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索額圖越發荒唐了,今日耽擱了戶部的賑災銀,反倒將銀子撥到江南采辦——八哥,您瞧好兒吧,等皇阿瑪回朝,索額圖也該到頭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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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五年末, 噶爾丹不顧合約,再行戰亂。康熙時隔五年,再次準備親征漠北, 一舉剿滅噶爾丹餘孽。
皇帝禦駕親征,朝中重臣隨行。大皇子胤褆再次領軍出征, 皇太子留京監國。
齊東珠坐在景仁宮的殿中, 手邊兒放著她親自為女工撰寫的教材。幾年過去,紡織廠在康熙的推波助瀾和默許下蔓延到了沿海諸省, 連帶著煉製純堿、燒製水泥及玻璃的化工廠,也零星開了幾個。雖然隻有了了幾個, 但其潛能無限, 不僅在各方麵扭虧為盈,更是為國庫添了不少進項。
水泥、玻璃、皂角、染布廠一經鋪開, 其影響便勢如破竹, 些許劈開了一點兒籠罩在這個腐朽王朝上空的陰霾。齊東珠“善堂”的女工數量累日攀升, 這些不纏足的女子在廠子中勞動所得的銀錢, 逐漸遠遠超出在封建社會體製下女子能創造的價值。廠子裏逐漸不再隻有逃難和逃家的女子前來做工, 而是有許多家庭主動將女兒送入工廠, 學一門隻傳女子的手藝。
齊東珠心想,即便道路曲折, 但她所作所為也不是徒勞無功。康熙下令朝廷官員不可收用纏足之女, 即便是意圖走上仕途的舉子, 若家中有纏足之女,則一律免去資格, 永不複用。漢人舉子並非沒有抗議之言, 隻可惜朝廷態度堅決, 以曹寅為首的滿族文人在康熙的授意下撰寫文章駁斥纏足之弊, 諷刺漢人追捧金蓮三寸縛於掌下,不知是否身有疾也,不足觀成人健全之美,隻敢尋狎玩羸弱病幼之趣。
此文一出,令喜好三寸金蓮的文人怒發衝冠。可無論世人如何反應,齊東珠所希求的經濟結構變革已經近在眉睫了。即便康熙因為封建皇帝都會沾染的愚民之術和台灣鄭氏的威脅閉關鎖國,但如今中原大地已經擁有了初步商品傾銷海外的能力,齊東珠相信在未來,康熙會對閉關鎖國有全新的權衡。
齊東珠江手中的教材擱置一旁,抬眼看向庭院中與榮憲公主和恪靖公主一道練鞭的八公主小狸花兒。
如今,小狸花兒公主已經快十歲了,即便在她兩個姐姐的襯托下有些嬌小稚嫩,但看起來已經十分沉穩,走起來無聲無息,像是一個半大的,缺乏經驗卻十分好學的捕食者。
齊東珠將她養得很好,和宮上下都說,她像極了佟佳氏生前的樣子,但卻有一副遠比佟佳氏要健壯的軀殼。她聰明機敏,課業出眾,比她聰明但不好學的八哥哥和思維一向古怪的四哥哥更討師長的喜歡。她學東西很雜,除了康熙為她延請的老師,還會和齊東珠學習簡單的格物和化學,善堂和工廠的經營之道,以及做人的道理。在齊東珠不知道的地方,比格阿哥和薩摩耶阿哥也會教導她官場之道,處世之道。這些駁雜的知識讓小狸花兒變得遠超常人的穩重,逐漸養成了不顯山漏水的性格。
表麵在院子裏請教過兩位姐姐鞭法,八公主寶珠其實也在請教兩位即將遠嫁蒙古的姐姐蒙古之事。愛新覺羅家的公主大多逃不過聯姻的命運,三公主和六公主都許給了蒙古貝勒,康熙憐愛女兒,一般要等到公主十九二十歲才會將她們送嫁蒙古,既是為了和親,也是為了進一步加固與蒙古部落的關係,掌控蒙古部落的權柄。
可蒙古的風沙大,怎比京城堆金積玉?公主在蒙古既沒有親朋照拂,也很難得見父母,生活質量更是大大降低。寶珠知道齊東珠是不想讓她去受這份苦的,這些日子,那些經營得井井有條的紡織廠大多數已經過了寶珠的手,那是齊東珠想讓她接手的事,安穩地仗著齊東珠的庇佑和父兄寵愛,在京中建造一座公主府,接手齊東珠為她準備好的,利潤高得出奇的廠子,經營善堂和宗室關係,過著名利雙收的順遂人生。
寶珠想著,或許憑借著齊東珠這獨寵妃子的庇護,和她亡母皇後身份的恩澤,她真的可以高枕無憂,在京城度過一生。可寶珠卻知道,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在她安分的表皮下,她有著一顆並不安分的心,她知道在京城她永遠是個高高在上、受盡庇護的公主,但是在塞外,她則可以不隻是個公主。
她想去蒙古。
這些她當然不會同齊東珠說。或許隻有她的四哥哥猜出幾分端倪,但她四哥哥最是陰鬱,並不會與旁人多言。在父母膝下,寶珠仍願意做個乖巧穩重的女兒,任由齊東珠在她身上加誅一切美好的憧憬。
與兩位姐姐話別,寶珠仰著臉,讓宮女替她擦掉鬢角的汗水,而後入了內殿,甜絲絲地喚齊東珠額捏。
她早就真心將齊東珠視為親生額捏了。即便她知道她的亡母賜予了她更高貴的嫡女身份,她的外家佟家位列半朝,權勢滔天,但這些對於寶珠而言遠沒有齊東珠一根頭發絲兒重要。
在某種意義上講,齊東珠養出來的幼崽都有著同樣的秉性,喜歡在齊東珠麵前裝乖討巧兒,博取關注和親密,但內心都有著不能擺在齊東珠麵前的小算盤。
齊東珠長了些歲數,眼角生出了一點兒微不可查的細紋,但她仍然美得驚人。歲月並沒有能力為她留下任何可被稱為醜陋的痕跡,因為她活得敞亮又坦然,善良也無悔,這樣的人格外受時光眷顧。她對寶珠笑了笑,問幼崽今日想要吃些什麽。
寶珠窩到齊東珠身邊兒,用貓貓腦袋蹭她的手肘,果然討來了一個充滿愛意的摸摸。她與齊東珠膩歪了一會兒,便在夜色降臨時,自告奮勇地去叫兩位哥哥前來用膳。
她在八哥哥胤禩的院門口抬手揮退了隨行的婢女。她身邊兒的婢女多是佟家安排在她身邊兒的,這些年她在四哥哥的教導下將那些對齊東珠不利的、心思繁雜的驅趕出去,隻留下些趁手的人,用起來如臂使指。婢女動作安靜地停下來,寶珠悄悄拉開門縫兒,熟門熟路地向八哥哥胤禩的書房走去。
還未走到門口兒,她果然聽到半敞開的門扉裏傳出幾道人聲來。寶珠知道敞著門說話兒是四哥哥教給他們的習慣,燈火的照映下門外一覽無餘,一雙多餘的耳朵和眼都容不下。可是八阿哥院子的奴婢不敢攔寶珠,也不會在寶珠湊上前的時候踏足書房附近,免得聽了不該聽的話兒。
書房裏的話聲不大,但人卻不少。寶珠走到門邊兒了,方才聽到她哥哥們的聲音:
“…太子和索額圖越發荒唐了,今日耽擱了戶部的賑災銀,反倒將銀子撥到江南采辦——八哥,您瞧好兒吧,等皇阿瑪回朝,索額圖也該到頭兒了!”
胤禟的話音剛落,幾聲應和傳來,寶珠聽出那是十哥的聲音。
“九弟,不可操之過急。如今大哥在前線立功,此番歸來皇阿瑪或許就會冊封大哥為郡王,到那時,索額圖定然按捺不住。我愛新覺羅氏靠戰功立足,一國儲君不臨戰場,在宗室眼中本就是膽怯之相,你我兄弟幾人靜候便可。”胤禩聲音清淡如水,但對於太子的不屑卻並不難察覺。寶珠聽著,像是小孩兒發現了家中長輩的小端倪一樣欣喜,唇角掛了笑。
可等寶珠一偏腦袋,她便瞧見一個比她矮上一點兒,皮膚黑黢黢的小孩兒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旁,見她看過來,當即咧開嘴,表情頑劣道:“八姐姐又來偷聽哥哥們說話兒,真不害臊。”
“胤禎!”寶珠有些惱怒,上手扯胤禎的辮子,兩個身量不足的幼崽你絆我、我絆你地衝進了書房,差點兒帶倒了屏風,和屏風後幾個大聲密謀的皇子們麵麵相覷。
寶珠看到坐在那兒喝茶的四哥哥胤禛臉黑了,被她扯歪了辮子的十四弟胤禎故態複萌,歪扭到八阿哥胤禩懷裏去“唉唉”叫著疼,讓胤禩彎下身來哄他,對他腦袋上被寶珠打紅的印子吹氣,兄弟倆不多時又不顧四阿哥胤禛的陰冷瞪視,說起小話兒來。
胤禛最見不得他同胞兄弟這副嬌慣德行,更瞧不慣胤禩對他縱容的態度。可他的黑臉最多讓老十怕上一怕,對於其他人是毫無作用的。寶珠對著做作的胤禎歪了歪嘴,跑到胤禛身邊兒,扯著他的手:
“四哥哥,胤禎怎麽都能上桌兒了?他屁大點兒,保不齊哪日說漏了嘴,給大家夥兒招禍了。”
正與八阿哥說著小話兒的胤禎聽聞,當即就不樂意了。他剛到了進學的年紀,在上書房裏不跟同齡的阿哥玩耍,隻日日纏著胤禩。胤禩過了年就虛歲十七了,已經在朝堂上領了差事,可如今太子監國,他不好太過招搖,隻能折返回上書房讀書點卯。
胤禎是個火暴脾氣,就要過來打寶珠,被胤禩攔了便栽在胤禩懷裏哭,胤禩沒法子,隻能將胤禎抱起來,一邊好聲好氣地叫他不許凶姐姐,一邊兒抱著他往外走。
胤禟這些年看他八哥帶孩子看得真是厭煩透頂,但是胤禎是他額捏宮裏養著的,他可不敢多說什麽,否則得罪的可就是他額捏了,也隻能忍氣吞聲。太子臨朝,他們不好過長時間地湊在一處,他和胤礻我便向齊東珠辭別,離開了景仁宮,十四阿哥如願以償上了景仁宮的餐桌,在齊東珠慈愛垂涎的目光裏用飯。
和五六年前一樣,快滿十歲的德牧幼崽不太喜歡齊東珠摸他,但隻要薩摩耶在場,德牧就會很乖巧地縮在齊東珠手底下。齊東珠克製地摸了摸德牧的毛,便也不強狗所難了,畢竟德牧是一種很認主的狗崽崽,或許會在主人的默許下讓別人摸一摸毛,但絕不會像薩摩耶一樣在大街上見人就討要摸摸。
狗子和貓貓的餐桌禮儀都不錯,沒有人將朝中的糟心事兒將給齊東珠聽,大多隻講些家常趣事。比格阿哥去歲正式成婚了,如今已經搬出了景仁宮,在宮中另尋了一處宮殿居住,隻等康熙將諸位皇子分封出宮建府。齊東珠並不是市場都能見到比格阿哥了,但還將比格阿哥的小院子完好無損地留著,為他和自己都存個念想。
即便不再居住在景仁宮裏,比格阿哥仍然日日來向齊東珠請安,偶爾會在與胤禩他們議事較晚的時候留下來用膳。齊東珠發現,她紊亂的認知係統逐漸變得有跡可循起來,在比格阿哥和四福晉那拉氏同時出現或在一些正式場合裏時,他就會變成陰鬱青年的形象。而在一些私下的場景裏,比格就還是一隻成年大比格,黑色的眼線布滿眼周,黑黝黝的眸子看起來陰森森的,很不好惹的樣子。
其他幾個幼崽也是如此。齊東珠一方麵期待著認知逐漸恢複正常,另一方麵又實在舍不得她的幼崽們毛絨絨的寵物形象。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她去哪裏找這麽多現代才有的犬種,又去哪裏找這麽愛她的狗子和貓貓呢。
待到夜深了,薩摩耶去送小德牧回翎坤宮,而寶珠則陪著齊東珠說了好些時候的話兒,學新廠子的經營之道,直至夜深。齊東珠敢寶珠回去睡覺,自個兒也上了床塌。可不多時,她便被殿外的一陣喧嘩吵醒了。寶珠和翠瑛一道進殿,為齊東珠披上了衣物,薩摩耶隨後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將一封信奉給了齊東珠。
信是康熙身邊兒的近侍送來的,是專給齊妃的。齊東珠在薩摩耶和小狸花兒的眼前拆開了信,而薩摩耶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齊東珠的臉色,溫和的表麵下流露出一股子緊張的意味。
齊東珠三兩下掃完了信件,臉上雖然沒露出什麽表情,卻已經讓薩摩耶阿哥這種人精兒看出了端倪。他輕輕抽了一口氣,扯住小狸花兒的胳膊,輕聲問道:“看來前線的傳言是真的了,嬤嬤,您可有打算?”
他掌心出了汗,寶珠想來也是察覺到了,輕輕回握住她哥哥的手。兄妹倆都盯著齊東珠,讓齊東珠輕輕摸了摸貓貓和狗狗的腦袋,收起了信件兒。
“你是不是聽到了風聲?這事兒大概有多久了?”她問薩摩耶阿哥,果然在他澄澈的琥珀瞳裏看出了些許不自然:
“我從保泰那兒聽到些捕風捉影的傳言。嬤嬤,如今裕親王率領前軍,和大哥直入敵軍腹地,糧草輜重卻告急。皇阿瑪率領中軍壓陣,可卻未曾如約抵達漠南。我尋思或許是皇阿瑪身子出了什麽差池。如今嬤嬤得了皇阿瑪的信兒,可知他還能不能救?”
若是不能,那太子便是皇位當之無愧的繼承人。無論是太子延誤賑災,還是往前線輸送糧草不利的罪責,都會變得無關緊要——他們,便徹底成了太子手中肆意擺弄的泥偶。
胤禩覺得心慌,但他卻並沒有露出太多慌亂。他不想讓齊東珠變得更加擔憂。如今太子形容更加狂悖,大哥此去回來,便身負軍功,所有暗中的爭鬥都會被擺在明麵兒上,這點兒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光頭阿哥尚且知曉,太子又如何不知?
可如今太子大權在握,在皇阿瑪親征的時刻,他是當之無愧的掌權人。而胤禩自己這些年在朝中經營的勢力還沒有那麽強的歸屬,況且他在宗室中聯絡的大半人手此刻都在軍中遠征。若是皇阿瑪當真出事,此刻他們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任憑太子宰割。
齊東珠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她從信上所描述的症狀之中做出了判斷,心想大概康熙患了瘧疾,還未到達戰場便一病不起。也幸虧康熙體質不錯,連發了許久的病,仍然堅持著。
治療瘧疾的藥物有很多,但是係統在七八年前送來的藥物顯然已經過期了。齊東珠思來想去,急出了一腦門子汗,正準備不管不顧給康熙喂點過期藥物,突然想起這個時代金雞納霜已經問世了。
傳教士手中恐怕就有。
她站起身,在屋裏轉了兩圈,對胤禩說:“這信件兒是皇上心腹送來的嗎?你明日讓你胤禟聯係法國的傳教士,從他那兒要點兒金雞納霜,對就是這個名字,把這藥送給你皇父,怕是能解了著困局。隻是盡量要快些,知道嗎?”
薩摩耶點了點頭,回答道:“嬤嬤,你別擔心,信差是皇阿瑪的人,他就在宮中候著呢。明日我和九弟一定找到藥,讓信差帶著藥回程。”
他並沒有跟齊東珠細講,隻在輕聲安慰了幾句齊東珠後,輕手輕腳退了出來,爪子裏還牽著小狸花兒。
“阿哥,送信的人是皇阿瑪的人麽。”出了齊東珠的院子,一直沉默的小狸花兒方才抬起小貓臉兒,看著她八哥哥,眼裏全是清明的神色。
“是,”對於親妹妹,薩摩耶並沒有遮遮掩掩。他一貫是這樣,與人說話的時候透露出一股子真誠,即便那真誠是有所保留的,也能使人趨之若鶩。他覺得八妹也長大些了,這些事沒必要瞞著她:
“隻是這時間怕是已經有些晚了。不過你甭擔心,阿哥會處理好的。今日聽到的話兒,不要同別人說。”
他將妹妹送回了院子,打點了被驚醒的奴婢,便穿上大氅,匆匆離開了景仁宮。
他不知在他離開後,景仁宮又走出一個身影,向黑夜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