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一年,她见到了凌昭杀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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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十三爷, 您放下令仪公主吧,莫要再冥顽不灵了!”
急喝声极快地靠近,火光分成两列, 成包围之势收拢。
他们的马载着两人,慢慢落了下风,凌昭下颚蹭过何皎皎发顶,凝重道:“何皎皎, 你抱紧点儿。”
他发了狠,拔出腰间短刀往后刺进马后臀。马匹吃痛,人立长嘶后失控扬蹄, 掠风狂奔起来。
何皎皎已经将凌昭抱得很紧了, 疾风乱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少年的肩身替她挡去大部分。
她眯起眼睛往后看, 成簇成簇的火光时远时近。
她脸埋进凌昭怀里,呼吸哽咽,内心绝望。
没有甩开他们。
而这时, 他们座下马匹哀鸣惊起, 陡然往下栽去, 腾空大力将马背上的二人重重甩了出去。
不知何时,一队追兵打马绕到他们前方埋伏起来,拉起麻绳绊倒了他们的马。
白马摔得痕了, 悲泣着起身不能,凌昭护着何皎皎在地上滚出一圈卸去坠马的力道。
何皎皎没感觉疼痛, 一阵天旋地转, 被凌昭拉起来。
他挡在她身前, 另一手抽出背上长刀, 火光映亮刀身, 折出凛冽雪色。
火把汹汹涌来,阴影明灭,何皎皎还未直起腰身,听凌昭声音寒冷:“让开。”
前方脚步声沉重整齐,伴随着威严闷响,莫名压迫感随风袭来。
何皎皎抬头,看见由漆黑狰狞兽首长盾构成的盾墙,如山岳般巍峨,仿佛势不可挡。
盾与盾的缝隙露出手执长枪的肃杀兵卒。
何皎皎认得,是北梁的“铁浮屠”军阵。
她与凌昭,在一处开阔的山坡上,让北梁最精锐的重甲军围住了。
燕东篱披着苍青大氅打马在其后,眉眼静谧,独目遥遥看向何皎皎,如同轻雪坠地。
“殿下。”
他轻柔唤过她一声后,不再言语,而盾墙后的北梁士兵们长枪齐齐驻地,刃尖锋芒斜向二人方向。
“凌、凌昭……”
何皎皎寒冷彻骨,她低眸避开燕东篱的视线,忙去扯凌昭的衣袖,可她颤声,没能说出完整的字句。
“你怕什么。”
凌昭抿着唇,少年人目光凛凛,他环顾四周,看见包围圈空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可惜满树枯叶,萧索颓败。
身后再停下一群急促的马蹄声,追赶的齐周禁军也赶上来了。
为首将领一见前方阵势,慌忙下马半跪下,苦口婆心道:“十三爷,您收手吧,现在跟我们回去还来得及。”
凌昭谁也不理,何皎皎望他跳跃火光中侧脸,少年下颚绷得锋利一线,他牵她到树旁,摁她坐下。
“凌昭。”
何皎皎杏眸含泪,她攥紧他衣袖不放,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咬唇忍泪直摇头。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分开,可要怎么办?
凌昭若无旁人,黑眸中只有她似的,抬手把她氅衣往上一扯,将她兜头蒙住了。
视线沉入冰凉的黑暗中,何皎皎才听他沙哑粗粝的低笑:“怕就别看。”
何皎皎要起身,又让他摁回去,少年无畏无惧且有些许不耐烦,他还凶她,“你家爷办事,你少跟我哭哭啼啼碍手碍脚。”
何皎皎便觉额上一重,凌昭给着氅衣落下一吻,最后是极轻的一叹:“何皎皎,你信我啊。”
他将衣袖扯回来,长身立在何皎皎身前,展臂扬了刀。
他们逃不出去。那就杀出去。
对北梁人,他可不会再束手束脚,刚好新仇旧恨,一起跟他把账算了。
凌昭压下长眉,却扬起笑,远远朝燕东篱颔首道,“燕九,试试?”
一如既往的轻蔑漠然。
“铮——”
刀刃猛烈相撞,刺耳锐响。
何皎皎蜷在树下,氅衣铺开的黑暗遮挡视线,挡不住风雪嚎啕,以及搅浑在一起的打杀声。
冰冷的铁锈味儿钻了进来,她抱膝俯首,单薄肩膀止不住颤,却什么都不去想。
凌昭让她信他,那她都交给他好了。
好多人都爱喊何皎皎鹌鹑,她的确跟个鹌鹑一样,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她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惊恐害怕的事。
她第一反应,要么躲起来,要么逃地远远的。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
过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何皎皎不看,不想,自欺欺人地用一件氅衣逃避一切。
铁器撞开,利刃破空,哀嚎杂起怒喝,雪夜冻透的血腥味儿愈发厚重。
何皎皎彷徨不定,似熬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人仰马翻的惨叫不绝于耳,没有停歇半分。
“燕东篱!”
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是凌昭在喊,一字一句淬了血般。
何皎皎将膝盖抱得更紧,泪眼朦胧埋下脑袋,眼前却漏进来光晕,通红一片。
她眨眨眼,睫上的泪抖落下去,何皎皎便看清了。
大氅悬在她脚踝处漏出缝隙,她赤脚奔逃一路,脚冻得乌青,早失了知觉,涓涓血流蔓延。
是前方的血流到她脚边。
这一瞬时,何皎皎崩溃了。
她攥紧氅衣,犹如困兽般的一声悲啼,“凌昭,你回去吧!”
氅衣滑落,满天飞雪扑涌过来。
雪下得很大,风吹火把晕黄光芒摇摇欲坠,落雪掩盖一路尸体横陈,猩色斑驳一地。
凌昭立在数丈远前,手里的刀已豁了口,他反手拔下穿肩的一只断箭,微微回了头,“烦死了,我说了你别想跟我赖账。”
少年喉咙很紧,暗声嘶粝,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血。
而他挡在她身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
可血流过来了。
谁的血?
何皎皎不知道,她捂住脸哭泣,撕心裂肺,“凌昭……”
那天。也是这般大的一场雪。
何皎皎不害臊,算好了要与他成婚的日子。
还不到一年呢。
白雪茫茫无休无止,她见到了他杀人的模样。
北梁的重甲兵手持长盾,铁浮屠神速地变阵撞击而来,又有长枪迅猛掠阵。
实打实的铜墙铁壁,硬是让凌昭肉身顶翻开一个豁口。
他的刀折了,揪住一北梁兵作掩护,夺了他手中长枪,长枪转瞬又挑飞一人,一簇血飞溅。
他面上的血迹已凝干成黑色。
他杀红了眼,仿佛不知伤痛,不畏生死。
何皎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说不清何种滋味,万念俱灰。
他难道能一个人把他们都杀光么?
何皎皎看清了他身上的伤。
劈裂的腰身,横开的肩头,大片血迹不停晕染开。
“凌昭、凌昭……”
她不停唤着他,撑着双臂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要找准时机到他身边去。
战况却是瞬息万变。
铁浮屠收势围拢,听“嗖”一声,夜空寒芒闪现,又一支箭矢刺破雪幕而来。
少女脚步一滞。
是燕东篱。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凌昭的左肩。
铁浮屠阻碍凌昭身形,佯攻的士兵压住他兵刃,这一箭,燕东篱又精准的中了。
残眼的少年面色淡漠,不急不忙再抽箭,拉满了弓弦。
这一次,箭尖对准凌昭的小腿,他要他跪下去。
燕东篱算不上有多恨他。
他在齐周为质七年,凌昭是刀俎,他自然为鱼肉,恩恩怨怨地,说不清。
可他们如今的处境对调了,他现在没法要他的命,那凌昭至少该尝尝,他这七年多来的滋味不是么。
何况,燕东篱要让何皎皎看清楚。
凌昭护不住她的,一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空有一腔热血,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燕东篱内心平静冷漠,指尖松开,箭矢呼啸离弦。
可发出这一箭的同时,他独目睁了睁,薄唇上登时血色尽失。
凌昭让铁浮屠绊住,深陷在苦战之中,箭矢破空逼过来,可他身前却挟风挟雪,扑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何皎皎冲上前,将凌昭用力撞开,她自己失力摔到地上,眼看箭尖直冲面门。
幸而,千钧一发。
凌昭反手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有惊无险躲开了。
“你、你……”
凌昭搂着何皎皎又急又怕,目光触到少女泪眸,粗喘着重话也骂不出口,后怕地伸手想为她挽过额边的碎发。
却听忽有风声袭来,凌昭腕上蓦地一紧,粗壮的麻绳飞索套住他手腕,瞬息将他往前拖去。
齐周的禁军一直作壁上观,带队将领不清楚帝后如今对凌昭的打算,思忖下任由他同北梁人厮杀。
他们到时将凌昭活着带回去便成,别的都推给北梁人。
何皎皎惊魂未定,眼看凌昭要被拖走,来不及解他手上绳索,干脆闭了眼,就扑在地上抱紧凌昭的腰,跟他一起被拖走。
方才生死之间,何皎皎想好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跟他一起。
凌昭前胸后背都中了刀,血流不止,连何皎皎衣衫都被打湿。
少年薄唇干裂惨白,早眩晕恍惚起来,一泄了强撑的那口气再使不出力,他一手且要护着何皎皎,跟本无力挣开。
将领看凌昭身上挂了个何皎皎,犯了难,“十三爷,您非要闹成这样?”
绳索拖拽的力道顿住,有禁军上前想要拉开何皎皎,可少女氅衣落到旁处,衣衫不整。
“殿下得罪了。”
他们硬着头皮要上手,让凌昭喝住:“你们敢。”
凌昭趁机搂着她坐起来,单手扯着衣摆把她往怀里裹,模样像护食的恶狼。
但他已然掩不住声音虚弱。
场面僵持不下。
而同样回拥着他的何皎皎,脑袋埋在他颈窝,轻喃出声:“凌昭,你跟他们回去。”
凌昭当即怔住,咬牙怒视围上来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你休想。”
“你……”
他凶蛮又委屈,诸多话堵让涩然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话。
穷途末路,他似乎真得很没用。
可凌昭不肯放手。
他竭力环住何皎皎肩膀,伤口崩裂,四肢百骸皆是蚀骨的疼。
凌昭全都不管,他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措过,缓缓低了头颅。
少年眷念地蹭着何皎皎发际,再稳不住声嗓,“北梁苦寒,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晴日,你不是最怕冷了?”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蓦地笑出一声,她让凌昭走,却不肯放开他。
她咽下酸楚,轻轻地说:“凌昭,你要好好的,裕阳。”
人多眼杂,她话说得极轻,极为简短,“你记住,裕阳。”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她都和凌昭一起。
可她最想和他好好的。
裕阳的守将是何皎皎从小喊着叔叔的,他为她父母收敛的尸骨。
何皎皎想赌一把。
不管成功与否,至少,他能好好的。
话音落,不等凌昭反应,一抹苍青色盖下,自上而下拢住她。
燕东篱缓步行了过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盖住何皎皎,抿唇蹙眉立在他们身前,眸中暗色翻涌。
他声音且温和着:“殿下,随我回去吧。”
禁军将领见状,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那执绳的禁军居然扬鞭驾了马。
马匹扬蹄迅猛跑走,凌昭登时被拖倒,马匹粗暴拖拽,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了何皎皎。
何皎皎下意识追出两步,让燕东篱拉停脚步。
拉开他们后,禁军扬鞭停下,大批将士包围上去,何皎皎再看不见凌昭身影。
“殿下,您别哭了。”
燕东篱将大氅替她披好,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是凌昭的血,和为凌昭落的泪。
然他内敛端方,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名义上的妻子,跟人闹出这么大的私奔阵仗。
何皎皎方抬眸,对上燕东篱的独目,她视线偏了偏,盯住他眼罩覆盖的残眼。
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无波无澜地想。
她欠了他一只眼睛,是该给他一个说法的。
不一会儿,凌昭被绑走了。
大部分人马追出来,驿站烧光了一半,住不了人。
仆役们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烧热水伺候何皎皎洗尽身上血污。
换上干净衣裳后,她被婢女们搀上凤辇。
北梁的卫队折了二十多名兵卒,燕东篱忧虑再生事端,决定连夜赶路。
他守着何皎皎等上凤辇,转身要上后面另一驾马车,何皎皎撩着帘子喊住他,:“九殿下,您上来坐会儿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少女声音婉柔,眼眶还红着,白皙面颊上一两道细微擦伤红痕,是憔悴疲倦的笑。
身后漫天飞雪,寒意彻骨。
燕东篱凝望着她,原地躇踌片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也生疏对她笑笑,“好。”
他上了车,车厢内与何皎皎相对而坐,何皎皎让随侍婢女都退了下去。
二人之间安静数许,烛台炸了灯花。
何皎皎拢着宽大的衣袖,捏了捏她攥手里,簪子尖锐的一端,“我记得,有十年了吧。”
她垂着眸子,并不看燕东篱,似陷入回忆,不紧不慢先开了口,“十年前,你们北梁的铁骑一路北下,冲破了函谷关,屠城三日。”
少女声音平静,甚至含了些许笑意:“我爹为了给百姓挣出逃命的时间,率了一小队轻骑以身作饵,诱开你们大部分兵马,让你们当时的主将生擒了。”
“殿下,我……”
这并非辛秘,两国人没有不知晓的,可燕东篱观少女强颜欢笑的神色,内心蓦地不安。
何皎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接着说道:“为了威胁我大哥打开裕阳城门,我爹被挂在你们的铁浮屠上整整七日,最后气绝身亡。”
“我二哥……”
簪尖刺了刺指头,尖锐疼痛缓解奔涌上来裹挟住呼吸的酸涩,何皎皎不想哭,缓了缓,继续笑着说下去了,“我二哥那年十三岁。”
“他一天晚上忽然偷偷来找我,给我买了好多平常娘不让我吃的点心果子。”
十年来,何皎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她才不给自己找堵。
可眼下她对着燕东篱娓娓道来,发现她竟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要走了,让我以后一定要听娘和大哥的话。”
“可是他走的第二天清早,大哥的死讯就传回来了,你们夜攻,我大哥在城楼上中了八箭。”
“又过去一天,我二哥回来了,骑着一匹马,载回了我爹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过城门的时候他坠了马,等人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已经没了气儿。”
何皎皎想笑,可嘴角越用力地上翘,越压不住哭,她终是落了泪,立马胡乱地抹去。
她偏头看向窗外,停顿了许久,燕东篱斟酌半晌,没有开口。
他等她说完。
车辇里灯盏明亮,窗杦上飞雪的乱影扑来,风声如泣。
“然后,我娘……我娘活不下去了,但她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下去。”
少女柔软目光朝外,不知落向了何处,她出了神,如喃喃自语,“于是她找来一根白绫,她…她决定自缢前,先把我勒死。”
“我至今不晓得,最后究竟是我娘心软了,还是我自个儿运气好,捡了一条命回来。”
因为何皎皎没有死成,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便是雪蕊抱着她,坐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脖子一道淤青勒痕,一两个月都没消下去。
然后谁见了她就哭,哭她命苦,哭她全家死绝了。
何皎皎那段时日被吓傻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恢复过来后,她说她不记得了。
“殿下,都过去了……”
燕东篱霍然起身,想靠近她,露出了怯意。
他鲜少七情上面,此刻慌乱起来,薄唇微动。
好半晌,他苦涩问道:“您…您是,怪我么?”
“不是……”
何皎皎用力握紧手中的簪子,握得满手汗,事到临头,她又不太敢看燕东篱了。
她一字一句,把话推出舌尖去,“我是想跟你讲,知道你要来齐周前,我其实…真心实意恨过你一段时间的。”
所以,她才会跟凌昭去路上“埋伏”他啊。
初是年幼无知,被燕东篱瞎眼的惨状吓得不敢恨了,后来长大念书,知晓了些事理。
怪也好,恨也罢,他不过被推出来替两国渊源受过的孩子,怎么能赖到他头上去呢?
何皎皎陷入了沉默,真正要跟燕东篱坦白的话,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燕东篱眼眨的盯着何皎皎,他不知她何故沉默,但少女犹豫神情显然话未说完。
他煎熬地等着,神情缓缓灰败。
燕东篱想,没关系的,他跟何皎皎可以慢慢来,她心是软的,所以慢慢来,没关系的。
然听完这一番话,流窜的不安化为了丁点儿清醒的绝望,破开他的心腔。
他长久以来笃定的事物脱离了掌控般,不可控地生出一种念头。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而这个念头让他慌慌笑起来,“殿下,没关系的。”
何皎皎膝盖上一重,少年竟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他手搭在她膝上,他重复道:“没关系的。”
若非左边的残眼,他有副清隽如玉的好样貌的,眉眼水墨静谧,通身怡然。
可他此时仰首凝望着何皎皎,惯会摆得一副低微的姿态,“恨我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看看他啊。
她会心软的。
何皎皎不得不与燕东篱对视,“九殿下,我真得很抱歉……”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释然般一笑:“你的眼睛其实是我打瞎的。”
少年神情明显一滞。
何皎皎一鼓作气,问道:“我还给你好不好?”
她并非询问燕东篱。
话没说完,少女高扬起握着簪子的手,簪尖飞速刺向自己左眼。
是她该还的,还了,便清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