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说完这句, 转身回了房中。
紧闭的房门阖上,隔绝了一地白雪与雪中毫无生机的人。
戚延一动不动坐在雪中, 就像被抽去魂魄。
好久之后,他一点一点挪动发痛的身体,低头爱怜地望着怀中的竹筒,紧紧地拥在胸膛,似护着心爱之人般。
他以前,怎么就做了这么多错事呢?
他恍惚想起东宫里五岁的女童,乖乖的, 连他的宫人都十分喜爱。她每回在先皇与太后那里得到好玩的宝贝总是护在兜里,等他散学出来小跑着奔向他,被他单手捞在腰间。她把宝物举得高高的, 甜滋滋地说“这个送给太子哥哥”。
他到底有多狠心,才可以把那么无辜的她推开。
寒风呼啸, 夜空里飘起雪花,绒羽般轻落, 又逐渐密密地飘下,变成大朵的雪片。
戚延乌发用一支青玉钗束着,满头的雪片,剑眉与眼睫上覆满了雪粒,已看不清眼前场景。
身体差到极致,一丝内息也没有了, 他手脚并用, 爬了会儿, 弯腰走了会, 才终于慢吞吞回到饭厅,将两条长凳并排摆好, 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躺下去。
……
翌日,温夏没有再同戚延说太多的话,连同三人用饭时她都是匆匆吃完便同霍止舟去了后山摘野果。
戚延没有在这关头再去触她的眉头,身体太差,他也不再做那些粗活,在后院调息打坐,只想快些恢复内力。
若他身体养好,只身带温夏离开这谷底不是难事。
风动之下,竹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掉下许多竹枝上厚厚的积雪。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的雪又垫得厚厚的,温夏踩下去印出深深的坑。
她背靠一颗挺拔修竹,看霍止舟清瘦手指挑选着可以做笛的竹枝。
竹林安静,只有风过的沙沙声,温夏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好像空空的一样。
“夏夏冷了?”霍止舟砍下一支适合的竹,刀子比划着可以做笛的地方,一边留意着温夏。
温夏摇摇头,脸颊冻得有些凉,她用揣在狐裘里的手心捂了捂发凉的脸。
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竟觉得戚延有些可怜,虽然她知道他是自作自受的,她不应该同情他。
可也许是自小的教养与骨子里的善良,她不会冤冤相报,只觉得若是恨这个人,让律令、让老天惩罚了便是,犯不着用自己的喜怒哀乐去赢过别人。
她不知她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今晨起床时,即便昨夜里的雪下得再大再厚,也没有盖住庭中几滩血迹。
那都是戚延的血。
他是她见过失血最多的人。
她都有些好奇这么流着血,人不会断气吗?
索性他如今的死活与她无关了,她昨夜已经丢给过他一筒热水,看在他是太后独子的份上。
霍止舟蹲在地上把竹枝削好。
温夏道:“四哥哥,你怎么会做这么多东西?”
他低笑:“你忘了父亲捡到我时,我醒来都会什么。”
温夏想起从前听温斯来说的,那时霍止舟刚醒来,头痛欲裂,又是腿伤不能行走,又是呕吐,不记得自己是谁。后来伤好一些竟会自己去厨房做吃的,不劳烦别院里的下人,温斯来去尝,还夸他厨艺一绝。
二哥哥最善琴与笛了,温夏一手好琴除了大师所授,一小半都来自二哥哥带着。温斯行总是遗憾他一手妙琴却不能与他自己琴笛合奏。那天霍止舟摸着那竹笛,下意识就吹出悠扬的曲子来,与温斯行合奏如流。
他自己也是在那时才发现他还会吹笛。
寒风冰冷,将霍止舟手指冻得通红,但为了让温夏解闷,他还是专心致志做着手上的竹笛。
温夏有些心疼,也不知道他这堂堂皇子是受过多少罪,才能像如今这般事事都能亲为。
那笛子终于做好,霍止舟放到唇边试着音,虽然不如专业的乐技师,但音准差不了太多,勉强也能对付着吹出好听的乐曲来。
他将竹笛横到唇边,吹出悠扬乐曲。
明媚轻畅的曲调徘徊林中,让这空旷又冷寂的谷中终于添了人间旖旎的气息,不再只是炊烟气。
温夏弯起唇角,安静地欣赏。
霍止舟凝望起她,指尖流利变换指法,曲调绵长悠扬
这笛声将戚延也吸引来了。
林中出现这样的笛声,戚延还以为是有外人寻到了此处来。
可望见竹林间娉婷婉约的倩影与那清癯颀长的身影时,他还是不可控地沉下眼眸,冷寂地立在远处。
唇边的苦涩一点点蔓延至心脏,戚延**地握着拳。
原来他学的是霍止舟。
她不是喜欢听笛曲,而是喜欢听霍止舟的笛曲。
戚延无声藏起眸底冷意,踩着冰冷的雪回到后院,继续调息打坐。
……
因为这竹笛,温夏在这清冷的谷中多了不少乐趣,每日都能听到霍止舟悦耳的笛声。
只是日复一日过去,与戚延过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没有外界找来,她也会担心母亲,担心何时才能出去,总不成要被困一辈子吧?
霍止舟倒是十分有耐心地安慰她:“别担心,我一定带你回去。”
温夏有些疑惑:“四哥哥,你不担心朝政吗?”
霍止舟自然会担忧国事,但他们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他总不能把担忧挂在脸上。
他低笑了下:“我有信任的心腹,短期内我未在朝中,他们自会解决此事。夏夏放心,哥哥肯定能带你出去。”
温夏点了点头。
只是她这几日总能瞧见霍止舟转着那竹笛,思绪很是凝重的模样。
温夏每逢见他握着手中竹笛不言不语时,都会换成她来安慰他一定可以出去的。
他笑了一笑,望着她冻红的脸颊,目中一片愧意:“委屈你了。”
…
早起时,阳光大好,今日倒是难得的艳阳天。
温夏系好狐裘,想出去拔些竹笋。
她去灶房里找竹篓,正碰上刚起来的戚延。
他端坐在长凳上系着衣带,未穿那一身麻布青衣,穿了他自己的衣袍。玄衫上许多破洞,他却未曾在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斯条理系紧衣带。
两道视线交汇,温夏率先移开目光,去找竹篮。
“去做什么?”戚延起身来到她身后。
“找竹笋。”
“我陪你,走吧。”
温夏微顿,没有再扭捏。
虽然只在林中瞧见过黄鼠狼,但也怕一个人遇到兽类,霍止舟应该还在睡,她没去叫醒他。
同戚延往林中走,雪地里印下他们大大小小的脚印。
戚延道:“可想先吃早膳?”他摸出两大块烤过的肉干给她。
“你自己吃吧。”温夏寻着小笋芽。
戚延将肉干用树叶包好,放回衣襟处。
温夏蹲在那小笋芽旁细细抛开雪堆。
戚延:“你瞧着好像清瘦了。”
手上动作一顿,温夏没有回身去看他。
戚延走到她身前,提起长袍蹲下身:“待出去了,我给你好好补补。”
温夏抬起头,正对上戚延一双深邃长眸。
“夏夏,委屈一会儿。”
温夏愣住,眼前霎时已是他抬起的手掌。
她一瞬间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知觉。
戚延已经点了温夏的穴道让她晕厥了。
他这九日里终于调养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七八成内力,足够带她出这片山谷了。
他怎么可能同她一样苦等霍止舟的人马找来。
那是他的敌人。
揽住温夏,戚延用他早早剪下的布料做的软绳将温夏缠在腰间,怕粗粝的麻绳让她不舒服。
他提气施展轻功飞向崖底湖岸,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筏,抱着她划向湖中。
“夏夏!”
身后崖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戚延冷冷回眸,岸上青衫翻飞,那人竟然纵身跃了下来。
他就不怕死么!
戚延施展功力提速,却在瞬间感觉到怀中颤动的身体。
温夏颤颤地睁开眼,是被霍止舟一声叫醒的。
她有些迷惘地望清周遭一切,颤抖地望见脚下窄窄的竹筏,缝隙里涌上的水,还有回眸处浮出水面的霍止舟。
“你……”温夏大喊:“放我下去,我不要跟你走!”
“由不得你。”
温夏慌张地解腰间的束缚,却怎么也弄不开这缠得死死的布带。她回过头,只有汹涌湍急的水,再也看不见任何。
“我不会跟你走!为什么你只会强迫我,从来不听一次我心意,为什么!”
戚延脚下施展着功力,没有丝毫停歇:“强迫你?我已经做到不去看你们,不去干预你们,哪怕你在他的笛声下拥着他腰!我强迫你了么?”
“温夏,你看一看我,我才是最先遇到你的那个太子哥哥!”戚延眼眶猩红。
两具身体被迫相拥,温夏这样仰着脸望着戚延,眼里的光一寸寸凉下去。
她以为他真的改变了,可他还是如此。
她担心湖里的霍止舟。
担心这没有尽头的前方。
担心她看不到头的将来。
她颤抖地埋下头,发红的眼眶里,眼泪啪嗒地掉落在他腰间匕首上。
“你放过我吧,从接受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回不了头的。”
“你能回头!”
戚延嗓音嘶哑,发红的眼眶紧望温夏:“我不会介意你,就当是你对我的惩罚,是你为了让我难受才选了他几日。夏夏,阿延哥哥一点也不介意,阿延哥哥都摆了后宫妃嫔来气你,就当是你罚我的好了。”
温夏攀附着他劲腰,盈泪楚楚,眼底也似含着动容的情。
戚延急切道:“等回了大盛你安安心心同母后住在宫里,我去行宫里住,你一日不许我回宫,我就一日遵守你的约定,我不会再勉强你,再也不会!”
“夏——”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温夏将戚延推到了水中。
她颤抖地望着手上的匕首,方才趁他沉浸在情绪里时,她悄悄地把布绳割断了。
可竹筏的缝隙间全是拍打上来的水,她根本都没有动过,湍急的水波就已经载着她急速冲向前方。
温夏害怕地哭出眼泪来,直到望见前方遥远的山峦与树木,听见耳边飞流千尺的水流匝落声。
她好像快划到尽头了。
这一生,不会也就这样到尽头了吧。
恐惧袭遍了全身,环视着四处她无比惧怕的水流,温夏只能死死握着手中的匕首哭出声来。
竹筏颠起一浪,她跌倒后仰,终于被卷进了水流里。
恐惧与冰凉袭遍周身,任湍急的水流推向自己,温夏睁眼望着蓝空艳阳,眼角滑下一行泪。
可一只滚烫的大掌却握住了她手腕,就在这断流之中。
她死死望着眼前凭空出现的戚延,他一只手紧攥她,另一只手抠住拦腰的大石。
而她整个身体都坠在水流中,底下就是高高的崖壁,这水流拉出一条瀑布,无数细小的水珠打在她脸上。
戚延鬓角青筋暴起,水中湿滑,加上最严重的湍急阻力,他根本无法拉住温夏。
方才身体撞到大石,不知是一时封住了他哪处穴位,竟无法催动内力,不能用轻功带出温夏。
戚延紧咬齿关:“我不会放开你。”
他以为温夏这么娇柔的姑娘是会害怕的,他方才的确在水底听到了她的哭声。
可此刻她睁着眼望着晴空,除了眼眶微红,眼底竟似有心甘情愿的妥协,也似乎终于可以放下了。
后背被湍急的水流击打,戚延顽抗着这股狠力,死死抓着温夏手腕。
他红了眼眶,望着她一双好像终于放下的眼睛,他高兴她终于想明白了。
可他却错愕地望着温夏将微红的眼眶缓缓对上他视线。
她的另一只手握着那匕首,高高抬起,剑刃朝向她自己。
“戚延,放手吧。”
“温夏把五岁的真心给了你,她被关在那金丝牢笼里一辈子了。”
她说一辈子。
戚延双唇发抖,眼眶升起无尽的恐惧,连抱住那大石的手掌都颤抖起来。
她微红的杏眼里终于生起了笑来。
“从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今,我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主了。”
匕首高抬,她刺向心口。
“不——”戚延伸出手挡去。
刀刃穿透他掌心,终于替她挡住了这锋利匕首。
他终于紧紧抱到了她,两具身体急速地下坠。
温夏穿过他宽阔肩膀,望着四周七色的彩虹。
她弯起红唇笑了。
在身体一轻,被戚延搂住,在他轻功里徜徉过这片彩虹时,她闭上眼睛,藏起了眼底第一次的算计。
她在青州行宫时,二哥哥给她寄来许多山水游记,里头讲过会轻功的那种顶尖的习武之人。
他们的轻功不是无所不能的,在身体突然受激,穴道被封住时是无法再施展的。但只需缓上须臾,或是强行催动内力,让筋脉逆行破损几处,功力便会暂时恢复。
她算准了他这么吃力地拽着她手腕,是暂时无法用上内力。
她算准了她若以死相逼,他会舍不得她死。
是啊,她终于看见戚延一颗真心了,他舍不得她死。
可她还能再信他么?
他丢弃了她十三年,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相信他。
她不要再拿余生去当赌注。
她第一次的算计,终于还是成功了。
瀑布之上,这片彩虹盛大而绚烂。
沁凉的水汽散落在脸颊,温夏睁开眼,望着旖旎的七彩弯弧。
眼前不再是冬日,似窥见盛大的早秋,湛蓝澄净的湖水,夺下第一的面具剑客拦着她飞向这片彩虹。
没有爱和恨,只有花香与水汽,和那怦然一瞬的动心。
脚下踩在布满石头的岸边,他们终于停到了安全的地方。
戚延紧紧望着温夏,他的眼眶发抖,恐惧遍布双眸,明明他掌心汩汩流血,他却一丝疼痛也没有般,狠狠地抱紧她。
有泪滴进温夏脖颈间。
温夏一动不动,好久,她推开他。
“戚延……”
“我让你走——”
他嘶哑地说,泪水自他眼眶滚落。
他恐惧,他劫后余生地庆幸,他也完全还没有从那惧怕中走出来,他浑身冰凉,寒意窜到整颗心脏。
他猩红的眼睛望着眼前完好无损的人,再也没有任何高兴,只有将死的悲鸣。
他张着唇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像每一个字都比江山还要沉重。
他好久之后才终于嘶哑地说:“只要你活着……”
“我放你走。”
温夏深深地敛眉扶身,行去最后一个礼。
戚延死死望着她,低哑的嗓音带着最后一丝坚决与祈求。
“可你也要答应,最后做一次我的妻子。”
温夏愕然,抬起头,她眼中最后一丝谢意全无,只有一片寒了心的凉意。
可她不是最后一次寒心了,她这颗心早就该凉透了,她的身体也早就该麻木了。
她说:“好。”
他们彼此沉默了许久,无声的寒风掠过,两个人衣衫都滴着水,最后是戚延重新抱紧了她,施展轻功离去。
温夏回头望着那高高的,遥远的瀑布。
她担心霍止舟。
可戚延读懂了她,他的嗓音无比的冷漠:“他没你想的那么废物,死不了。”
她以沉默冷对他。
那湖水冲下来之处是条蜿蜒的长河,驶出很远后便能见附近的农田和远处炊烟瓦舍。
戚延带着她在农舍里用他头上的青玉钗,为她换了一身干净暖和的衣物。
他带着她去到城中,用他的暗号与云匿等人汇合,将她送进了一处宅邸。
温夏已经筋疲力竭,脑子里崩着一根紧紧的弦,即便已经答应了戚延,这也仍是她不愿做却只能做的事情。
只要能彻底离开他。
她很累,倒在了床榻上。
门外响起敲门声,有女子柔和恭敬的声音传来。
“这位姑娘,奴婢奉命来伺候您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