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祖有仇必报,堪称真英雄。◎
崔述喘一口气, 汗津津一只手扣在她腕间,“三棱血刺在哪里?”
“怎么想起三棱血刺啦?”舒念放下水碗,往包袱里取出来,回头看时, 却见崔述居然已经坐起来, 他原只穿了件薄纱中衣, 病中早被汗水浸得湿透, 粘在皮肤之上, 着实不成个样子——
忙三两步上前,按住他肩膀, “好容易退热, 起来做什么?”
崔述不答,就手将她推到身旁, 向阮青君道,“出去找个地方藏好,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舒念一滞,“谁来了?”
崔述轻轻冷笑, “不管是谁, 总不是来寻我们叙旧的便是。”
阮青君脸色雪白,结巴道, “怎么?有……有人来找郎君麻烦?”
舒念起身给崔述寻衣裳,安抚阮青君道,“听郎君的, 不关你事, 八山二岛自来有规矩, 江湖恩怨江湖了, 不祸及妻儿,不迁怒旁人。”
阮青君如梦初醒,拧身便走。
舒念看他跌跌撞撞跑走,一时失笑,回到崔述身前,剥下湿淋淋的中衣,“在歌山我给阮青君那许多银子,住哪里不好,非得来这里,回头唬出个好歹,倒是我们的不是。”
崔述坐着不动,由她摆弄,一时湿衣尽褪,感觉她擦拭自己汗津津的脊背,身子一倾,靠在她怀里,眼皮重如灌铅,沉沉合上。
舒念一滞,体谅他刚退了热度,身上乏力,便安抚地摸摸他脸颊。三两下擦干,将干燥的外衫穿上,蹲在床边系着衣带子,仰面看他,“阿述,你刚好一点儿,别乱逞强,一切有我。”
崔述不语,轻轻俯身,湿润的前额抵在舒念额间,温凉的触感,舒念闭上双目。
崔述吐息之间尽是苦涩的药味。勾得舒念怜意顿生,她的阿述,这一日一夜,什么也没吃,药汁倒喝了无数。
忽一时听风声飒飒,步声细碎,许多人停在院中。一人朗声道,“楼主座下苏简平,拜请入内,拜见师叔祖。”
舒念一动,探手去摸天蛛绣球,却觉臂间一紧,已被崔述牢牢扣住,身不由主,被他推到一旁。
崔述站起来,“无需入内。”转向舒念, “你呆在这里,别动。”
舒念无语,“咱们两个,到底谁该呆着别动啊——”扣住天蛛绣球,还不及动作,颈间一凉,两根冷冰冰的手指,铁箍子一般扣在颈畔。一时大怒,“有能耐你掐死我。”
“我不想点你穴道。”
舒念越发怒不可遏,却听他语气倏然转弱,“你一定好好的,求你,别叫我有后顾之忧。”
便觉颈间一松,肩际受了一掌,却不甚疼痛,身子轻飘飘如坠云端,待有实感,已经落在床褥之间。
崔述一拉门闩,提步出去,月色下,身姿轻盈,衣袂飘飘,几欲凌风。
院中十数人持剑肃立,俱各青衣蓝带,青巾束发,无一不是好相貌——
藏剑楼中人,没有生得难看的。
舒念还不及看清,门闩一合,当着她的面重重掩上。舒念热血上头,疾步奔至门边,正待冲出去,忽又记起那含着苦味的两个字——“求你”,难免心软,想了想,扒在门边,静观其变。
崔述四下看了一回,“楼主座下都在这里了,楼主怎么不见?”
苏简平肃然道,“师叔祖虽是长辈,楼主却是藏剑楼之主,难道不该亲往拜见?”
“正有此意。”
苏简平愣住,讥笑道,“师叔祖莫说笑,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处处构陷藏剑楼,怎有胆量再去面见楼主?”
崔述皱眉,“什么兴风作浪?”
“时至今日,师叔祖何需再多加掩饰?”
忽一人高声叫道,“师兄休与此人客气,什么师叔祖,此人叛出藏剑楼多年,处处与藏剑楼为敌,我没有这样的师叔祖!”长剑一抖,“崔述,老实缴械,随我回楼主座前受死!”
舒念隔着门板都被这二百五逗乐了——既说受死,哪有人老实缴械的,怕不是个傻子。
苏简平瞪他一眼,挽回道,“师叔祖跟我等回楼中禀明原委,楼主明辨是非,断不会冤枉于你。”
崔述低头,右手一翻,白如霜雪的掌中,多了一柄尺余长的细锥,锥体通身鲜红——
三棱血刺。
众人齐齐后退。
崔述左手缓缓拂过刺身,轻声道,“容我听听,我如何与藏剑楼为敌,又如何构陷藏剑楼。”
苏简平复又上前,“我等奉命拘师叔祖回楼中受审,师叔祖若不遵命,血战一场便是,何需言语羞辱我等?”一声厉喝,“上,结阵!”
舒念暗道这孩子真是脑子不清楚,她家阿述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构陷藏剑楼,却被他视作恶意羞辱,真是——
无语。
院内衣袂风声断续不绝,苏氏门人身位连换,一时四散开来,连屋脊上都站着人,将崔述团团围在当间。
八门锁龙阵。
诸葛八阵图演化,按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顾名思义,即便是真龙入阵,亦是非死即伤。
舒念叹气,苏秀终于把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叔侄情深踩在足下,要与崔述撕破面皮了。
崔述负手而立,团团看了一圈,忽道,“你们,给我一把剑。”
一人冷笑,“江湖盛传小吴侯在饮冰掌下伤了脑子,看来所言不虚,问我等要剑?崔述,你怕是疯了!”
舒念大怒,推开木门,指着那人骂道,“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头回见到你这么别致的傻子,小吴侯与你借剑,是要留你一命,你爱借不借,却只怕你肉体凡胎,经不起三棱血刺划一道血口子!”
三棱血刺划破的伤口,永不愈合,直至鲜血流尽,不死不休。
崔述看她一眼,“回去。”
“偏不。”舒念不看他,一指侧边一个团脸少年,“那个胖子,你的剑拿来。”
少年左右看了一回,“胖子?我?”气得抖了半日,忽一时腰间一紧一松,自家佩剑如生双目,直往舒念手中飞去,一时大惊,扑身便夺——
八门锁龙阵一旦结阵而成,便如一个大活人,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少年占景门,他一有动作,八门全动,一时间剑气凌厉,天罗地网,四面奔袭,往舒念而来。
舒念激得少年发怒,趁机以天珠绣球裹走长剑,原打算破他一门,占个先手,万万没想到藏剑楼剑阵如此凌厉,还未夺剑在手,眼前剑光闪烁,已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间,臂间一紧,已被人一把推向身后,掌间紧跟着一空,金属敲击声响,呛啷啷一片坠地。
耳畔风声停滞,舒念惊魂初定,睁眼看时,自己藏在崔述身后,天蛛绣球连着那少年的佩剑都握在崔述掌中,地上两把断剑残尸——
崔述慢慢解开缚在剑上的天蛛丝线,“你等都是藏剑楼后辈,今日饶你等一命,回去禀报苏秀,崔述不日上山,请他安心相候。”
少年们俱看苏简平。
苏简平冷笑,“师叔祖留意,八门锁龙阵结阵而成,便是楼主亲至,亦未必全身而出。”
崔述挽好丝线,将绣球递给舒念,随口应道,“大可一试。”
舒念从崔述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冷冷嘲笑,“苏简平,藏剑楼数百年,剑阵只得这么一个,可知道为什么?”
苏简平一滞,“不知。”
“因为你们藏剑楼祖祖辈辈,只研究剑法,不通剑阵。一枝独秀这么一个剑阵,也是数年前一个人帮你们演练的,那人一离开,你们便什么也没有了。”舒念冲他扮一个鬼脸,“今日鲁班门前弄大斧,好厚的脸皮。”
“你是说——”苏简平便看崔述,见他神情淡静,难免着忙,沉吟一时,驳斥道,“若如你所言,楼主怎会安排我等前来?”越说越觉有理,指着舒念鼻子便骂,“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便出来吓唬人,滚回去吃奶吧!”
崔述冷冷地看他一眼。
苏简平自恃立身死门,无所畏惧,倒直剌剌瞪了回去。僵持不过片时,眼前一花,一道残影如灵蛇游弋,轻松掠过生惊休杜,直奔死门——
变起仓促,一息之间,来人扑至面门,耳听啪啪两声脆响,双颊骤失知觉,待要反击,残影已如清风过山冈,轻盈出阵——
苏简平双颊滚烫,心知自己吃了两耳光,却连对方如何出阵也未看清,又惊又怒,“你——”
舒念合掌大笑,“苏大楼主不知道他的看门剑阵是谁推演的,你如今比他先知道了——怎样,可信了么?”
苏简平脊背生寒——若崔述心存杀机,只需将刚才两掌换作三棱血刺,已可以着手准备后事了——他极识时务,“便请师叔祖言出必行,我等在藏剑楼恭候大驾。”
一摆手,“我们走!”一时收阵,堪堪走到小院门口,忽听崔述道,“慢着!”
苏简平以为他要反悔,心下着忙,“师叔祖难道言而无信?”
崔述手臂一扬,将那圆脸少年佩剑掷回,“答话,我如何与藏剑楼为敌,如何构陷?”
苏简平愣住,看他不似作伪,便道,“师叔祖以悬火丹杀宁堡主,又以悬火丹诱杀武氏三尊,以藏剑楼之名逼迫甘门主自尽,杀甘仙子,勾结□□丹巴诸人,在剑门设伏,致使宁武两家损伤惨重。八山二岛当日不肯替小吴侯仗义执言的,如今一一偿还——师叔祖有仇必报,堪称真英雄。”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见,还没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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