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伤势严重, 睡到傍晚才醒过来。
他环顾四处,醒来最先说的话是:“温夏在哪儿?”
昨夜断后的陈澜等人已回到军营, 陈澜上前禀报:“皇后娘娘在温将军的营中,温将军已另置了营帐。”
戚延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下一口气,可脊骨与后背痛得厉害,全身也无处不是痛的。
他忍着这从未经受过的痛苦,嗓音很是乏力低哑:“她有哪里受伤?”
“皇后娘娘没什么皮外伤,太医已检查过,娘娘服用迷药多日, 如今只是体乏虚弱,但安养一旬便可慢慢排出毒素,养回精气神。”
陈澜手臂也伤了, 裹着纱布,很是担忧地凝望躺在**的戚延:“皇上, 您如今更应保重龙体,切不可再受伤。”
“她需要什么都为她安置好, 把她的榻铺软一点,去城中为她找个婢女,拨两名暗卫随时保护她。”
交代完,戚延疼得“嘶”了一声,刚想抬起手臂便觉乏力得很:“扶朕起来,军中如何了?”
陈澜上前, 却只是替戚延整理被子, 并未搀扶他起身。
戚延不悦地皱起眉, 手臂轻抬, 却发现只能勉强抬到腹部,任他再怎么使力, 一双手也挪动不了分毫。
而用力之下,浑身痛觉更加强烈起来,戚延怔住,这才想起昨夜那乌卢高手毁了他身上穴位……
他抬起头看向陈澜,明明一向深不可测的双眸,在这一刻竟滋生出恐惧。
他戚延也有怕的东西。
陈澜不忍面对他,正好卫蔺元与宋景平进来了,陈澜忙躬身退到一旁。
戚延错目地望着卫蔺元,两年未见的师父依旧如从前那般仙风道骨,清癯高瘦,五十多岁的人仍炯目有神,一头乌发未见老态。
卫蔺元目中很是严肃与惋惜,痛苦也不比戚延少。
戚延双眼猩红,热意涌现时也才感觉双眼都是痛的,视力逐渐模糊起来。
“师父……”戚延喉结轻滚,嗓音嘶哑。
“身上现在哪里最疼?”
“后背,还有此处。”戚延指出身上几处穴位。
卫蔺元坐到他床边:“好生养着吧,能不能养好站起来,就看你自己了。”
戚延错目愣住,眼眶通红,已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好久之后他才问:“我是不是以后不能再用轻功了?”
他紧望卫蔺元,祈祷听到卫蔺元一句好话。
可惜卫蔺元说:“还想用轻功,你能好好站起来就了大不得了。”
戚延失聪一般,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果真如他的预料,昨夜那乌卢高手一掌击向他头顶,又以掌刀划向他脊骨时,那股被抽空身体的剧痛就让他明白恐怕他是被废了一身功力。
戚延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天。
他自诩师出名门,自诩剑术天下第一。
如今失去一身功力,以后就算站起来了,光会使剑还有什么用?
他连陈澜都不如。
而且,卫蔺元说他连能不能再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若不是昨夜卫蔺元赶来及时,根本救不回他,他当夜就得毙命。
他浑身内力被废,脊骨遭创,三处习武之人的命脉被震碎,练功的穴位命门被封死……就算是今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也无法再练回从前那高深的内力与武艺。在高手眼里,他不过就是个只会耍刀刷剑的门外汉罢了。
卫蔺元叹了口气:“我已回信给你,为何你不多等一日?”
戚延紧闭着薄唇,这样的痛苦令他一言未发,他依旧如那不辨喜怒的帝王,可只是将痛苦藏了起来。
卫蔺元本在闭关,给他回信时已晚了两日,错过了风力最好的那一天。
戚延那时便已早早守在关押温夏的乌卢行宫附近,已打算利用风势送去迷药,来救温夏。
错过那一场风,他没有等到师父来帮忙,又足足多等了三日,每夜都是在树上过的。
冬夜寒冷,他躺在树上时无时无刻不在想,温夏那么娇柔的一个人,怎么能在那吃人的敌营里渡过七日。他越晚一天,她的危险就越多一分。
昨夜风势强烈,狂风肆虐,风向也对他们有利。
他没有再等卫蔺元,精心部署,提前救出了温夏。
戚延不悔。
见到温夏平安,就算是这条命被拿去了,他也不悔。
他本来就欠她的,她也许到现在都还以为他的父皇仁慈磊落,是位仁爱的贤君。可他因为父皇,因为温立璋,对她迁怒了这么多年。
就当这一身血肉是向她还债吧。
只是可惜她也许不会再接受这样的道歉了。
也好可惜,他再也不能带她飞去杏花林,看那十里飘飞的杏花。
再也不能携她穿过彩虹,飞进那细密清凉的七彩水汽中。
卫蔺元道:“把药服了,为师给你运气疗伤。”
卫蔺元脱了鞋坐上床榻,昨夜到今日已耗得体力不支,他一向直言不讳,盘腿坐到戚延对面,累得唉声叹气:“为师一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的,如今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掏空了,哎。”
“师父……”戚延嘶哑低唤,昨夜目中碎裂的血丝都化作一片猩红染在眼中,这几分骇人的模样如今落在黯淡颓然的他身上,竟让他格外有几分落魄。
宋景平以内力搀扶戚延,才让戚延得以坐住。
二人为他一番内力疗伤,都累得体力不支,被陈澜搀扶下床。
戚延身体各处的痛苦减轻了一点点。
拖累卫蔺元,对这位恩师,戚延很是过意不去。
卫蔺元被陈澜搀扶着穿鞋时,想起来什么,忙问:“昨夜你跟那黑杀打斗,可有提到你是我卫蔺元的徒弟?”
“我没提。”
“哦,那就好。你伤成这般,幸好外人不知道你是我教的。”
“但他们自己猜出了我招式。”戚延补充。
卫蔺元双腿虚软:“真是欠你的。”
他们师徒下去休息后,营帐安静下来。
戚延心中愧对恩师。
陈澜领着胡顺进来。
因戚延之前是去寻找温夏,一直未曾带着内侍在身边服侍,后来直接便从燕国来到战场,胡顺也是今日才从京都赶过来。
胡顺才得知戚延如今的处境,很是痛心,入内便哭了起来。
戚延皱起眉,此刻不想听这些糟糕的哭声。感觉身体有些尿意,他自己又下不了床,只能无奈道:“扶朕小解。”
胡顺擦干眼泪,忙招呼身后徒弟一起上前。
可戚延却错愕地睁大眼眸。
他不可置信,唯一能动的双手几乎是颤抖地摸去。
身下一片潺潺湿热,液涌浸在腿间,他双唇嗫嚅,有泪意涌上眼眶,手指**般发抖。
他不敢相信,他已经弱到这份地步了吗?
陈澜哪里见过他此刻呆滞落魄的模样。一代帝王,明明那么年轻骁勇,如今却只能错愕地躺在床榻上,呆滞而痛苦地望着虚空走神。陈澜已猜到是什么原因。
陈澜不忍心,垂下眸光解释:“卫老前辈与太医说这只是暂时的,您素来体健,必会养好龙体。”
陈澜说他如今的身体就是会控制不住尿意,他伤得颇深,这些都是正常的,待痊愈后便会好起来,请他一定要振作。
可他还能痊愈吗?
他是戚延,那个只会欺负别人,从来不会被人欺负的戚延;那个从前屡次都战无不胜的戚延;那个目中傲视一切的戚延。
他想过他百年之后会如何亡故,可他从没想过他会病弱成这样,会尿失禁,会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
那他这样的人还怎么当国君,怎么去实现他许诺给温夏的为她一人改道,护佑天下子民的诺言?
胡顺跪在他脚边,打着哭腔说着滔滔不绝的安慰。
戚延一动不动,发红的眼紧望着帐顶。
陈澜蹲在床前,命胡顺他们搀扶戚延到他背上。
他背着戚延坐到太师椅上,小心搀扶他靠着椅背。
胡顺与徒弟找来干净的龙袍,忙为戚延换上,又返身去换床褥。
“出去。”戚延嗓音嘶哑。
三人无声退出营帐,都很是痛心。
……
晚霞一点点散尽在寒风中,夜幕笼罩整片营地,火把在暗夜里点灯。
温夏在宋景平处得知戚延刚疗完伤,便来探望。至少是他救了她,她总该来看一眼。
温夏走到帅营,士兵未有任何阻拦。
她在门口遇到出来的陈澜与胡顺。
“皇上伤势如何了?”
陈澜恭敬行礼:“不太好。皇后娘娘若是来探望皇上的,还请您亲自去探望一番吧。只是如今皇上行动不便,脾气可能也没有往日稳定。若可以,还望您劝说一二,让皇上不要沮丧,安心养好龙体。”
温夏点头,她已在宋景平与他三个师弟那得知戚延如今只能卧床。
她步入帅营,室内沉香气息浓郁。绕过屏风,戚延靠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无神,没有焦距,甚至连她的脚步声都未曾留意。
温夏不曾见过他这般,如今见他也能这么可怜落魄,心中那经受的十三年的苦好像纾解了出来,他也有今天。
可想起昨夜他奋不顾身来救他,浑身是血,因为她才被伤成这般,他肩上还扛着大盛,还有一个随时会来攻的乌卢。
温夏终于还是不忍,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静立着,刚欲开口,戚延终于发现了她,好像竟有几分慌张地拉紧膝间绒毯盖住身体。
温夏敛眉扶身,朝他行去一礼:“你……皇上受伤严重,不知我可有什么能帮得到的地方?”
戚延紧捏住绒毯,手臂搭在上面:“你身体如何?”
温夏虽然睡了一日,可身体还很乏累。戚延的御医说她连续中那迷药伤了精气,就算是喝药排出余毒了也需得静养半月,慢慢恢复体力。
如今穿过几座营帐倒是能走动,再走远一些便就吃力了。
她说:“我无事,也没有受伤。”她望着戚延道:“多谢你来救我。”
戚延不动声色地凝望温夏。
他的目光这么眷恋与不舍,可不敢被她发现。
他已经答应放手了,她已经是霍止舟的人了,她的心里只有霍止舟。此刻能站在他面前再同她说话,已经是老天奢侈可怜他了。
案上香炉中,沉香燃起袅袅雾气。
戚延特意命胡顺多点熏香,他不愿暴露他如今的难堪,明明帐中已经收拾干净,一点异味也没有。
他握紧搭在腿上的绒毯,身体只能靠在这椅背中,小小的椅背都快盛放不下他高大的身躯,他整个人只能这样借力,应该很是落魄吧。
戚延不愿让温夏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她静立案前,穿着有些宽大的葛布粗衫,腰带勒到最紧了衣衫都还有许多宽余。小兵这么简陋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竟也似别样的华服,丝毫未减她姣美姝色。
时隔的一切都恍如经年。
戚延竟在这双杏眼中看见温夏的一抹担忧。
他眼眶涌起滚烫的热意,却只淡淡垂眸,一只手假作整理绒毯藏进了底下,发抖地按住小腹,生怕再像方才那样。
他值了。
能看见她不再那么仇恨地望着他,能在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
他值了。
只要她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哪怕她终将会回到霍止舟身边,只要她平安无事。
他这具身体换来这些,足够了。
戚延伸手去够案上竹简,只当要批阅奏疏,藏起心底温柔的情愫,淡声道:“你歇着吧,朕要看公务。”
可他长臂如何高抬都还是够不到案上的竹简。
他整个身体都耷拉在椅背中,根本无法挪动前倾。
温夏弯下腰,拿起竹简,绕过案几双手呈向他。
她眉目微垂,戚延偷偷打量她,在她抬起眼时飞快地接过竹简,努力藏起绒毯底下那只痛苦而**的手掌,接到手中。
温夏没有离开。
戚延喉结滚动,嗓音低哑:“你出去吧。”
“你为救我而伤,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以留下。”
“你身子还没养好,朕不用你在这儿。”
温夏微顿:“卫老先生说你龙体受损严重,他以前也遇到过例子,那位剑客撑过来了。你往昔身轻矫健,不逊许多厉害的剑客,如今有卫老先生在,有军中万众一心在。你从前都不会输给那些剑客,今后也不会。”
剑客。
戚延紧紧捏着手中的竹简。
他以后再也当不了那般厉害的剑客了啊。
“你出去吧。”他嗓音僵涩,不敢去看温夏。
温夏朝他行礼,转身离开。
戚延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不见,身旁却留下她身上一抹幽兰余香。
他伸出手想抓住这抹香,竹简却滚落下去,他也这才望见温夏落下的手帕。
戚延伸手去够,却哐当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脊骨锥心地痛了起来,他匍匐在地上,红着眼眶望着那明明就近在眼前的月色手帕,用尽全力爬去,终于将它握到手中。
哐当的声响让尚未走远的温夏匆匆回来。
她有些错愕,小跑着过来。可一身余毒未清,这小段路已气喘吁吁,伸手扶住戚延手臂。
戚延藏起那方手帕,缩回被她握住的手。
“你别管我。”
“我扶不住你,我去叫陈统领……”
“你出去吧,夏夏,你出去。”
戚延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她一双昨夜逃难时被勾破金丝的绣鞋下。
有泪从他眼眶滚落。
“算我求你了,你出去。”
她后退几步,终于离开了营帐。
陈澜与亲卫来将他搀扶起来,他们健壮的手臂轻轻松松将他送回床榻。
戚延躺在榻中,紧紧抱着怀里的手帕,闭上双眼。
泪痕划湿了他挺拔的鼻梁。
帐外寒风呼啸地吹,他的长夜,为何这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