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夹杂着狂风, 凛冽吹卷着黑瓦青墙的巍峨皇宫,燕国的寒天来得悄无声息, 整座宫阙都淬在冰凉的朔风里。
宫人托着御寒衣物步入华玺宫,温夏正倚在美人榻上看书,雪团懒懒地窝在她腹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时不时舒服地喵呜一声。她膝上盖着轻软羽绒毯,见锦雁身后宫人托着衣物,放下了手中竹简。
“主子, 天渐凉了,这些都是皇上嘱咐给您送来的御寒衣物。”
不是那些贵重的宝贝就好。
前几日霍止舟的万寿节收到不少官员敬献的寿礼,他大部分都往她宫里送, 听锦雁说除了孝敬给太后外,他自己都不曾留下。
温夏受之有愧, 经历那晚后,她每想起那夜里他冰冷的薄唇擦过她耳骨, 便觉不妥,也不敢去见他。
借着月事腹痛,没有再出过华玺宫。
而四哥哥太了解她了,好像知晓她避着什么,除了每日送来好吃的,不曾来打破她的尴尬。
温夏抚上几件软薄的中衣:“这手感柔滑, 不是蚕丝, 是羌族独有的羊绒?”
锦雁点头, 笑着介绍这料子的稀有。
温夏是盛国人, 盛燕两国未开互市,她接触的羊绒也只是未这般细致梳织过的栽绒地毯, 还是头一次见着穿在身上的软糯布匹。
燕国高祖一统多族,因而文化繁冗,各族间也有不少的宝贝。温夏虽然这几日没再见过霍止舟,但也能听到锦雁说他的事,听说他同戚延一样嫌过竹简不方便,在研究能不能造出绢布一般的纸布,可供水墨书写。
他实在太勤政,温夏望着这些衣衫与布匹弯了弯唇,如今两国再也没有战事,不会有无辜百姓再颠沛于战火中,四哥哥应该也会成为一代明君。
香砂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么软糯舒服的料子,清亮的双眼写满喜欢,温夏嘱咐锦雁为香砂也制好御寒衣物。
她倒是疑惑了下:“可眼下还没有入冬,燕国的冬天这么早吗?”
“快了,入冬也是一瞬间的事,咱们这里下起雪时很是漂亮,主子到时候应该会喜欢。”
温夏与香砂对视一眼,只是莞尔,心间也有些黯然。
她不能在雪地里待太久,之前徐华君为她医治眼疾时就叮嘱过她以后少在雪地中待,她一双眼已经比别人娇弱些了,容易再诱发从前那眼疾。
每次想到这,温夏心头会更黯然几分,对戚延只有心灰意冷与绵绵的怨恨。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皇上上过了午朝,在小憩。他问过您可有用膳。”锦雁小心地说着:“皇上是想陪您用膳的。”
温夏自觉有愧,总不能一直避着四哥哥:“我晚上去紫宸宫谢过皇上。”
锦雁笑着退下,去紫宸宫禀报。
帝王寝宫已通了地龙,暖炉中也烧着炭火,一室温暖如春,宫人安静侍立在两侧。
霍止舟靠坐在龙**,手中仍握着一卷加急奏报,微垂的眼专注审阅着国事。他一向勤政,身居高位对他来说不是享受,而是可以保护他所能保护的人,也需扛起君王的责。
他冷静翻阅奏报,紧抿的唇线疏冷,眼似淬了寒冰般,威慑出几分帝王愠怒。
直到擎丘说锦雁过来禀报,华玺宫的主子晚上会过来用膳。
眉目间的疏冷顷刻消散,霍止舟这才弯了弯唇,眼底噙起一抹温笑,暖星般的眸子落在奏疏上,才又恢复面对政务的冷肃。
他未再小憩,起身下床,伸展双臂任宫女穿戴,瞧着她们恭敬拿过白玉腰带,眸底会升起温冽的光,有那么一瞬间不再是喜怒难辨的帝王,而只是一个情动青稚的少年。
霍止舟行去炳坤殿,让擎丘去通传今日不上晚朝,于是过来禀报政务的大臣便也一直没有停歇过。
待殿中臣子终于退下时,霍止舟眉头轻皱,才松开笔,已有几分泛白的指节紧按在心口,仰靠在龙椅上,薄唇逸出微微的气喘声。
他胸口痛。
“皇上,奴才去宣太医!”擎丘担忧地把汤妪递上,急声吩咐徒弟去传太医来。
这是霍止舟的旧疾。
那年燕盛两国的大战中,他被废帝冰冷尖利的弯钩刺穿整个身体,在雪地中拖行那么远,即便如今已经治好了伤,也留下了病根。
每逢季节交替降温时,伤口处的痛觉会格外明显,如冰冷的利勾还在身体里一般,无情地戳穿肋骨,疼痛浸咬着骨头。
可太医每次都说他体内已经不见寒气,脉象也正常,请他不要在每次疼痛时反复去回忆这份伤,也许病程便会减轻。
紧靠龙椅,霍止舟清朗眉宇间布满了细汗,疼痛渲上双目,令他一双眼充盈着杀气、憎恶,又似悔恨与绝望。
紧紧握拳闭上眼,满目雪地中奔驰的烈马,倒下的温家军与燕军的尸体,被雪与血掩埋的写着温字的旌旗。锋利的铁链弯钩刺入铠甲,从胸肋中穿透,拽着他在皑皑雪地中拖出一条蜿蜒的血痕……
太医匆匆入内,又是施针又是汤药,才终于为霍止舟止住一些疼痛。
他回到紫宸宫静坐,满室温暖如春,那蚀骨的剧痛才逐渐化成隐痛。直到擎丘说华玺宫的主子快来了时,霍止舟才睁开双眼,舒展紧皱的眉心,敛去眸底疼痛之色,清隽的脸淡然如常。
他起身去换下汗水湿濡的龙袍,穿了一身雪青色暗纹锦袍。
擎丘目中不忍:“皇上,要不今日先别与华玺宫的主子用晚膳了,奴才去告诉她您龙体抱恙……”
霍止舟淡扫一眼擎丘,目中威慑冷肃。
宫女为他系上白玉带,一袭浓淡相宜的雪青色衬着这腰间白玉,似温润清朗青年,长身玉立,一袭风骨铮铮。
温夏步入紫宸宫时,雪团从她裙摆蹿进宫殿,比几分怯的她快几步出现在霍止舟身前,喵呜可爱地叫着。
她则立在门处,提了口呼吸才细步行入殿中。
霍止舟走到她身前,看她海棠暗纹的衣襟中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羊绒斜襟,淡笑:“一路过来可觉得冷?”
温夏摇摇头:“冷天里走几步就热了,只是四哥的殿中为何这般暖和?”她环顾四下,除了瞧见两处暖炉,便是四下那温暖的地龙,“如今就升火了,太早了吧?”
霍止舟淡笑抿唇,坐到满桌佳肴前。
他在屋内穿得倒薄,不像她这么厚。
因此这饭用下来,温夏鬓边沁出湿润细汗,却不好意思脱掉外衫。
霍止舟示意宫人灭掉暖炉。
他的旧疾每年随着天气发作几回,身体并不怕冷,疼痛却这般刻骨,很奇怪。
太医说或许是心疾加重病程所致,要他不去想受伤时的经历。
满室春阳般的温度,温夏香腮浅红,鼻尖也沁出一点细汗,盈盈双眼含着一汪春江水。
她身上常年都是香的,如今浑身发热更甚,似满室的牡丹绽放,香气清幽端雅。
她用过膳,停下来等他。
霍止舟也不再吃了,问她想做什么。
温夏道:“四哥生辰时所得的礼物怎么全送给我了?我在这里吃穿不愁,用不上那么多东西。”
霍止舟抿唇,让她安心收下,不用把他们之间的界限区分得这么清楚。
温夏有几分无奈。
灯光罩着她婉约的身影,她无奈浅笑时,杏眼温柔娇媚。霍止舟也是如今与她重逢才知道,她早已不再是十四岁的女孩,有了女人的一缕气息。
他询问她:“还想做什么吗?”
温夏摇头。
霍止舟看向天色:“那我送你回去?”
她说好。
两人徒步走出紫宸宫,穿过安静的御花园,只有温夏臂弯里雪团撒娇的喵呜声,软乎乎的白猫在掠过的寒风下往她怀里蹭。
霍止舟笑了看了雪团一眼。
一直将温夏送回华玺宫,路途短暂,他只能停在门口。
温夏轻弯着红唇朝他道着早些歇息。
回到紫宸宫,重新燃起炭火的暖炉催动了空气里一抹余香。
霍止舟心间几分怅然若失,但他眉目沉淡执着,薄唇笑了笑。
余生还长不是么。
他可以有许多时间陪她走出从前的阴影,往后让阳光都照在她身上。
擎丘行入殿中,呈上一份密报。
霍止舟看完,双眸布满萧杀寒意,一股阴鸷快意划过他眼底,也不过一瞬间,他周身便恢复帝王的深不可测。
这密报是从盛国传来的。
他易容了个替身在青州吸引戚延的注意,利用青州郡守见过温夏,让郡守传去了消息。而戚延赶去后,只能查到她上过一艘船,那船已经精心策划,沉入湖底了。
他怎么可能再让温夏落入伤她之人的手中。
也许是气温骤凉的缘故,霍止舟胸口又痛了起来,方才太医压制后的隐痛又变作了蚀骨的剧痛。
他一直不曾再睡着觉。
擎丘焦急地说去请御医,霍止舟紧声道:“无用的。”
他靠坐在龙**,薄唇褪却血色,发出压抑的痛苦气喘。一双漂亮的眼睛覆着暗色,手掌紧按胸肋处,忍着这股剧痛。
擎丘十几岁便服侍着才几岁大的霍止舟,跟随他这么多年,知晓他一路有多不易,流下眼泪道:“皇上,让您别去送夏主子您非舍不得,她都不知道您抱恙在身。”
“太医说这是心病,皇上不去想当年的事就会好受一点,您别去想!”
霍止舟紧紧按住胸口痛处,清隽面容早已因为这痛苍白阴鸷。
他目中晦暗汹涌,失焦的瞳孔不知将思绪散去了何处。
“奴才去告诉夏主子,请她来看看您!”
“别去——”霍止舟狠唤,急喘粗沉:“别告诉她。”
见他这般落魄,她应该会像从前那样掉眼泪的吧。
从前他在军营练武受伤时,他不觉得多痛,反倒全痛在了她身上。一颗颗眼泪从那么干净的眼中掉下来,他可舍不得。
擎丘咬了咬牙,说去请太医,急匆匆奔进了夜色。
……
华玺宫已经熄了灯,温夏早已就寝,是被香砂唤醒的。
她睡意惺忪,只听到香砂的急唤。
“主子,擎丘公公说皇上患病了,痛得不能睡……”
睡意顷刻消散,温夏很是惊愕:“四哥哥生什么病?他怎么了?”
香砂解释不清。
温夏焦急地靸了绣鞋,顾不得再里里外外穿戴,直接系上狐裘冲出寝宫。
擎丘恭候在外,苦求着她去看一看霍止舟。
“皇上今日胸口痛了一日,他用晚膳时不愿同您说,送您回华玺宫也不说。”
“他胸口处曾被废帝的弯钩穿透身体,被马拖行在雪地里,留下了病根!”
温夏坐上步辇,迎着深夜寒风的脸颊布满泪痕,早已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他受过这样的伤,若是知道,她怎么舍得让他受罪呢,他完全可以不用送她回来,也不用灭掉紫宸宫的暖炉。
宫人脚步很快,步辇落停在紫宸宫,温夏顾不得礼数颤颤地奔进了寝宫。
龙**的青年侧身蜷着,眉心紧皱,死死按着胸口。他的手指清癯修长,骨节处泛着惨白,薄唇也被他咬出了齿痕,一张一合地痛苦气喘。
“四哥哥!”温夏扑到龙床边,眼泪早已一颗颗掉下。
霍止舟错愣瞬间,因为疼痛而泛红的双目紧张而退避:“你出去。”他想侧过身,不愿让她看到他此刻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