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气氛冷煞。
温夏的加入也只会让她自己不松快。
这样的局面与这般不舒服的相处并非她想要的, 可如今困在此地,别无他法。
她只是冷冷地, 天生轻软的嗓音淡淡说:“若你们还想我能在这山中平安无事,就请你们别让我难堪。”
二人淡瞥对方,谁也不愿多说一句,但都收起一身尖刺。
三间屋子收拾好,霍止舟没有客气,径直占了那像书房的一间。
戚延出现在书房门口,霍止舟音色冷漠:“盛皇连房间也要跟我抢?”
戚延不屑回答, 在屋中一通翻找,总算找到些药膏。
他径直出门,根本不屑同霍止舟去争抢一个地方。
他要争的, 只是温夏。
他错过温夏的这些时日,温夏的心已经很明显被霍止舟夺去。
此人不仅如今俘获了她的心, 从前还是她的四哥哥。
回想起温夏从前在他面前哭着喊出四哥哥,戚延眸色更寒几分。
经历如今总总, 恐怕温夏已经伤透了心,短时间内不敢再相信他。
阮思栋带着他去同那柳曼娘谈话时,柳曼娘说女子勉强不得。
越是勉强,她越会离你越远。
而捆住温夏手腕时戚延也的确悔悟了,他不可以再勉强温夏,还有霍止舟此人。
他越对霍止舟不好, 也许温夏越会对他疏远。
哪怕她明明就是他的妻子。
回到饭厅, 戚延将几瓶药放到桌上, 一一打开。
里头有的已经发霉, 完好的几瓶中,他只认得一瓶应该是獾油, 不知余下的药都治什么,只能都试试。
解开寝衣衣带,蓬勃的肌肉暴露在冷空气下,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戚延只能用那只掌心满是伤口的手,一点点挑开粘黏到血肉上的衣衫。
伤口很深,有些草屑在坠下时混在了血肉里,必须清理出来。
鬓角生出细密的汗,戚延将匕首烧红,没有别的工具,只能用锋利尖刃挑出草屑与碎肉。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至挺拔鼻梁,伤口有多痛,手臂上喷张的青筋就有多粗,戚延整个身体已全浸在汗液里。寝衣已经不能穿,他借用灶台里的余火烘烤干。
这里没有食物,天色也暗下来,不方便去找吃的。
戚延与霍止舟将野枣都留给温夏,二人只是烧了水喝,打算明日天亮再去外面寻找食物与路。
入夜里,三人皆已回到各自房中。
温夏睡左厢房。
霍止舟睡书房,有椅子与书案可以将就。
戚延睡连着灶房的饭厅中,两条长凳合一起倒也能靠着墙搭搭腿。
厢房里,温夏翻来覆去,在这张床榻上根本睡不着觉。
她也知晓她条件已经很好了,霍止舟与戚延连张榻都没有,只有她换下来的脏被褥用。
只是这床实在发硬,木枕又高又硬,她拿掉了,还不如不要枕头。
被窝中没有汤妪,温夏翻来覆去,双脚怎么也不暖和。
“夏夏,你睡了么?”窗外响起霍止舟的声音。
屋内没有灯,只能接着一地白雪折射的青白黯光,瞧见那麻布糊的窗外投下的影子。
“四哥哥……”
温夏还未说完话,便被戚延冷淡的声音打断。
“燕帝不睡,来朕皇后的屋子做什么?请你自重。”
霍止舟音色也无比低冷:“朕来问夏夏冷不冷。”
“她冷不冷要你关慰?”
一声吱呀的声响,房门被戚延推开,他手上拎着木桶进来。
温夏惊慌地往床里侧靠,紧紧捂着被子。
戚延微顿,才忆起又忘记规规矩矩敲门。
他如今不能再下意识拿身为皇帝那套天经地义的规矩来对待她了,他必须得改。
迈出的脚收了回来,戚延退到门口:“我给你拎了热水来,你泡泡脚?”
温夏想拒绝的是戚延,可如今关头,不愿身体被冻坏染病,只能极淡地道:“你放进来吧。”
戚延放下热水,关上门,冷冷瞥一眼门口的霍止舟。
霍止舟隔着门道:“夏夏有事唤我。”
温夏轻轻应了声。
戚延并未离去,霍止舟也未走开。
雪地映着暗夜稀薄的天光,将两人轮廓镀得越发清冷。
视线交汇,彼此不让分毫。
不愿吵到温夏,戚延压低嗓音,冷声问:“建始三年夏夏父亲那场仗,朕想听你解释。”
霍止舟虽不愿多跟戚延交谈,但戚延的问题倒也无错,他回答着那年的事。
但戚延即便听了也并不信任他:“废帝发现了你,派人来除你,且一并重创我军,好在你父皇跟前邀功。那他既重伤你了又重伤我军了,就有这般巧的事?”
“你信与不信,我无话可说,但此事与温家无关,若盛皇公私分明,就不要将此事牵罪到温家。”
戚延眯眼冷睨霍止舟,转身回到饭厅。
此事他不信霍止舟所言,只能待回去后查明真相。
他如今深处燕国,所带人手不足,在别人的地盘上必须先尽快养好伤,恢复功力。
否则等霍止舟的人马找来,他一人之力怎能带温夏离开。
长凳又冷又硬,坐着实在不舒服。
戚延靠在黄泥墙上,身上搭着温夏换下来的被褥,冬夜里还是不够暖和。
他舍不得烧那炭,找出来的炭若是省着点,可以够温夏用个十日。
如今也没有内力御寒,戚延闭目凝神,只想尽快睡着养好身体,但还是会担心隔壁的温夏,也一直都听到她房中翻身时床板的动静。
她应该冻得睡不着。
她一向娇贵,身子也怕寒,又爱干净,这处地方实在太委屈她。
戚延起身踱步到门外:“夏夏,你冷么?”
屋中翻身的声音停了,片刻才传出一句:“不冷。”
戚延薄唇微抿,藏起这份黯然无奈:“我给你捂脚?”
“我不需要。”温夏的声音带着急切的退避。
戚延微顿:“我只为你捂脚,不会做别的。”
屋子里再没了回应。
戚延无声伫立在檐下。
一地清冷白雪,他挺拔的身影顾孑颓黯。
折回身,戚延在灶房里拿了斧头,推开灶房的门往后院穿去。
他不能让温夏这么冻着。
谁都不知道要在此处困多久,她这般着凉下去,还半夜的睡不着,身体会吃不消。
若是能猎到些兽皮,既能给她御寒,也许还能做些汤妪等物。
不远处便有一片竹林,戚延砍了竹条想做一把简易的弓箭。
将火把插到雪地中,戚延拿出匕首做出弓臂与孔洞,绑上带出来的皮条,试过松紧与韧性,才放心地削尖一根竹条做矢。
他试着力度,弦不够紧,那箭只飞出几丈远。
戚延上前捡起箭,蹲下身解开皮条继续拉紧。黑靴随着他手上力度,深深陷进雪地中,鞋面都被白雪覆盖。
只是他越用力,掌心与手臂上的伤口越会痛,有鲜血自他臂间渗出。
戚延顾不得痛,用上了牙齿,咬紧皮条尾端,手上动作也未停。
可他倏然顿下动作,抬起幽深眼眸。
火把在他身后,看不清眼前竹林间有什么,但凭着对危险的嗅觉,戚延直觉不妙。
他手上动作不敢再停,强作镇静,飞快将皮条勒紧打结,脚下也在一步步后退向火把处。
极脆的脚步声倏然响在雪夜中,眼前寒风袭上,一团黑影一跃而起。
戚延抬箭瞄准,电光火石间正对那影子射去。
噗嗤一声,一团白影砸在他眼前。
一只白狐。
箭力道太轻,那白狐落地蹬着腿,张嘴就要朝他小腿咬。
戚延旋身纵跃,匕首稳稳刺进狐狸颈间。
鲜血烫了他一手,戚延却忍不住笑了,拖起这只狐狸。
只是起身的瞬间,他有些眩晕,恍惚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
臂间寝衣又被伤口处流出的血浸湿。
戚延忍着疼痛皱眉,一手拿了火把,单肩扛起狐狸回去。
他的夏夏这下可以有地毯了。
他瞧出她踩不惯那泥地。
把这狐狸皮毛分成两半,一半给她裹在脚边,这样她睡觉时脚下也能暖和了。
远远能看到草屋,戚延才筋疲力竭地吹熄火把。
如今就连火把也只能省着点用。
一步一步踏向那屋子,眩晕感袭上来,戚延此刻才觉得他这身体是真的虚空了。
再厉害的武者也是血肉之躯,原来他已经亏得这般厉害。
三间草屋都渐渐远退在戚延眸底,他无力阖上眼皮,挺拔身躯竟这般栽了下去。
他倒在雪地中,那狐狸倒在他背上。
…
雪夜孤冷清寂。
即便已经盖了被褥,温夏还是无法取暖,泡过热水的双脚又变凉了。
她蜷在被子里,紧紧环住双臂。
屋外响起霍止舟清润的声音。
“夏夏,还不曾睡着?”
温夏不欲让霍止舟担心,张了张唇,并未回答,只当已经睡着了。
只是房门外又传来两声敲门声,而后霍止舟道:“让哥哥进来可好?”
“四……”
霍止舟已经推门站到门口。
冷风卷裹着霜雪的清冽灌入屋内,温夏裹着被子坐起身。
“四哥哥,我能睡着。”
“你在宫里便手脚冰凉,锦雁说你夜间枕着汤妪睡,脚下也要汤妪捂脚。”霍止舟半阖上门,用矮凳抵着,他回过身:“我为你把脚捂热,可好?”
温夏摇头。
霍止舟停到床前:“夏夏,哥哥只是为你捂脚。若你睡不好,在这山中染病,恐怕我们没有草药医治。”
温夏垂下眼睫,也明白轻重缓急,她的确是睡不好,又何必再逞强呢。
不让霍止舟与她过多亲密,难道是还记着戚延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礼教。
即便要与心仪之人亲近,也不愿被第三人看去,尤其此人还是她从前的丈夫。
是啊,她若不对戚延冷脸相待,怎么驱走他?
她已经决心好不再回去了,哪怕是太后来劝她,也都不会再回去了。
她不愿再信戚延,不愿再做他的皇后。
漆黑的房中看不见彼此身影,温夏只听到近在床前的嗓音。
“不必担心,明日我看能不能猎一些动物,给你做个能取暖的东西。”
“四哥哥……”温夏于心有愧。
都是因她娇气,根本过不惯眼下这几日的生活,若她能粗糙一些也犯不着让霍止舟这般为她折腾了。
床沿微微下陷,温夏一双脚被霍止舟手掌握住。
他掌心的温热隔着薄袜传进她冰凉的脚心。
霍止舟竟将她双脚塞进了他胸膛捂着。
温夏想抽出脚,他紧按在怀中:“无事。”
温夏脸颊滚烫:“……他还在。”
霍止舟微顿,嗓音低沉:“夏夏,你有了太后的废后诏书,已经不是盛皇的皇后了。若你与我分出彼此,他更会认定你是心中有他,你还想同他回去?”
温夏摇头。
双脚一点点被他滚烫的胸膛捂热,温夏没再觉得冷了。她对霍止舟是多年的信任,不会像如今防备戚延那样戒备他。身子热了,很快便涌来了困意,温夏阖上了发沉的眼睫。
霍止舟不曾离去,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直到温夏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才很轻地放下她双脚,为她盖好被褥。
起身的瞬间,怀中一片冰凉,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着他。
霍止舟握了握拳,似下着决心,转身,动作很轻地侧卧到床榻上。
他轻轻握住温夏被子里的手。
大掌温柔包住她细腻的手。
睡梦中的温夏寻着这滚烫的来处,侧过身揽在他腰际。
温香满怀。
霍止舟收紧手臂,不愿再离去。
闭上眼,他亲吻温夏额头,轻拥着她柔软细腰不再放手。
他已非善类。
绝不会让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再落入他人之手。
……
狂风肆意吹了一夜。
熹微的天光自东方照落大地。
皑皑雪地间,鲜血染红了一地洁白。
戚延躺在这滩血迹中,**地松动僵硬的手指,终于醒了过来。
背上很沉,他下意识转身钳去,才见是只狐狸,也才反应起昨夜之事。
他竟然晕倒在雪地里了,恐怕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上失血严重。
身下白雪都被鲜血染红,戚延检查一番,应该都是那狐狸的血。
他浑身冻得发僵,紧望着眼前的草屋,眸底冰雪般的寒才逐渐化开。
戚延轻轻抿起薄唇笑了,拖起那狐狸就往灶房去。
只是如今实在乏力,喉间也一片灼痛,恐是昨夜在雪地中冻了半宿,感染了风寒。
戚延忍不住想咳,但怕咳嗽声将温夏吵醒,强行吸气吐气,压下了咳嗽。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只狐狸皮弄下来,肉给温夏烤了吃,皮毛给温夏做两张毯子。
顾不得去处理身上伤口,戚延回到灶房升火。
他做这些没霍止舟娴熟,昨日见那人颇为熟练,他试了两次才架好柴火,往锅中烧上水。
等温夏醒来,一睁眼便能喝到骨头汤了。
戚延抿起薄唇,走向温夏的房间,想在门口看一眼。
房门留着缝隙,被矮凳抵着,戚延轻轻推开门缝。
可他赫然眯起深眸,错愕地望着**相拥的两人,满是伤口的大掌死死紧握。
那是霍止舟,那是温夏。
为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
霍止舟已经醒来,怀中揽着温夏,一动不动,只一双漂亮的眼睛淡淡睨向戚延,与戚延视线相撞。
他眼底充满了挑衅,冷漠。
戚延僵硬地立在门口,觉得这一幕是假的,可指甲戳破了掌心的伤口,它们这么痛,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小皇后,他的妻子安静地闭着眼睛,温顺地靠在别的男人肩上。
她睡颜恬静,脑海里应该有一场美好的梦,红唇已经泛着往昔娇红的润泽,温柔地弯着。
戚延望着她,望着霍止舟那双无情的眼。
他想冲进去狠狠把霍止舟拽起来,想用剑杀了此人。
可温夏睡得好安静。
他知道她昨夜子时了都睡不着,所以他才不顾身体,想连夜去为她寻些御寒的东西。
她不要他的身体为她御寒。
却能接受霍止舟。
为什么啊?
哪怕她要拒绝他,她可不可以也公平一点,也拒绝霍止舟?
猩红的血丝布满戚延一双眼,汹涌暗潮都在这双眼底翻涌而过。
清晨寒风卷裹着冰雪寒意袭来,他浑身都凉,被雪水弄湿的衣衫紧贴皮肤,凉到骨头发痛。
心脏也痛涩着。
他明明这么想冲进去,想一把拎起霍止舟,想把拳头砸在他脸上。
可深深望着温夏恬静的脸,却终于只是僵硬地转过身,一点一点踏进雪地中。
温夏好不容易才睡,她眼下应该才睡了两三个时辰。
他不能吵醒她。
他是来求她回心转意的,他是来把她哄回去的,他不能再让她生气。
眼前枯树林立,厚厚的积雪盖住了小腿。
戚延恍恍惚惚,不知这是哪里。
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强撑着旁边枯树,戚延大口大口地喘息。
往昔挺拔的脊梁无力地弓着,有泪从他眼眶滚落,掉入了这满地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