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处说何皎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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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府后院外, 青砖绿瓦两道院墙隔出一条狭窄小巷,拐出小巷,就进了熙熙攘攘的长街。
角门外停来一辆粗麻赫布毡的马车, 两个常服打扮的汉子守在旁边。
积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便见一肩宽腿长的高大少年,手上倒提一只橘色的肥猫,沉脸大步跨出角门。
汉子们刚要上前, 少年倏忽转身,挑眉不耐喊道:“何皎皎,你快点儿。”
“喵!”
他手里的橘猫空中挥舞了两下爪子, 圆硕的身子摆了摆, 跟着凶狠大叫。
“凌昭…”
里头传来少女软糯声音,带着些许埋怨:“你好好抱绒绒嘛。”
随后出门来一位秀美少女, 她怀里抱着一只品相上佳的玳瑁小猫。
小猫雪白皮毛上,却沾了团团刺目的血。
绒绒发狠把小猫咬得很惨,何皎皎实在看着可怜, 要带它走。
还让凌昭看好绒绒, 别让它再过来咬小猫。
凌昭很不高兴, 一路摆着脸色。
“殿……”
两位汉子顿了顿,改了口,“少爷, 小姐。我们快走吧。”
他们乃张岳派来的亲兵,护送他们出城的。
何皎皎上了车, 一边儿注意着隔开小猫和绒绒, 拉了拉凌昭的袖子, 问他:“我们去哪儿啊?”
凌昭坐她身侧, 还在生气, 小猫受了伤,铺着何皎皎裙摆蜷成一团。
他越看越碍眼,趁何皎皎不注意,一弹指给它戳得大马趴摔出去。
他且振振有词:“它把你裙子弄脏了。”
绒绒见状,呲了牙要过来叼小猫,何皎皎忙将小猫抱起来,转身把它藏到车厢角落里去。
她解了披风给它擂出一道屏障,自己坐在前边儿挡住。
“你们是狗啊。”
她有些恼了,连人带猫一起骂,但自知理亏,垂了眸软声劝道:“你就忍它几天,我不是要自己留着。”
“等我们安定下来了,找个好人家把它送出去,好不好嘛?”
何皎皎知道凌昭见不了跟燕东篱有关的一切,可这么小一只猫,到她身边来,天天被绒绒打。
它也没做错事啊。
“呵,找个好人家。”
凌昭看少女一板一眼,他喜怒不定的狗脾气,给她逗笑,“何皎皎。”
“嗯?”
“何皎皎。”
少年眸光沉下来,忽地极为专注地凝望于她,一声一声地唤,“何皎皎。”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片刻安宁间,仔细地看过她了。
“怎么了?”
何皎皎应过一声后,在凌昭逐渐炙热的眼神下红脸,慌张躲开。
肩上却一重,微凉发顶蹭过耳尖,身上残留霜雪冻过的梅花香气漾开。
他靠在她肩头,轻哼出一声:“想你了。”
马车驶上了长街,行人来往,各色小摊小贩叫卖,热闹非凡。
车厢里安静少许,何皎皎没忍住,低眸偷看一眼看他侧脸。
正直晌午,日光盛烈透,为少年英朗轮廓渡上虚影,他浅褐的眼睫往上撩了一下,何皎皎便望进他通透的黑眸中。
“何皎皎,我说我想你了。”
这声想你了,也迟了好久。
“何皎皎。”
凌昭脑袋撞她一下,硬缠着要她给回应。
外头驾车的两个汉子,何皎皎认都不认得,她不好意思,悄声道:“知道了,你小声些。”
她羞得去捂他的嘴,让他含了一下指尖,少年唇齿轻轻碾过,何皎皎犹如被酥麻感刺了一下。
“你……”
她收回手想捶人,又惦记他身上有伤,憋红了脸。
她好半晌才出声儿:“好了,你快跟我说说,我们到底去哪儿?”
“你都不晓得去哪儿,就跟爷走啊?”
谁让她脸皮薄,凌昭还逗她。
如是闲话说了一箩筐,何皎皎方知晓,他们先去五十里外的卫浪庄避避风头。
“那后边呢?”何皎皎又问。
凌昭却整个人向她倒过来,搂紧她的腰黏糊糊的蹭她,“再说嘛。”
他嘴上腻歪着,埋在少女颈窝却垂了眸,长直眼睫恍若荒草,掩了枯井的光。
他没想好。
从驿站被抓回去后,五天后,他就被放了出来。
苏相国出殡了。
为了给储君婚事让路,他死了大半年,尸体再如何妥善保存,也都烂了一大半,才得以入土为安。
凌昭扶灵抬棺时,浓厚香料冲鼻,混和着腐烂尸臭,难以言喻的气味阵阵翻涌。
他几欲作呕。
可凌昭抬眸看,看离他最近的二哥,看他执帕拭泪的娘亲,再看两个一脸肃容的舅舅……
他头一回这般揣摩、试探、质疑地看他们,却仍旧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像等葬了外公,便能同从前一样,无事发生般,凌昭还是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被宠坏了的十三皇子。
短短几个月,自幼认定的一切事都翻天覆地,熟知的人都凭空生出了好几张脸。
凌昭不知道,撕掳了一身血淋淋,还是不知道。
“何皎皎。”
他往她怀里埋,即是茫然,又道心安,“我没想好,那你还跟不跟我走。”
至少,万幸。
她还在。
何皎皎只当讨厌鬼在烦人,不舍得推开他,娇声凶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呢。”
少年低低笑了一阵,“好。”
他搂着她不肯放手,好一会儿后呼吸匀长,何皎皎目光探了探,见他眼睫轻合,竟是睡着了。
她轻轻抚过凌昭眉头,不知为何心腔发紧,患得患失。
这一个月,他肯定累得够呛吧。
马车不急不缓驶出裕阳城,一路上再无风波。
至暮色四合,夕阳红橘一颗没入山脚,天边烧起了冬日难得一见的红霞。
雪地平原苍茫,零星几棵黑点般的枯树,一匹快马追上了小道的马车,来人喝了一声:“指挥使大人有急信!”
何皎皎后面,跟凌昭相依偎着睡过去了。
她惊醒后睁眼,凌昭已坐到窗边,手中展开了封信,借夕阳的余晖来看。
他侧脸逆光,明暗一半,拧着眉头,瞧着不像个好脸色。
“怎么说?”
何皎皎心提起来,紧张地凑过去问。
“哼。”
凌昭臭脸冷哼,信纸递来,“你自己看。”
何皎皎怕事情有变,接过信纸时脸都吓白了,细细地看完,秀眉跟着紧皱起来。
她心里忽上忽下地,小心翼翼地咬唇去看凌昭。
凌昭隔窗对传信的人道:“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后面的事儿我会看着办的。”
那人来去匆匆,便打马原路还回了。
车壁震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前赶,凌昭坐回何皎皎身边,双臂一环合目假寐。
他不理人,生闷气了。
何皎皎将信纸团吧团吧,故意大声喊,“我扔了啊。”
凌昭不吭声。
何皎皎真把信纸扔出窗外。
“啊—”
她脑袋一歪,轻轻撞到凌昭怀里,嗓子掐得矫揉造作,“我死了。”
凌昭嚯一下睁开眼,“呸。”
他心里怎么都不怕滋味。
张岳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燕东篱一把火,烧了何皎皎落脚的院子,还拦着不准人去扑火。
燕东篱说,令仪公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张岳估计给他气得够呛,几行字写得歪七八扭,最后一排大字的怒气直要冲出纸面,“老子的宅子!”
凌昭也气,说不出来的气,把他燕东篱能的?
眼看着自己没戏了,作这一出干嘛,成全他们?
呸。
又听到她那句“我死了”,凌昭简直要气炸了,“何皎皎,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话能说么?
他拽了她到怀里,逼她,“你把话给爷呸出去。”
“呸呸呸。”
何皎皎给他顺毛,连忙呸三声。
“你冲谁呸呢?”
讨厌鬼胡搅蛮缠起来了。
何皎皎:“……”
她趴他胸膛上,去揪他脸,“好了,这不正好嘛?”
她的死讯要一传出去,不是少很多麻烦?
“你还念他好,他咒你呢?”
不过是凌昭生怕何皎皎,念燕东篱一丁点儿的好。
何皎皎给他闹地头都大了,全顺着他说,“我没念,他不好,咱不理他啊。”
凌昭横眉冷目,得寸进尺:“那你把他那猫扔了。”
何皎皎耐心地哄他:“进了城里再扔嘛?”
他犟得很,“爷不,这会儿就扔!”
“凌昭,你别没完没了。”
何皎皎耐心耗尽,最终没忍住,呼了他一巴掌。
子时末,他们方到了卫浪庄,住处是一方四合的小院子。
稍作休整后,何皎皎才有机会打开临走前,余氏给她的那个小匣子。
铺在最上面,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总计万两。
中间是两张裕阳城户籍和路引。
最下面混着碎金碎银。
何皎皎合上匣子,望着烛光,眼角起了湿意。
有太多的人对她说过,她命苦,然她想,她其实运气挺好的。
她分明,也遇到了很多愿意对她好的人。
第二日下午,张岳派人过来了一躺,说北梁使者的队伍出关了。
何皎皎最后在心里念了一念。
一切恩怨便如此了解了罢,还是希望燕东篱能平安归家。
十一月底,京中派人传懿旨到了裕阳,就令仪公主“死”在裕阳一事,对张岳作出了责罚。
他由裕阳指挥使,降成了副指挥使,罚俸一年。
张岳写信来宽慰何皎皎:“你叔叔我纵横裕阳这么多年,我当副的,谁敢来当正的,我还是裕阳的土霸王!”
何皎皎被逗得乐了一天,指着信跟凌昭讲,小时候张岳抱她玩抛高高,把她扔树上挂着了。
被她娘拎着耳朵拎到墙角罚站。
“啊?”
凌昭正在搓窜绒绒去揍小猫,没听清楚,气得何皎皎狠狠拧了他耳朵一把。
两人一直在卫浪庄住到了腊月里,要过年了。
凌昭没提要走,何皎皎也不问,跟邻居学着置办年货,竟然还忙起来。
腊月初十,下着细雪。
凌昭起了个大早,戴了斗笠牵马要出门。
他把斗笠压得极低,声音轻哑:“何皎皎,我去裕阳一躺,晚上回来。”
何皎皎披上披风,走过去牵他的手,五指相扣的牵法,“我也要去。”
何皎皎一直记着呢。
今日,四皇子的棺杦过裕阳。
她和凌昭一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保四争六失败,明天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