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被救走, 让乌卢失了坐收渔利的砝码,在今日带兵突袭宣城两道入口, 索性高地已被盛军提前占据,他们这一仗并未得逞。
但两军交战,还是死伤了三万兵马,能守住宣城,大盛并不光彩。在戚延未亲征之前,郯城关此处要塞已被乌卢占去两座城池,盛国是输的。
温夏今日还未去见过戚延, 昨日他倒下后,望着他匍匐在地的身影,她于心不忍, 却知他是好体面,不愿被她看去落魄之态。
用过晚膳, 她决心再去看看戚延。
拾秋在营帐中铺出一张矮榻,供晚上入睡。她是今日陈澜带过来说在城中为温夏寻的婢女。
温夏如今余毒未清, 只能先安身在军营,本来便是作小兵的打扮,也未再把自己置放在娇生惯养的位置,本不想要奴婢伺候。军中不留女子,因为她已经破例。
温夏起身问拾秋:“帅营可有将领在?”
“奴婢送暖靴时才去看过,皇上的营中没有将领在议政。”
温夏便只身走去帅营, 才见戚延的营帐外远远围着布幔, 一直延伸到帅营后方的空地, 似将整座帅营都圈出一片庭院, 远远隔绝开。
她心中一紧,知晓戚延如今伤势真的不轻。
她进戚延的帅营不需要通传, 胡顺躬身请她进去,只是温夏听见帐中将领的声音,才知晓戚延在议政。
她正想回避,陈澜发现了她,朝她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各将领也回身朝她请安。
温夏如今已经不是大盛的皇后了,目光穿过请安的将领望向戚延。
他靠坐在太师椅上,俊美面庞依旧如从前那般威压冷淡。
迎上她的视线,他薄唇如常地吐纳字句:“皇后入内稍后。”
他许她听他们谈论军政?
温夏不敢耽误他们,缓步走进了屏风后。
戚延的床榻宽大,枕头边搁着一只白罴熊猫形状的软枕。
案上香炉中升着袅袅白烟,他的帐中沉香气息依旧有些浓厚。
温夏择了张椅子坐下。
屏风外议政声很是清楚。
温斯来忿忿道:“这一仗乌卢筹募已久,他们连大盛的砲车都能仿造,而且经过改良,我们的射二百步,他们的还比我们多数十步!”
有将领道:“草原铁骑来势勇猛,果真不能低估。今日战场上他军主将扬声喊是我们大盛欠他们的,我们哪里欠他们?我们中原已跟他们蛮夷之邦太平了二十多年!”
戚延嗓音贯常的冷静,不辨喜怒:“是成昭三年缔结的郯化之盟。”
“这跟郯化之盟有什么关系?”
“先皇即位初期,两国依旧还在征战,先皇治世昌平,乌卢老单于主动求和,便有了维系五年的郯化之盟。”
温夏虽不懂打仗,但知晓这两国盟约。
盟约互定两国不再侵犯,乌卢每岁向大盛纳贡,传授宣城关百姓牧养之术,修两国和睦。
可这五年里,乌卢也是倒霉,连遭天灾雪冻,实在拿不出贡品了。那年献上乌卢最美的公主,老单于珍藏多年的宝物与心爱的战马,并奉上如今的郯城,亲自来求大盛免除每岁纳贡。
先皇仁慈,不仅应允了,还送还了乌卢的公主,并未纳入后宫。
这本该是大盛对他们的恩情才对,温夏不明白戚延为何会提起这盟约。
有老将道:“干盟约什么事,那年若非先皇仁义,顾念百姓,早就在那关头打下这蛮夷之邦了!”
戚延道:“可老单于死在那后两年。”
温斯来:“他们怀疑是我们害死了老单于?这关大盛什么事!”
戚延未再言语,后面都是将领在分析战略。
他们散去后,温夏才从屏风后出来。
戚延整个人都蜷进了太师椅中,好像瞬间被抽空力气。
那轮廓分明的面庞几分惨白,薄唇微颤,他牙关都似在抖,鬓角有细细的汗渗出。
胡顺与陈澜上前:“皇上,您快回**躺着吧!”
戚延抬起手臂准备任他们搀扶,疼痛令他拧紧了剑眉,只是望见一旁的温夏,他才恍惚在痛觉里想起屋中还有她在。
他摆了摆手,握着扶手坐稳:“朕无事,下去。”
温夏分明望见,他握着扶手的双手在打颤。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戚延。
她沉默了,一时没有开口。
他说:“我如今尚未公开废后的事,我回燕国后便直奔战场来了,你别生气。如今的关头不好再传出废后之事,再委屈你一段时日,待赶退了乌卢,我自会昭告天下。”
“相信我。”
温夏回着:“嗯,我明白。”
戚延默望着长案,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害你被劫都是因我,如今的局势,燕国比北地安全。待你养好身体,我就命人送你回燕国,不会再困住你。”
温夏张了张唇,没有说出她与霍止舟之间已经不会再有交集了。为了不让三哥哥分心,她连温斯来也没有告诉。
她只说:“你是因我受伤,待你养好龙体再说吧。”
戚延很是意外地抬头看她,目光动容,却很快敛下,害怕再有奢望。
温夏问:“你今日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
他说这话时,鬓角的汗更多。
看他这般落魄,温夏有些不忍。
她问:“为何你方才说是因为老单于解除郯化之盟,老单于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乌卢那年执政的还有北面的纥海部落,纥海首领觐见过先皇,回去后便同老单于发动内战,将他们赶退至最苦寒的沙漠两年。”
温夏微怔,所以两年后老单于死了,他们就怪罪到先皇身上?
温夏道:“这是你调查的真相?”
“用不着查。”戚延薄唇勾起一抹恣肆的冷笑,但见温夏很是意外,他敛了笑,却未同她再说这个话题。
以他如今对他那道貌岸然、驭人有术的父皇的了解,这完全便是他父皇的手笔。
老单于来恳求解除盟约纳贡,求泱泱大国中仁慈宽厚的国君赦免,先皇不管是出于草原天灾中被困的子民,还是出于他被捧在神坛上的仁慈,都会答应。光是在前几年太后劝戚延学习先皇的仁厚时,都还提过这桩事,说“你父皇当年对乌卢都这般仁慈,你应学着你父皇的优点”。当年先皇可是以这份仁义相待,得到了他母后的欣赏。
可先皇怎容许草原背信弃义。且老单于英勇有谋,为了子民牛羊的生存,一国之君敢放下尊严亲自去求先皇,这样的君主才是有力的对手。先皇不会让这样的对手存在。
如今种种,都是果。
即便所有报应都落在他身上,也唯该是他一国君主所担的责任。
他已经荒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撑起邦国的基石,庇护起他的子民了。
可他如今这副残躯还好得了吗?
今日为了议政,已经在椅上坐了许久,脊骨痛得锥心,戚延却不愿在温夏身前流露这些落魄。
他手心紧握着扶手,掌心被湿热的汗浸着,越来越难以支撑的疼痛让他指节都在打颤,指甲都已泛白。
戚延望向温夏:“你来所为何事?”
她微顿:“探望皇上。”
“你不用有愧,夏夏,这是我欠你的。”戚延从她身上移开眸光:“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要看几份奏报。”
他不再言语。
温夏却没有依言离开,她心里头竟然不忍起来,明明被他欺负的那些年里,她多次都想早日荣升太后。见到他这样,她不是应该庆幸的吗?
是因为他是救她才伤成这样,她于心有愧才这般不忍?
她好像知晓不单单只是因此。
她始终都会想起他带着她与阮思栋他们一同去运城比武时,他在擂台上赢了两名剑客,修长的身躯健硕而挺拔,受尽人群的喝彩。他施展轻功飞向她,在人群的喝彩声里带着她穿进湖上的彩虹。
那天的戚延承诺下回还带她去看彩虹。
那天的戚延英姿挺拔,一点也不讨人厌。
温夏将他泛白的修长指节收入眼底,那双手打着颤,他很痛。
他卧不能坐的消息都瞒了起来,连温斯来都不知道。
温夏细步上前,弯下腰,用袖摆轻轻擦去他鬓角的汗。
戚延抬起眼。
她颤颤地对上他一双漆黑深目,手帕不知被拾秋洗去哪里了,她就轻握着袖摆,替他擦去两鬓的汗。
戚延却抬手打掉她手臂:“你出去吧。”
温夏微怔。
“朕叫你出去。”
咫尺之距,他鬓角汗水越来越凶,眉骨到太阳穴延伸的那股青筋突突跳动,他的双眼也憋得一片猩红。
他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急躁,像是迫切地想回避,大喝一声:“朕叫你出去!”
温夏眼眶一红,转身要退下时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响动,从他龙袍下传来。
她怔怔望去,龙袍上的金丝线被水渍晕浸开,玄金色的衣料慢慢浸染出一团水渍的暗。
她杏眼错愕,眼睫颤颤抖动。
戚延痛苦而慌乱,怒喝的嗓音都在发抖:“你出去!”
“皇上——”胡顺与徒弟哽咽地上前,挡在了戚延身前。
温夏僵硬后退,忙转身小跑出营帐。
她扶着帐外基柱,小段路与一点惊慌都能让如今这孱弱的身体不停喘气,有热泪忍不住滑出眼眶,温夏连忙擦去。
她不知道戚延的身体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
卫老先生他们不是说他如今没有生命危险了吗?
她不知道他为了救她,不仅没了一身武功,竟然连生理的自主能力都没有了?
长长的布幔将这座帅营圈禁起来。
胡顺与徒弟端着盆中换下的龙袍出来。
温夏明白了搭这些布幔的原因。
胡顺与徒弟在清洗龙袍,将衣物小心晾在帅营后的空地上。
温夏一直没有离去,站在清冽晚风里,浑身都凉。
胡顺瞧见她,躬身过来行礼,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娘,您还是瞧见了,皇上不想让您瞧见,皇上如今接受不了,今日都没有多吃东西,也只喝了一杯茶水。您说,不补好身子怎么养好龙体呢?哪有人一日就喝那小小一杯水的!”
温夏轻颤的嗓音在晚风里缥缈得不真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是千里迢迢追到燕国去求她原谅他么,他告诉她他已经这么惨了,她就更自责了,兴许就不会再记恨他了啊。
方才那般凶她,他只是想守着他唯一的一点体面了吧。
胡顺:“娘娘,奴才求您多来看看皇上吧。您不知道,您用假娘娘悄悄离开时,皇上以为那受伤的假娘娘是您,整夜地守着,整夜都没合过眼。他以为您在青州沉船了,下水去找您,一双眼睛失明,刚复明就去燕国寻您了……”
对于这些,温夏没有动容。他也害她失明过,她不觉得他经受一回就有多可怜。
她只是对现在的戚延不忍,她自责,她惋惜。
她不要大盛的君主倒下。
她要一个生龙活虎的戚延。
她想回到营帐里去,但不知戚延刚刚经历那般难堪,会不会愿意见她。
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进去,翌日才来。
清晨的朝阳照耀整座军营,温夏穿过日光走进帅营。
戚延刚起来,正由胡顺他们服侍宽衣。
一人搀扶着他肩背,一人为他穿戴。
旁边床榻上还有刚换下来的亵裤。
望见温夏,戚延猝不及防,拉过龙袍衣襟盖住壁垒分明的胸腹,极力在慌张中冷淡地说起:“你有何事?”
“从今日起,我想同你用膳。”
戚延微愣,很快便知温夏的意思。
他淡声道:“我忙于军务,三餐不定时,让丫鬟陪你便是。”
“你不是说你欠我的吗,如今你我都是病体,我若吃不好这一日三餐,恐怕每日都该是软恹恹的,敌军来了连跑都跑不动。”她嗓音有一些动容。
戚延僵硬地松开手指,很害怕,又很迫切地想去看温夏。
他抬起头,她一头乌发只簪着两只竹筷,仍穿着小兵的葛麻袍子,细腰勒在空**的袍子下,娇小脆弱,让人恨不得展开双臂紧紧护着。
她不施粉黛,素婉姣姣,一双如水的杏眼似含情凝睇,又像是极委屈地等着他。
戚延心软了。
早在昨夜凶她那会儿他就后悔了。
可他当时忍不住这废物般的身体,那会儿不敢把这么难堪的事暴露在她眼下。
他一点体面也没有了。
连三岁小孩都能控制的事,他竟然都做不了了,还怎么配得上她。
他连肖想她的资格都不够。
他恍惚想起那丰姿英俊的霍止舟,那人颀长卓立,不仅会画画,会吹笛,还使得刀剑……
戚延眸光黯淡下去,不敢再去看温夏,他垂下眼,忽然才瞥见床沿搭着他刚换下来的亵裤。
他飞快俯身去拿,藏进了衾被里,背转身:“朕忙完了再叫你,你出去吧。”
温夏终于还是走了。
戚延黯淡地朝她站过的地方望去,僵硬地松开衾被之下紧握的手掌。
胡顺却激动道:“皇上,您再弯个腰试试?您方才自己弯腰去拿裤头了!”
戚延一怔,方才那一瞬间竟然俯得下去了。
他目中隐生喜悦,被胡顺小心虚扶着,双手撑着床慢吞吞前倾俯身。
脊骨依旧有剧烈的痛觉,但是他竟然真的可以做到自己弯腰了。
戚延心中狂喜,忙命胡顺去请卫蔺元来。
卫蔺元来后,他却如何都再动不了身。
卫蔺元:“能动就是好事,证明经脉已在生长,别急,明日再练练。”
漆黑深目一片黯淡。
戚延以为他今日可以自己坐着陪温夏用膳了。
是他妄想了。
虽然心情极差,戚延还是不忍让温夏饿着,命陈澜去城中买她爱吃的栗子糕,哪怕明知她是刻意为了让他能多吃一口饭才说要陪他用膳。
午膳终于备好,戚延望着桌上三荤三素与一碟栗子糕,炉中碧螺春煮着一壶醇香乳茶,他薄唇微抿笑意。
“去请她来……”
他忍不住咳嗽一声,身下竟随着这咳嗽热涌流淌,戚延的笑僵硬凝结在薄唇边。
他**地握紧手掌,嘶哑地说:“别去了,把菜送到她帐中。”
胡顺想劝他,又只得无可奈何地去办。
戚延命帐中禁卫退下。
他发抖地掀开衣袍,痛苦地望着一身狼狈,一鼓作气地握紧椅子扶手想起身来。
他卯足了力气,狠狠用力,最终只是痛苦地栽倒在地上,被太师椅压住宽阔修长的身体。
他嘶哑地喘息,在陈澜赶进来时,深深地埋下头去。
有泪滴落在地毯上,顷刻浸作一点暗星。
整整一日,戚延没有再喝一口水,反正饭菜中有水,反正这样也死不了。
胡顺说皇后娘娘又来了。
他垂下眼眸,只作批阅奏疏,很是淡漠:“不见。”
可握着竹简的手指还是忍不住不忍心地发抖。
胡顺为难道:“皇上,娘娘如今心疼您了,难道您不高兴吗?您让她进来吧,帐外风吹得很冷。”
“让她回去,她不回去就命温斯来把她抱回去!”
戚延又急又担心,可他起不来,也抱不动她,他就是个废物。
他扬声大喝,却不是冲着胡顺,而是冲着帐外的温夏:“你去告诉她,她不听朕令,朕就不许温斯来回来了,让温斯来天天守在瞭望楼,天天晚上拿冷风吹他!”
胡顺黯然地出去传话,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
戚延坐在椅上恼喝:“怎么去这么久?”
“外边有多冷?扶朕出去看看。”
“她有没有冻着?朕方才这么凶,她眼睛红了么?”
胡顺与徒弟抬着太师椅出去,漆黑的夜色被军中火把照亮,寒风猎猎振响布幔。戚延吹了会儿凉风,很是后悔。
他**地握着发颤的手掌,望着这副残躯,恨不得亲手了结这仅剩的体面。
去救她的那天夜里,如果他当时就死在那刀光剑影下,她会不会就能动容一点啊?
他那么死了应该最好,这样她即便有了霍止舟,他也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时不时扎一扎那讨人厌的霍止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