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闻时砚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愧疚, 一个人前后的反差足以说明了一切,这段日子她不安、忐忑、而后忽然的冷静。
明荷起身出门去,却被站在门口的影子吓得一哆嗦, 待她瞧清楚人后, 登时跪在地上:“世……世子。”心下暗叹,莫不是方才他们的话全落在他耳朵里了?
姝晚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她起身走了出去,同明荷一般跪在:“世子怎么来了。”, 言语间无一丝喜意。
闻时砚高大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
姝晚瞧着那一抹高大的身影,恍惚间竟产生了惧意,曾几何时,姝晚觉着闻时砚是她的天地,是她的依靠,是甘愿她飞蛾扑火而去的火焰。
什么富贵,地位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在乎能平平淡淡过日子, 现在, 一切都被摔成了碎片,犹如今日的沸水溅在了脚上, 一闪而过的疼痛被放大。
明荷战战兢兢地缩在地上,双手交叠头磕在地上, 未等闻时砚出声便自己承认了罪名:“世子爷恕罪, 奴婢只是一时胡言乱语。”
浓墨般的夜色里倏然传出闻时砚低沉的声音:“自去葛忠那里领罚。”
明荷:“是。”,说完头都不敢抬的跑出了门外, 葛忠自然听到了闻时砚的吩咐, 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对明荷看了一眼,随后叫她跪在了院子里, 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一只海碗。
衣袖滑落在腕间,露出了今日被打的青紫伤痕,葛忠一顿,默默往海碗里倒水倒的少了些。
随即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一旁,像个影子,日光下那张素来无波澜的面颊氤氲了一丝温暖。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闻时砚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便只得扯到这件事。
绷紧的眉眼叫他看起来有些凶相,玄色的金丝滚边衣袍与黑夜融为一体,叫他看起来更为不近人情。
“今日有一妈妈前来唤人,说老夫人叫我去紫鸣苑送一趟东西,就是这样。”姝晚平静的诉说道。
“老夫人今日晨起便去了郊外太平观,整个国公府上下都知晓,叫你去送什么东西?”闻时砚皱着眉头说,“她叫你去送你便去送?你怎的这般好骗。”他有些无奈,感叹了一句,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僵。
“是啊,奴婢确实很好骗。”淡然的话语叫闻时砚一怔,面色变换几许,最后无言以对。
“世子恕罪,奴婢搅和了府上的雅集,罪该万死,求世子恕罪。”她又缓缓地跪了下去,不管怎样,她想,起码在离开前还是能风平浪静的活下去,不惹事,不瞩目,这样到时候也不会有人去注意到她。
脚上的痛意叫她更加清醒,她跪在了地上,头伏得更低,再一次对昔日的枕边人低头认错。
闻时砚的怒意来的莫名其妙,他有些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气到……想掐死她才好,
他自诩克制力和自控力都很强,但他也晓得自己脾气不是那么好,冷淡寡言,甚至不高兴时周遭人都会吓得步步远离,但他甚少发脾气。
“罪该万死?谁教你这么说的?”闻时砚有些荒唐的问。
姝晚不语,闻时砚提高了声音,沉闷的吼道:“说话。”
姝晚一顿:“没人,奴婢……自己这么说的。”
闻时砚捏了捏眉心,泄气道:“起来罢。”,他真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总有办法叫他无可奈何,眼前的场面不是他想要的啊,但他也说不出来哪里有不对劲,明明她很听话,很懂事,闻时砚却觉着哪里不对劲。
姝晚起了身,闻时砚这才发觉她的脚步有些不对劲,他冷声问,“脚怎么回事?”生硬的关心叫人听起来像是在斥责,一边问,一边默默抬起手想扶她。
姝晚后退一步:“无事,被扭了一下。”她敷衍着回答。
闻时砚又气又急,气她什么也不说,“这几日你莫要出门去了,好好在桑宁居待着。”养伤。
姝晚不大情愿,但还是尽量顺着毛捋:“于礼不合,大娘子那里还是要去晨昏定省的。”
闻时砚一时心头微哽,放开了她的手,眉眼恢复了淡漠:“你只需要听话便好。”说完便转身就要走。
素来好脾气的姝晚这一刻也气狠了,任谁总被当作馒头捏也是生气,老实人就这般好欺负?她胸前起伏了几许,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葛忠瞧着自家主子走了,便跟了上去,明荷举着海碗的手笔已然哆嗦个不停,额角渗出了薄汗,虚弱的仿佛下一瞬便要倒地。
见世子走了,当即便手一松,海碗掉了下来,她虚虚地坐在地上,喘了口气。
明荷挣扎起身,望着还站在庭院里的姝晚:“娘子,您没事儿吧?”
姝晚摇摇头:“无事。”
明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姝晚,方才的话他也听到了,便道:“世子爷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气消了便好了,无事的,不会真拘着娘子的。”她这般说着,姝晚却蹙起了眉头。
初冬时节,庭院中的草木已然枯了一大片,但院中栽着一树桂花,似是秋夜月中香,却被枯树枝掩在了身后,在外人瞧来也是不大清楚。
姝晚盯着那一处桂花,缓缓出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但是她们都想错了,未想到闻时砚真的下了狠心,派人守着桑宁居,除了晨昏定省外,哪儿都不叫姝晚去,原先说好的外出见寒哥儿也没了消息,这些日子姝晚想尽了法子,与来送饭的女使说好话,女使们全都低头绕道走。
姝晚记得夜晚都睡不好觉,日日坐在窗便发呆,不知不觉便到了中秋,她瞧着窗外的梅花越来越艳,心中却越来越冷,姝晚深刻的认识到她与权势的力量差距有多么大。
“娘子,今日是中秋,厨房送了些月饼,您尝尝,是莲蓉馅儿的。”明荷轻声唤她,这些日子她眼见姝晚从名艳的花儿变得枯萎,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姝晚摇头:“去给芸姐儿吃罢。”,明荷叹气:“今日是中秋,晚上府上应当是家宴的,听闻世子爷去宫中,圣上宴请群臣,也不知大娘子会不会把您唤过去。”
姝晚随意的靠在窗前,沉默不语。
天色渐晚,如玉盘般的圆月显露了出来,散发着幽幽光晕,暗色覆盖了庭院直至屋内,姝晚已经在窗便靠了一个下午,蓦地,明荷咋咋呼呼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娘子,徐大娘子唤您去前厅用饭。”
明荷跑了进来,气儿还未倒过来便急急开口,姝晚一愣:“当真?”,她的身份当真可以去前厅与大娘子一道儿吗?姝晚有些迟疑。
明荷晓得她在想什么,安抚道:“没错儿,是刘妈妈亲自来唤,还说世子爷去了宫中,晚些才能回来。”
姝晚松懈了下来:“更衣,去前院儿。”她说这话时神色隐隐在思索着什么,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中途又烧了一回,现在的姝晚体弱的压根不能与前几月相比。
寒露给她挑了一件樱粉色折枝纹对襟窄袖绸缎褙子,下身是同色细折罗裙,脖颈处围着一圈茸毛,精致轻巧,耳朵上坠着淡雅的青色水滴状玉坠,眉眼清绝。
外面是有些冷的,姝晚带着明荷去了前厅,半月未出来,国公府上下铺满了一片锦绣红艳,温暖的灯笼到处都有,到处弥漫着喜意,不时有丫鬟女使端着食案穿梭。
姝晚被刘妈妈领进了门,刚进门,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有的人姝晚识的,有的人不识的,最上方的太师椅坐着气度雍华的老夫人,比起前些日子精神头又好了些,双目炯炯有神,头上的玛瑙金丝步摇格外亮眼。
老夫人身旁是徐氏和昭阳郡主,昭阳郡主身边站在闻时序,见着姝晚,眼睛登时一亮,移都移不开,徐氏身边坐着闻锦茵,国公爷和闻时砚以及姑爷周云朗入了宫。
姝晚没来前显然众人在说笑,她来了声音便停了下来。
昭阳郡主眯了眯眼:“哟,这别是又走错了吧,这么些时日了,规矩怎么学的。”她阴阳怪气的说道。
徐氏淡淡道:“是我让她来的。”
昭阳郡主嗤笑一声:“今儿个是中秋家宴,好不容易母亲出来一趟,一家人聚聚,非叫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来。”
“咳。”老夫人敛了神色,有些不悦的咳了咳,昭阳郡主再怎么猖狂,还是要给老夫人几分薄面的,毕竟是婆母,不敢太过分。
徐氏平静道:“家宴素来没多大规矩,秦姨娘能来,尹氏自然也是可以,郡主这是对尹氏有什么意见。”
郡主恨恨瞪了她一眼,老夫人在上面叹气一声,这二人真是这么多年了也没个停歇。
闻锦茵瞧出了姝晚的拘谨也无措,温和出声:“莫要站着了,坐罢,过会儿便要用饭了。”
姝晚迟疑而谨慎地坐在了徐氏说的秦姨娘身侧,满堂只有她是姝晚未见过,秦姨娘比起娴雅的徐氏和华丽的郡主瞧着分外小家碧玉,姝晚瞧不出她的年岁,只觉她身上成熟风韵和少女气质兼具。
秦姨娘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姝晚稍稍松懈了些。
众人又寒暄闲聊了一会儿,姝晚就静静的坐着一语不发,不多时便要吃晚饭,姝晚与秦姨娘、四姑娘、五姑娘一道儿坐在小圆桌上,徐氏老夫人和郡主他们坐在大圆桌上。
正吃着,小厮进来禀报:“国公爷他们回来了。”
徐氏他们讶然不已,今日宫宴结束的竟这般早,姝晚则心下咯噔,出神间玉箸不小心落到了地上,大圆桌那边的人瞧了过来,适时的有女使过来把玉箸捡起给姝晚换了一双。
在换玉箸的期间,三人已然行至门前,只闻一道娇俏的轻唤:“安郎。”,昭阳郡主眉眼间俱是绯红喜意,风眸勾人,眼波流转,小圆桌的秦姨娘笑容一敛,淡淡垂下了头。
国公爷肃然冷厉的眉眼在听到这一声呼唤后显而易见的柔和了下来,徐氏瞧在眼里,难免有些不大舒服,这么多年,哪怕国公爷的心再冷,也被日复一日的娇缠缠得动了心,不自觉的偏爱了那一房。
徐氏掩饰般垂头喝酒,闻时砚跟在身后进来,视线便瞧见了小圆桌的身影,虽不至于不悦但也瞧不出高兴。
姝晚忐忑不已,下意识的觉着闻时砚会生气。
“今日回的早,快来坐罢,叫厨房再上几道菜。”老夫人张罗着,国公爷很恭敬的对老夫人道:“是,圣上体恤,把朝臣们放回了家,阖家团聚。”
“嗯,既圣上体恤,你们为官做宰便要更加用心,莫要辜负了圣上的心意。”老夫人叮嘱了几句,团圆的日子不便多言敲打,便停了嘴。
“母亲说的是。”国公爷拱手。
“下月砚哥儿大婚,新妇进门,序哥儿的婚事也得张罗起来。”老夫人忽然道。
郡主立即说:“母亲,六公主柔嘉是不错的,我想着过些日子便与进宫一趟,与皇后娘娘商议一番此事。”她语间掩饰不住的喜意。
却发觉席间无人附和,老夫人眉目沉沉,国公爷面色也不大好看:“京中适龄女子多了,六公主还未及笄,我瞧不大成,柳侍郎家的姑娘不错,沉稳端庄,书香门第。”
昭阳郡主闻言面色扭曲了一瞬,当即有些不高兴,凭什么,闻时砚便能与侯爵家联姻,自家儿子想尚公主便就不行了。
徐氏淡淡垂头扯了扯嘴角,国公爷是因着有愧于她,所以顶着圣上忌惮的风险与嘉善侯定了亲,既已然有了这一遭,那必定不会叫序哥儿冒头,尚公主是决计不可能的。
昭阳郡主后面没有说话了,面色却显而易见的不好看,闻时砚眸色淡淡,余光不住的瞥向一旁。
姝晚吃的少,也只敢夹就近的菜色,半月未见,姝晚清减了许多,身板儿更薄了。
徐氏放下碗筷:“砚儿,等会儿吃完饭你去替我往你外祖家跑一趟,兄长前些日子从南边儿回来了,我托他带了药材。。”
闻时砚不解:“天色已晚,明日可行?”
徐氏拭了拭嘴角:“就今晚罢。”,闻时砚点点头,待吃的差不多了便去了徐府。
老夫人也乏了,叮嘱了几句便回院子歇息了,国公爷照旧被郡主缠着去了暮影居。
姝晚也想悄无声息的离开,却被徐氏叫住。
闻锦茵自觉随着周云朗关上了门。
“坐。”徐氏对姝晚道。
姝晚忐忑的坐在了徐氏身旁,这是来府上第一次离她真正意义上的婆母这般近。
“你…可想离开?”徐氏声音平静,单刀直入问。
姝晚瞪大了眼睛,呼吸有些急促,她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我并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想让未来的新妇受委屈。”徐氏主动解释。
姝晚不解,委屈?那般家世的女子怎会受委屈,她不大明白。
徐氏也未多解释:“三日前,你阿弟要闯进府上寻你,守门的侍卫把人打了出去,郡主率先知晓了此事,暗中叫人把你阿弟打了一顿,并瞒了下来,我也是今日才知晓的此事。”
姝晚一怔,仿佛听错了般,颤抖着声线问:“我……我阿弟如何了?”
“伤的有些重,恰巧刘妈妈路过把人捡了回去,你…改日去看看罢。”徐氏迟疑了一番最终道。
豆大的泪珠积攒在了眼眶里,姝晚坐在椅子上无声的哭泣,“奴婢……明日可能去一趟?”姝晚小心翼翼的提着要求,那般模样是连徐氏都看了会心软的委屈。
“我会叫刘妈妈带着你去。”
嗯
徐氏凝神打量着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这个女子留在府上未来绝对是个祸害,如果她来做这个恶人,推波助澜一把换去她儿与新妇的琴瑟和鸣,她愿意去做。
“你在砚儿身边伺候了许久,可用药了?”徐氏突然问。
姝晚还沉浸在伤心之事中,恍惚的听到了徐氏的话:“什么?什么药?”
徐氏红唇轻启:“避子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晚上,似是许多事都冒出了头绪,姝晚已然麻木。
“未成婚的哥儿,不可有庶子庶女,这是不合规矩的,故而若是哥儿们身边有了伺候的人,府上每日都会送去避子汤,直至哥儿成婚。”徐氏无情道。
她知晓她的儿子,应当是用了药的,言尽于此,徐氏未在逼她,静静的瞧着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