?”
胡顺说跪了一夜。
戚延目中一片冷意,任宫女系上腰间玉带, 坐到椅上伸展笔直双腿,待宫女为他穿好青缎长靴,踱步出殿道:“宣他们进殿。”
三人进殿时,腿脚仍有些不便,哪怕是健硕武将跪上这么一夜也不好受。
温斯立与温斯来还知行礼,倒是温斯行忍着满腔怒意, 在温斯立的提醒中才躬身朝御座行去礼。
对温斯行来说,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妹妹发生的一切, 是温家唯一一个还被蒙在鼓里的人。
温斯行性格素来没有这般急躁, 也沉得住气,他面貌偏俊秀, 身材倒是武士的健硕,只是常年镇守海域,经受日晒,肌肤呈健康的暗麦色。他性格倒很是重情重义,心思极细腻,是个会照顾兄长与弟弟妹妹的心细之人。
温斯行喜爱音律,时常自创曲谱,又常爱记录一路山水见闻,写过南屿海地方志,能文能武。温夏从小便喜欢他谱写的曲子,总夸他若不当武将,应该是个乐曲大家。
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要惹他发脾气除非是天大的事情。
温斯行初次得知温夏的消息是她葬身大火中,每日以银针吊着命。紧接着他又被戚延召回京都,原本以为是最坏的消息,直到昨日听到戚延质问温家把温夏藏到哪里,他才劫后余生般知晓温夏还活着。
温斯立与温斯来是来演戏,可他不是。
昨日他一通争吵,不顾君臣之礼,让戚延十分震怒,也好像信了他们兄弟三人的话。
但此刻,戚延还是紧眯双眸,冷声道:“温相应该比两个兄弟更清楚利弊,皇后假死逃离皇宫,朕若计较,此罪不容赦。但现在是朕想把她平安找回来,不治她罪,但若温家知情不报,就不能怪朕。”
温斯立仍俯首回答他远在北州,并不知情。
望着底下闭嘴的三人,戚延震怒恼羞,一双手紧握龙椅扶手。
他以前只以为做皇帝是孤家寡人。
可在寻找温夏这条路上,他好像也成了孤家寡人。
太后要他休妻,放温夏自由。
白蔻著文两人即便受刑,也绝口不提关于温夏的一个字。
温家也完全不配合,上报不了一丝有用的线索。
他们谁都不相信他可以善待温夏。
可他自己知道啊。
他早已后悔了,温夏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证明给她。
殿上阒静,温斯立与温斯来都静默地立着,唯有温斯行压抑着一腔愤怒。
戚延手指敲击上龙椅扶手上,不着痕迹留意他们的神色:“夏夏为什么同她四哥走?”
他在套话罢了。
除了他们三人,她还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四哥哥。
温斯立抬起头,很是意外也很是不解。
温斯行与温斯来也说不可能,温斯和失踪了多年,即便给温夏寄过信,也并没有再回过信。
只是温斯来反驳时,似用余光看了温斯立一眼。
戚延将他们兄弟三人的神色都纳入眼底,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他的推测应该不会错,恐怕温夏是被温斯和带走了。
若真是此人,他竟会易容之术,那得在江湖中打听。
温家三子不会告诉他温夏的下落,他也料到了,从昨日的愤怒到此刻时刻的冷静,戚延冷冷睨着三人,终是淡声让他们退下,没有再审问,也不可能对他们用刑。
戚延唤出云匿,安排暗卫守在温家三子府中。
只是他多少知晓这是徒劳,温家若想防他,他就算是有暗卫也查不到有利的消息来。
戚延再次嘱咐云匿:“顺着江湖去查,打听会易容的人。”
他手指转动着手上玉扳指,凝神思考。
拇指上是一枚新的扳指,上次的翡翠扳指被他内力捏碎,手上也划出很深的伤口,至今都还留着疤,只能以扳指遮盖。
手上动作停下,想到一些线索,戚延交代胡顺:“把建始三年鬼幽谷大战一切的奏报与作战策略,行军路线拿来。”
胡顺忙退下,戚延皱着眉,又沉声叫住他:“温家四子是何年被恭德王收为养子的?”
胡顺还没来得及回答,戚延已自顾自严肃道:“把他的户籍拿过来。”
对于温夏这位四哥哥,戚延最深的印象只有在凤翊宫清玉池的那回。
清波**漾的水中,她冰肌玉骨,娇态慵懒。他拉了她在水中沉溺,力道之重,让她下巴随着动作一下一下拍到水中,她高泣低吟,忍受不住时哭喊了一声四哥哥。
漆黑的眼眸越来越沉,戚延冷漠望着手上扳指,无声摘下,看拇指上未愈的瘢痕。
她到底知不知她一个弱女子独自生活在外,会背负多大的危险?
她可知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来没有哪一夜睡过整觉,梦里也是她哭泣的可怜巴巴的模样。每回从那些噩梦里醒过来,长夜冷寂,便再也睡不了觉。
胡顺将卷宗与户籍都拿了过来。
戚延逐字看着建始三年鬼幽谷大战的记录,他知道温家在那场仗中不仅失去了温立璋,还有一个温斯和生死不明。
但这上头对于温斯和的描写也只有下落不明四个字。
他又拿过户籍,温斯和今年二十岁,于八年前被温立璋所救,七年前收为温家第四子。
曾用名,十九。
可惜照身贴上画像都是几个模子的脸。大盛一般用统一模具来刻肖像,是什么脸型、嘴型、眉形都选模子统一刻出,不会像画师那般一比一细致描绘。
这也就是个清秀的十三四岁少年,根本看不出别的来。
戚延以镇台压住户籍,起身去上朝。
他多日未上朝,早已落下许多政务,尤其是上次查封大盛青楼的政令颁布后,不仅朝中哗然,京都城内也有许多男子持反对意见,联合着匿名按了手印送到府衙,请求收回成命。
戚延身着一袭玄金色龙袍,冷俊面目只有帝王威压之势,不辨喜怒。
他高坐于金銮高处中,听着底下大臣一桩桩的奏报,音色也喜怒难测,淡声给着意见。
下朝后,连日的积累,宫人抱来的奏疏摆满了御案。戚延从前很不喜欢拿在手上又硬又沉的竹简,可如今再也不会介意了,每一份都仔细审阅。
他下过令,给过各地官府一张温夏的画像,要各地官员暗查,一有消息都要立刻禀报。
可翻完了案上一百多份奏疏,戚延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人见过温夏。
隔扇门外已是浓稠的夜色,四面都被黑夜笼罩,萧瑟的寒风灌入殿中,四下侍立的宫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戚延双眼疲惫地合上,第一次这般无力地靠坐在龙椅中,许久才起身去往凤翊宫。
他想歇在凤翊宫,他在他的寝宫里睡不好,只有在这里才能多睡上一两个时辰。
步入殿门,戚延便见庭中望着月色发呆的白蔻。
她似已养好那双受伤的手,今日倒是能在庭中走动了。
戚延穿过庭院。
白蔻瞧见忙向他行礼,欲转身退下。
戚延淡声道:“你望着月亮,可知皇后奔波在外也会望着月亮想念她的家人。朕问你,你都知道多少,说出来。”
白蔻垂着头,仍是那句胆怯的话:“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戚延不会看错那天白蔻与著文对视的眼神。
他目中一片寒意:“你觉得你们二人是在保护主子?”
“愚蠢!带她走的是她四兄,她的四哥哥?你们多少年未见过此人,你们可知晓此人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白蔻死死埋着脑袋。
“他能会江湖中如此高明的易容,这些年的身份必定不轻,皇后温善纯良,你们让此人带走皇后,难道就是在护她?”
“在皇宫里,在太后身前,她有太后庇护,有温家庇护,比跟着一个消失多年又凭空出现的人安全!”
“奴婢真的不知道。”
戚延震怒恼羞,可始终沉着气:“皇后过惯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如今流落在外,谁能再给她这至高无上的一切,她能睡好觉?”
白蔻顿了半晌,终是强迎着这份帝怒,压低了嗓音:“可娘娘在皇宫里睡不好觉时,您却没有这样担心过娘娘。”
白蔻与凤翊宫的宫人一向都是畏怕戚延的。
可如今这几日死里逃生,捡回半条命,心底的畏惧仍在,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不怕死了。
忆起从前,白蔻落下眼泪:“娘娘被您罚在观宇楼赏雪,失明时,您有想过她能睡好觉么?”
白蔻跪下双膝,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额头触到了地面。
“娘娘看不见时,一遍一遍做着噩梦,娘娘听到您要废后时,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奴婢听她在梦里喊过‘太子哥哥救我’,她从满心的期望到失望,她又有过多少个安眠夜?”
现在才担心她会睡不着觉,是不是太晚了。
白蔻未敢再说下去,无声流着眼泪闭了嘴。
戚延并未离去,龙袍衣摆拂过靴面金丝龙爪,他孤孑地立在月色下,身影清长,死死捏着手上扳指。
唯有一双深眸从愤怒到痛苦,到人生里第一次的求而不得。
他无声站了许久,望着正殿中“毓秀坤元”的匾额,忽然便不敢再踏足一步,转身离开了凤翊宫。
……
五日后,戚延终于寻到了温夏的消息。
青州郡守常善治千里抵上加急奏疏,说他应该见过一面温夏,她当时头戴帷帽,匆匆上过一艘船。常善治是见过温夏的,风吹开帷帽时,她侧脸与纤细又端庄的体态跟他见过的皇后娘娘简直一模一样。
戚延欣喜若狂,当即拟下诏书要常善治守住青州各处城门,按兵不动,不要吓到温夏。他命人八百里加急将这诏书送至青州。
他沉声吩咐陈澜准备出行快马,又命云匿分两路赶去青州。
他去了长乐宫,匆匆留下一句请太后监国便离开了皇宫,策马朝青州驶去。
他的心脏疯狂而激烈地跳动,方才每下一道命令的嗓音也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是欣喜,也是害怕。
连夜策马,再好的快马也受不了这般不休不止地跑,他们一路已经换了三匹马。
而再好的人也受不了这般连夜的赶路。
已是夜里五更了,陈澜终于加快速度赶上了最前头的戚延。
他截住去路,勒停了戚延的马。
“皇上,您歇片刻吧!”陈澜目中一片担忧,焦急地抵上水囊。
戚延唇色已经变作深秋寒夜冻过的青紫,薄唇上也起了干裂的皮褶,秋夜里湿润的雾气凝结在他密睫上,化作一排细小的水珠。
紧握缰绳的大掌按在腹部上方,连续三个时辰不休不止的剧烈颠簸,戚延胃中蔓扯起一股疼痛来。
但他没有时间歇,夹紧马腹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
他想快点见到温夏。
他想亲口告诉她就再信他一回吧,他知道了从前的真相,知道这些年全都是他把无妄的罪责迁怒到她身上。
他愿意用余生弥补她。
再也不会欺负她了。
她若不想为他孕育子嗣那就随她吧,他再也不会勉强她,一切都由她做主。
马蹄不休不止,戚延胃中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强忍着这痛,如果温夏在眼前,他多想笑着同她说他不痛了。见着她,他就一点也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