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奶媽的萌寵日常

第152章 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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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卻難得來了興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液,而他難得放縱,自酌自飲至午夜方休。車馬聲轔轔,紫禁城巍峨的城牆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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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大早, 胤禛就翻身下榻。他沒弄出什麽動靜,可是在榻上睡著的四福晉那拉氏還是睜開了眼睛。

那拉氏撐起身,捂嘴打了個哈欠, 想要伺候胤禛寬衣。這本是妻妾的職責所在,可與胤禛成婚後, 她也沒做過幾次這種活計。果不其然, 還未等她坐起來,便聽到自個兒整理前襟的胤禛背對著她, 頭也不回地說:“你睡吧,時辰還早。今兒齊母妃處你甭去請安了, 若是想要走動, 便去我額捏處尋姐妹妯娌說說話兒吧。”

那拉氏拉開錦被的手一頓。她比胤禛小上一歲,自打入了宮, 發現胤禛的養母齊妃不僅半點兒沒有婆婆架子, 宮中用得著她守的規矩比府中嬤嬤要求的還少。她本以為丈夫是個天潢貴胄, 聽傳聞說脾性古怪, 康熙也曾斥他喜怒無常, 可真相處上了, 那拉氏發現他麵兒上是冷,但並不如何為難於人。

至於齊妃, 那拉氏已經將其視若母親般孝順了, 丈夫忙於朝政和瑣事的時候, 她便去齊妃膝下孝敬,跟齊妃學習一些開辦廠子的瑣事, 幫她**家族關係, 料理一些善堂的瑣事。即便嫁與胤禛後, 二人從來沒有紅過臉, 胤禛也一次都沒有為難過她,但她那拉氏畢竟是大家族中長大的貴女,有些心照不宣的事兒她並不是看不懂。

胤禛的性子並非所表現出來的平和和熨貼。嫁與胤禛的大半年,她見過一次胤禛發火兒,即便那不是對她,而是對還沒有結親,但已經在朝廷之中賢明遠揚的八叔胤禩。窺見胤禛發火兒後,那拉氏的心怦怦直跳,過了許久才緩醒過來,而她思索了很久究竟為何胤禛會發火兒,也想不出其中緣由。

胤禛在兄弟中的關係並不算好,除了胤禩,他與誰的關係都不太親近,這點兒那拉氏看得明白。康熙爺的子女各個出類拔萃,胤禩更是其中翹楚。胤禩性子好,在兄弟二人私下相處的時候順著胤禛的時候反倒多些,那拉氏實在想不出為何胤禛會對胤禩大動幹戈,但凡若是遇到個脾性不好些的,那他可就失盡了兄弟的心。

可那拉氏也不是蠢人。她看了許久,終於明白一些其中端倪。齊母妃常說,小時候教胤禛照管胤禩,他就照顧到現今兒這麽大,當真是天下極好的哥哥。對此,那拉氏鮮少地沒有多言,反倒是沉默許久。她終於發現胤禛本性中有一些齊母妃不得而知的東西,那可以被簡單歸類於對於人的掌控欲望。或許齊母妃想要胤禛照管胤禩時,他們年歲都還小,隻是兄長作為弟弟在宮中的依靠和照拂,但如今卻使胤禛將胤禩作為他的所有物,仍蔑視他的意願和能力,管照他的一切。

而胤禩的初露崢嶸和脫出掌控,讓胤禛的暴虐脾氣尋找到了出口。

自打想明白了這些,那拉氏將攛掇她掌管四阿哥內宅事物的嬤嬤趕回了家,自此再也沒有半分插手四阿哥身邊兒事物的意思。她將心安穩下來,一切全聽四阿哥的意願,隻一心侍奉齊母妃,料理齊母妃身邊兒的差事。

她知道虎口不能奪食,胤禛身邊兒是容不下第二張嘴的,她沒有八叔那種本事,能想辦法脫離胤禛的掌控。想讓日子長長久久的,她便隻能保持安靜。

“爺說的是,我也好幾日不曾向德母妃了請安了,今兒就去德母妃宮裏看看七妹。”

胤禛束了腰封,簡單“嗯”了一聲,便折身離開了。殿外有人在等他,那奴才垂著頭,半隱在宮牆未被曦光籠罩的角落裏。

“什麽?”胤禛走過去,侯在外殿的奴婢為他奉上了溫熱的水盆和淨臉的布巾。

“八爺昨夜喊醒了娘娘,還去尋了九爺。”

胤禛淨了臉,又用錦緞擦幹了臉,眼裏閃過了一抹暗光:“知道了,趁天色還未亮,回去吧。此外,尋人讓東宮知道,景仁宮這邊兒得了信兒,母妃慌亂無措,不見人了。”

說完,胤禛扔掉了布巾,跨步向書房走去,他身邊兒的奴才都安靜下來,不敢弄出半點兒聲響。早上胤禛若是起得早,便是要先抄一篇佛經的,抄經的時候不容人打擾。

“蘇培盛,”字寫到一半,他突然出聲說道:“派人盯著八弟和九弟,若是他們聯絡的人要出城,便替他們遮掩一二行蹤。”

蘇培盛低聲應是,但心中惴惴,難得多言一語:“爺,那…萬歲爺的事兒是真的了?八爺和九爺能尋到什麽法子,若是尋不到,這該如何是好——”

“少說那些晦氣話兒。”胤禛又書就一行梵語,麵兒上不動聲色,在燭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太子把持京畿,皇阿瑪的人送信兒回來,遲了這些時日,少不了太子在其中阻撓。可如今這信兒已經落到了景仁宮手裏,他不可能將這份救駕的功勞拱手相讓,隻能說明太子那邊兒有了章程。即便索額圖所圖甚大,太子還沒瘋到心生歹念,事已至此,靜觀其變即可。”

他說話兒說一半留一半,蘇培盛即便心憂,也不敢多言,隻能呐呐應是。胤禛在香爐吐出的煙氣之中抄完了佛經,心中漸漸有了章程。

太子定然早就知道康熙染病,這些日子在朝堂上行事越發狂悖,態度遊移不定。他這位二皇兄雖然秉性暴虐,但心思卻並不難猜,誰都知道他也因皇阿瑪染病之事心生動**,封鎖了消息。

但太子不得朝中臣子信重,更無法駕馭康熙在京中的安排和心腹。康熙心腹的信件兒終於還是流落到了齊東珠手上,由此可見,康熙本人恐怕已經失去意識,無法料理事務。胤禛猜到齊東珠或許會有法子,而太子卻對齊東珠百般瞧不上,他任由齊東珠拿到這信件兒,一來是不敢與康熙撕破了臉,二來是篤定在短時間內,齊東珠無法在隻言片語中拿出什麽法子拯救局麵。

若胤禛所猜不錯,太子不日便會親自啟程北上,為康熙獻藥。如若不然,那景仁宮則無有完卵。

胤禛額角滲出了一點兒汗漬。可不多時,日光徹底突破了秋日雲層的束縛,前朝也到了下朝的時辰,殿內傳來消息,皇上病危,太子親自領四皇子、五皇子向中軍去獻藥,令三皇子、八皇子臨朝聽政。

胤禛挑了挑唇,掩蓋在眼睫之下的一雙黑眸精光頻閃,轉瞬又起了新的計較。

*

說是即日啟程,但貴人出行,備車馬便備了半日。太子幾次在殿前痛哭失聲,被近侍扶上馬時還手腳虛軟。過了晌午,太子鑾駕終於啟程,索額圖將太子送到了京城大門兒,臉上一片殷切,眼裏的神色卻複雜難辨。

胤禛看在眼裏,卻默不作聲,安靜地扮演個不會說話兒的泥人兒。他知道太子為何叫他此行,無非是為了彰顯公平。景仁宮的兩位皇子一位臨朝,一位隨行,任誰都無法說出半分太子苛待親弟的話兒來。

況且太子瞧不慣也忌憚胤禩,可對於胤禛,他是不放在眼裏的,絲毫不覺得沉默寡言,在朝中無勢力也不得皇父寵愛的胤禛能有給他添什麽麻煩。

胤禛樂得如此。他不喜麻煩,每日趕路都扮個泥人。被太子奚落幾句方才幾出一兩句蹩腳的恭維之言。太子越發看他不起,不過幾日便將他拋諸腦後,在行軍途中與男寵廝混不忌。

出了京城第五日,胤禛在夜裏帳中得了一通體烏黑的鴿子。他從鴿子腿兒上取下了信箋,用水浸過後,雪白的絹絲上顯出了墨綠的字跡。胤禩歪七扭八地寫著:“藥到,勿憂。”

三日後,皇太子胤礽一行灰頭土臉兒地趕到中軍陣前,跪倒在地請皇父用藥。皇太子麵色蒼白,眼底青黑,一臉乏累,顯出從未有過的疲憊之態。康熙在傍晚醒來,神色比胤禛所想要好許多,這讓胤禛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猜疑。

康熙看著榻前悲慟頹廢的太子,臉上竟也流露出感懷的神色。

“我兒…”康熙掙紮起身,太子連忙去攙扶,這對在太子日漸年長後開始顯露矛盾的父子此刻終於拋卻了隔閡。太子獻上金雞納霜,當場親自試藥,以證一顆赤誠純孝之心。康熙感動落淚,而胤禛垂下眼,退出了主帳,在帳外遇到了匆匆從戰場上趕來的大皇子胤褆,目光毫無波瀾地掃過胤褆臉上難以克製地扭曲厭憎之色。

“大哥。”胤禛打千兒行禮,見胤褆沒什麽反應,便自顧自站了起來。他心裏是看不起胤褆的,對方剛有了一點兒軍功傍身,便如此狂悖驕縱,本質與胤礽沒什麽兩樣,甚至不比胤礽城府深沉。

“二哥獻上西洋來的特效藥,已為皇阿瑪親身試藥,大哥不必擔憂,皇阿瑪定然會痊愈的。”

胤褆泛紅的眼眸轉過來,盯著胤禛,胤禛巋然不動,不多時,胤褆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主帳,縱馬而去。

*

金雞納霜對症,不過兩日,即便康熙身體仍然虛弱,但已經可以回京修養了。

皇子輪流侍疾。一日他與太子交班,在帳外吸了一口清晨潮濕的氣息:“太子殿下,皇阿瑪一日好過一日,今兒已經可以處理朝中送來的折子了,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勞,不日皇阿瑪歸京,一定會多加封賞太子。”

說完這話兒,胤禛在胤礽的不屑中露出一個有些尷尬的表情,似乎是反應過來太子早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所謂加封更是無稽之談。

太子的眸色沉下來,似乎在思索胤禛是故意的,還是腦子不清醒。胤禛麵兒上有些慌亂的尷尬讓他擺脫了嫌疑,沒有引起太子更多的不滿:“你倒是會說話兒。隻不過尋藥也非孤一人之功,孤聽聞京中八弟和九弟得了消息,也去尋了金雞納霜,想來各位弟弟擔憂皇父安危的純孝之心是一樣的。”

胤禛知道胤礽在試探,卻恍若未查,仍然慌亂又不知所措地吹捧道:“弟弟們病急亂投醫罷了,哪兒比得上太子殿下親身試藥。他們不過是因為九弟素來與傳教士走得近,消息廣,所以才能先將藥送到。不過皇父又如何敢用這方外之藥,若不是太子殿下親身試藥,皇父斷然是不敢采信夷人藥物的——”

胤礽的臉色此刻陰沉如水,胤禛抬眼瞥了一眼,當即“嚇”得噤若寒蟬,如坐針氈。再抬眼,胤礽竟然沒有向大帳方向去侍疾,而是難壓製怒氣似的轉身離開。等太子一行走了,胤禛垂著頭,謹小慎微地走出了王庭,到了自個兒的帳中,方才揚起了臉,那舒展的麵容上哪兒有半分的不知所措和惶恐不安?

他坐在帳中,回味著方才胤礽的臉色,不多時竟然嗬笑出聲。他身邊兒的近侍噤若寒蟬,連呼吸聲都不敢重了。

此次康熙還未行至前線就身染瘧疾,此事雖然為了戰事安穩欺瞞朝廷,但太子胤礽何時得了消息,想來康熙心中也有數。太子暗中尋藥,靜待事情發展的決策並非愚蠢,而是最聰明的做法兒。直到康熙一病不起,康熙的心腹將信件兒送到了景仁宮,太子即刻上路,擺出為父皇獻藥的純孝姿態,即便是朝中對於他心存芥蒂的官員也挑不出什麽錯兒來。

可太子一來錯估了齊東珠的本事,二來低估了皇阿瑪對於齊東珠的信任。多年夫妻,景仁宮已經與椒房無異。胤禛這些年看得清明,停滯了的宮廷大小選更是景仁宮榮寵不衰的鐵證。太子將這些視作眼中釘,但他卻從沒將齊東珠和她所行之事看在眼裏。

這便是他頭一個破綻,而胤禩在軍中勢力便是他第二重破綻。胤禛即便對胤禩的張狂和放肆百般指摘,但他對胤禩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胤禩已經在收攏宗室之心了,而這是太子在康熙的監視下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

旗人入關,非愛新覺羅氏不可稱王,非宗室血脈不可居高位。旗人幾乎掌握了這個王朝所有的權力,而他們都和愛新覺羅氏有著密不可分的姻親關係。諸位親王中,權勢最盛的裕親王府和胤禩交情匪淺,他的繼承人保泰以胤禩馬首是瞻。安親王一脈是皇帝親自指給胤禩的姻親,這也彌補了他母族疲弱的短板。

朝中位列半朝的佟家和胤禩交情匪淺,此次在軍中效力的佟國綱、鄂倫岱等都以胤禩長輩自居,納蘭氏在明珠被懲處後蟄伏起來,可卻也從不冷落胤禩。而此次,胤禛甚至都不知胤禩用了哪重關係,以這等迅捷速度將藥送到了禦前。

太子恐怕更想不到此處了。胤禛知道他這二哥雖然殘暴,但對康熙當真有幾分父子之情,如若不然,便會聽信索額圖的讒言,加冠登基了。即便太子瘋癲無狀,他也不會不知此刻恐怕是他最好的機會了——皇阿瑪還未對索額圖一黨動手,索額圖還能為太子做這個馬前卒。

可是在與康熙的父子之情麵前,太子猶豫了,這讓他的聰明全成了自作聰明。他雖然滿心算計,動作遲緩,但仍然在康熙病重前獻上了救命的藥物——即便那晚了些時日,但他不想讓康熙因病逝世。這看在胤禛眼裏,隻覺得他可悲又可笑,因為他親手葬送了自己登基為皇的路。

沒有幾個太子能成為君主,特別是老皇帝運道綿長的時候。病虎尚可食子,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胤禛並不知曉康熙是否在太子趕到並親身試藥前,用過了景仁宮送來的金雞納霜。但那又有什麽要緊的呢?他隻需要讓太子覺得在他們的父慈子孝之前,康熙手裏已經有了救命的藥,卻隱而不發,看著姍姍來遲的太子在禦前悲聲慟哭。

彼時康熙如何看待太子,如何體會太子耽擱的時日,會不會追究那封晚了許多日才被送至景仁宮的信件,與胤禛毫無關係,他隻知道,在他對太子“透露”景仁宮先行一步將金雞納霜獻上的時候,太子心中的慶幸和惱恨,暴虐和溫情都會釀成更苦澀的毒汁兒,將他的五髒六腑腐蝕殆盡。

胤禛隻知道,太子快要等不及了。他認定了康熙此次是以自身試探他的忠誠和孝心,是在縝密的計算和觀察他的行蹤,藏在慈愛背後的是對他的斟酌和考量,而這些都會讓太子愈發狂悖,直至覆水難收。

而到了那時,太子用他的血和尊榮熬成的苦水,就會成為旁人的佳釀。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卻難得來了興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業,而他難得放縱,自酌自飲至午夜方休。

車馬聲轔轔,紫禁城巍峨的城牆近在眼前了。

*

因為康熙急病,此戰未能全殲準格爾叛軍。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康熙再度率軍出征,康熙令太子及諸子監國,令索額圖隨行至寧夏。

此次戰役全殲準格爾叛軍,噶爾丹眾叛親離,望風而逃,最終服毒自盡。自此,準格爾戰事已定,索額圖因此戰立功,官複原職。

轉眼到了年末,連年累月的戰爭終於告以段落,康熙回宮之後,景仁宮有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齊東珠的紡織廠和她如今規模覆蓋了半個國家的“善堂”為戰爭後損耗過度的國庫盡力描補,戰事過後的蕭條分毫未見,仍然是個百姓飽足的豐年。康熙有著國庫吃緊便給官員停俸的惡習,今歲不但俸祿照舊,還額外補貼了過節的費用。齊東珠誠心希望官員有了俸祿和過年禮金,莫要再去盤剝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了。

前些時日,安王府的郭絡羅格格和皇八子胤禩在安王府大婚。他們之間的婚姻不同其他,無論是訂婚還是結親,都是在格格母家安王府辦的,讓齊東珠全然沒有養子娶親的感覺,反倒像是嫁了一個姑娘出去。

但這反而讓齊東珠有些開懷。嫁娶之說本就是封建糟粕,真心相愛的兩個人本應對雙方平等允諾,而不該存在女方出家門,入男方家門兒的說法兒。

這場有些不尋常的婚姻熱鬧中透露著一股子滑稽,帶著一點兒旗人未經雕琢的野蠻和喜慶,除了比格阿哥,大家都是開懷的。就連齊東珠也多飲了幾杯,方才腳步輕飄地回宮。

康熙並未親至,太子作為兄長和儲君,坐在了上首。他看著台下形色各異的兄弟,胸中積壓已久的諷意就像一把利刃,反複刺穿著他灼燒的心髒。

他們都長大了,日漸強盛,由一群莽撞愚蠢的矮腳馬出落成伺機而動的草原狼。而太子卻被這個身份禁錮在半空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冷眼看著這些長出了利爪的兄弟離他的位置越來越近。

而他卻又做不了任何事,隻因康熙的目光時刻都落在他身上,等著他哪怕一瞬的破綻和不馴服,並以此為由,給他落個不配得的罪名。

這種無力感何其可悲。胤礽端起一杯酒,朗笑著率眾兄弟姐妹飲下,味覺卻早已失了靈,品不出半點兒美酒佳釀的滋味兒。他很快喝得半醉,在胤禩警惕的視線裏離開了喧鬧的安王府,踏上了回宮的轎子方才輕嗤一聲。

天上飄了新雪,本是不吉利的天象,在安王府的賓客眼中卻成了瑞雪兆豐年,成了新人兩相不疑到白頭。紅色的喜燭紮眼得很,直到暖轎之中的熱氣裹挾上來,胤礽才再度睜開了陰沉的雙眼。

隨著熱氣裹挾上來的,還有一具柔韌溫暖的軀殼。

“爺…可需用些解酒湯?”

一雙遞來一隻湯碗,胤礽接過,卻反手將那解酒湯扔到一旁。湯水汙了地毯,那身在轎中,半□□的人應聲跪下,細長的發辮兒垂到了胤礽的靴尖兒上。

過了半晌,胤礽抬腳踩上那人胸膛,卻沒有一腳將人踢開,而是迫使那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年輕男子的麵容來。

“太子爺,奴才知錯…”那人半□□的胸膛簌簌發著抖,而胤礽踢開了他麵露膽怯的臉,突然開口道:“莫叫孤太子。”

那男子呼吸一滯,半晌呐呐不成語,而胤礽的五指成爪,突然鉗進了男子肩膀。

車馬輕輕一晃,大概是碰上了不平整的石板路。那男子在肩膀脫骨般的劇痛裏身形一晃,方才一直藏在陰影之中的裸背暴露在燈火之中,其上鱗次櫛比的鞭痕暴露無遺。

新的血漿順著崩裂的傷口淌下來。那男子突然福至心靈,低聲喚道:“皇上…求皇上饒命。”

胤礽突兀地笑出聲來,方才還平靜如水的麵容突然青筋畢露,目眥盡裂。他幾乎單手將那男子提起來,手指刺入他背上的傷痕,在血水落下的時候湊近嗅聞,渴血似地吸吮起來。

男子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任由肩膀上的傷痕再度被撕裂,額頭青筋和冷汗層層疊疊,忍得手腳打擺子。而過了一會兒,他汗津津的臉被太子的手握住,太子粘著血液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口鼻處:“僭越大罪,可滅族矣。孤饒你這一回兒,日後可莫要犯這種錯兒了。”

男子的臉色因為缺氧而漲紅,說不出話兒來,直到胤礽將他甩開,重新仰靠在馬車中的座椅之上。

轉過了年去,康熙分封諸子。大阿哥封直郡王,三阿哥封誠郡王,四阿哥到八阿哥封貝勒,九阿哥封貝子,十阿哥封敦郡王。成年皇子出宮建府,入朝聽差,各部輪值。

朝中形勢大變,索額圖一黨再無往日鋒銳,毓慶宮又換過幾波奴才,金磚上的血水洗了幾遍。

景仁宮一下子空了大半,齊東珠舍不得狗子們出宮,一時生出了些許空巢老人的寂寞,索性寶珠一直在宮中陪伴著她,狗子們三五日便進宮請安,她手頭又有更多的廠子要辦,也就沒有時間傷感了。

*

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南巡。齊東珠等嬪妃和皇子隨康熙一道,入了山東德州的地界兒。

此次,康熙將皇太子從京畿中帶了出來,令皇八子胤禩和皇四子胤禛監國。齊東珠雖然惋惜雖然惋惜此次不能帶著她家養的狗子出京,但身邊兒有貼心的小狸花兒公主作伴,仍令她無比舒心。

她一路探訪了許多風土,親眼看到了山東境內如今也有大型廠子林立,進進出出的女工雖不是容光煥發,但看上去都健壯得體。而最重要的是,齊東珠幾乎看不到纏足女子的存在了。

廠子的女工,甚至街上來來往往,叫賣采買的婦女,都用一雙成人的腳支撐著她們的軀殼,有些腳被綾羅綢緞包裹,有些則隻穿著草履,但它們無一不健全、完整、穩健,看不出半點兒孱弱和病態的扭曲。

這讓齊東珠一路都很開懷。她騎在有些年紀,越發穩重的棗泥上,快樂地哼著歌兒,將她用街邊野花編織的花環和隨手在路邊兒買的點心分發給遇到的小姑娘,也將口袋裏的碎銀交給賣菜的婆婆,讓她能早些日子收工回家。

康熙一路巡查各個官府,也暗中探查地方官員如何辦差,偶有時間的時候,方才尋著下人的指引,在街上尋找齊東珠的身影。有時候即便找到了,他也並不上前,隻是站在不遠處,看著齊東珠眉梢帶著笑意,牽著棗泥在集市之中走走停停。

她也不算年輕了,就像他一樣。對於康熙這樣的九五至尊來說,他唯一難以戰勝的便是時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他開始變得年邁,他的胸口和手臂不複往日飽滿,再也拉不開十三力半的弓。在處理政務的深夜裏,他開始覺得眼花耳鳴,精神不濟。

他的後宮多年無嗣了。十四皇子便是他最後一個孩子,自那以後,蒙受獨寵的景仁宮也沒能為皇帝誕下一個子嗣。康熙曾經是責怪過齊東珠的,他覺得若是一個女子不願意為他誕下子嗣,便是她心有不忠,另有所屬,不肯交心。

可多年之後,康熙不得不承認,他已經在齊東珠的身上得到了太多的東西,而一個子嗣,則會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她讓他平和、鬆弛,也讓他坦然、無畏,她給了他一個更好的國土,讓這國土之上的許多人煥發出新的生機,也讓他在日複一日的權力爭奪中沉溺的心髒重新迸出新鮮的血漿。

他因她而鮮活,就如同此刻他看著她奔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將手中新買的煎餅和鹵肉遞給路邊兒抱著妹妹,家境貧寒的女童。

熙攘的路人從不入康熙的眼,而齊東珠就是唯一的風景。

康熙等人在德州下榻,行宮來不及興建,便借宿在當地門閥的宅邸中。過了幾日後,宅邸中突然傳出太子病重的消息。康熙一連幾日神色鬱鬱,在齊東珠身前也不曾展顏。

又一夜,康熙夜半起身,匆匆離開。齊東珠失了最大的熱源,也睜開了眼,有些擔憂康熙這幾日不思茶飯,開始咳嗽,便也起身拿著大氅去尋。

守在外間的玉霜被驚動了。這個當年在景仁宮混日子的小宮女成了一等宮女,這次也得幸隨行。玉霜從齊東珠手中接過大氅,又細細為齊東珠攏好了披風,方才提上燈籠,兩人順著奴才的指路,向太子下榻的院子裏去了。

還未進院兒,齊東珠便聽到堂中吵鬧,守著太子院子的侍衛如今都是康熙的禦前侍衛,見到齊東珠也並未阻攔,將她放了進去。齊東珠走到門口兒了,方才看到房門大敞,康熙坐在堂上,以手支撐著額頭,而太子跪趴在地,高大的身影簌簌地抖。

這是齊東珠第一次看到太子為人的真容,但從背影看去,隻覺得他酷似康熙,身形高大,高眉鳳目。齊東珠蹙眉,心想不是傳聞太子患病不起,可如今看著太子的模樣和康熙的反應,並非如此。

齊東珠心下覺得麻煩。她這些年因為與康熙琴瑟和鳴,不曾起什麽大的紛爭,但是對於太子之事,她向來是能避則避的。當年太子的暴虐和康熙的縱容讓她心裏有芥蒂,而她也沒有立場去改變什麽,因而她一直對太子之事避之不及。康熙也似乎無意給她機會讓她與太子起齷齪,因而即便是這回兒太子生病,而齊東珠又有許多旁人不知的偏方和法子,也不曾讓齊東珠為太子看病。

可今夜齊東珠再看,卻有些明白太子這壓根兒是沒有病,不讓她來看或許是為避嫌。

而康熙此刻看到了齊東珠,便站起身,從堂上走下來,從齊東珠手中接過氅衣。他的臉色十分難看,緩和片刻也未曾緩和下來,似乎正欲開口將齊東珠遣回去,卻聽地上的胤礽開口道:“齊母妃來了麽?也是,這些時日皇阿瑪處置於我,可這些醃臢事自然是入不了齊母妃的耳。”

齊東珠神色一動,拿不準胤礽突然的示弱是什麽意思,而康熙卻突然暴怒,揚手將大氅擲於胤礽趴伏的脊背上,暴怒道:

“你還知道那是醃臢之事,入不了旁人的耳!政務沒有長進,私德也不堪窺視!宮中年年為你遴選美人,毓慶宮裝不下,人都放到儲秀宮去!你還要對侍衛下手,做那般…朕這些年教導你的規矩德行,你是半點兒都不放在心上!”

齊東珠被康熙突如其來的高聲震得耳朵發麻,突然明白了他家比格大耳尖叫驢的特質遺傳自誰了。即便是腦中嗡鳴,她到底還是聽明白了幾分含義,便伸手順了順康熙的胸口,在滿室的寂靜之中開口道:

“太子身子無礙,皇上還是放他回去歇息吧,免得沒病也要熬出幾分病來。皇上也莫要大動幹戈了,此事全是個人喜好,若你情我願,也無礙私德。”齊東珠真心實意地覺得無語,不能理解康熙因為太子和男侍衛睡覺就大動幹戈的行為。

說實話,和成年的男侍衛睡覺在齊東珠看來,是太子做的最合法的一件事了,隻要男侍衛是心甘情願的,那總比太子去糟蹋未成年的小姑娘,生一群他自己完全不傷心的孩子來的好。但她大概也能猜到康熙有嚴重的恐同傾向,大概是源自他少年時期順治睡侍衛給他帶來的童年陰影。

恐同自然是不對的,但在這個時代沒人敢告訴康熙恐同不對。齊東珠莫名想起了惠妃和雙姐,心中難免升起一番戚戚然來。

“齊母妃有所不知,皇阿瑪怕是更希望我真生病了,免得我礙了他老人家的眼。”

跪在地上的太子抬起頭來,露出一雙血紅的眼睛,而康熙因為他這番話也雙眸赤紅,胸腔劇烈地瑟縮起來,幾乎站立不穩。齊東珠隻覺得自己誤入了不該看的家庭糾紛現場,頭大了一圈兒。還未等她說出什麽話兒來逃避這一切,便聽太子沉聲說道:

“如今東宮上到侍衛,下至馬夫都被皇阿瑪誅殺了,兒臣豈敢再有半分不端。”

太子說這話兒的時候,看的是齊東珠的眼眸。他那雙和康熙如出一轍的鳳目裏的血色和陰狠讓齊東珠從骨子裏升起一絲寒意,而太子的話兒卻讓齊東珠腦中一片轟鳴。等她回過神來,康熙伸手固住她的雙臂,麵兒上的憤怒逐漸變成了憂慮,可齊東珠卻隻覺得森寒之意揮之不去。她退了幾步,甩開了康熙的手,垂眼看著胤礽,似乎不能理解他話中的含義。胤礽抬著猩紅的眼回望她,眸子裏席卷裹挾著太多的惡意。他是窮途末路的困獸,胡亂盤咬著目之所及的血肉。

他誰也不放過。

他像是在說,瞧呀,您的耳朵也不幹淨了,母妃。

康熙回身揪住胤礽的前襟,爆喝著讓他滾。胤礽喏喏應是,從地上爬了起來,越過齊東珠離開了這間屋子。齊東珠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了門框,等耳中嗡鳴漸漸消止,方才說道:

“我太蠢了,皇上。”

康熙扯過大氅,將她納入懷中,口中說道:“這醃臢事兒本不該傳入你的耳中。胤礽無狀,受了身邊兒奴才引誘,犯下大錯兒,是朕教子無方。你莫要往心裏去。”

齊東珠聽著,麵上的惶然卻逐漸變成了哀傷:“不是這個,不是這個…皇上,就為了太子一點兒在你看來有失德行的小事兒,你就殺了…殺了那麽多人嗎?”

齊東珠打著哆嗦,突然覺得這些年來那些平和、溫柔的泡沫碎在了她眼前。她其實早該知道的,康熙是一國之君,他是個封建君主,他沒有現世中被人稱道的道德觀念。他是草菅人命,但那正是他這個位置上所做的合理合法的事,這與他愛齊東珠、縱容齊東珠的所作所為並不衝突。

是她太蠢了,她蒙了眼,也蒙了心,竟然是太子為她點破了這一切。她不想去深究太子是為了什麽,或許他也看出了齊東珠的愚蠢和軟弱,終於捉到了她的把柄,可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引誘儲君,形同謀反,該殺。況且其中數人與太子結黨鑽營,意圖不軌,朕無法坐視不管,讓流言蜚語傳遍朝野。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放在心上。”

齊東珠呼吸著康熙身上傳來的龍涎香,不再開口言語。她突然覺得無論她說些什麽,都是徒勞無功。見她久久不言,康熙再度開口,這回兒又軟了嗓音:

“東珠,這事兒是朕做得不體麵。在這個位置上,朕要做許多不體麵的事去維持這份體麵。朕隻希望你莫要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將這些殺戮引以為咎。”

他溫熱的手捧住齊東珠的臉頰,輕聲說道:“就當是為了我,為了玄燁,東珠,你忘了這一回兒,好不好?”

臉頰上的手掌很暖,可齊東珠卻隻能想到這雙手為那麽多年輕的性命批命。她在康熙懷中安靜待了許久,在四肢回暖後,方才說道:“我想去看看山東各處的紡織和布莊,明日啟程,皇上讓我靜靜心吧。”

康熙沉默許久,隻說道:“讓寶珠陪你同去。東珠,這世間萬般,朕都可以允你,隻你不可離開朕,你明白嗎?”

齊東珠最終點了頭,才得以離開康熙的雙臂。她在夜色之中回轉,次日出發前聽到了皇太子病重,詔索額圖前來侍疾的消息。

行至半路,寶珠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她一隻碩大的狸花貓團成暖烘烘的一團,靠在齊東珠的身上,悄聲耳語道:“額捏,太子這回兒可是下了血本兒了,聽說是真高燒不退,皇阿瑪無奈詔索額圖前來侍奉。他也真豁得出去,可皇阿瑪清算索額圖一黨,即便太子為他爭取片刻,又能如何?”

寶珠帶著笑意,卻見齊東珠麵兒上露出迷茫和低落來,方才收斂了起來。她這回兒想起她麵前的不是對朝堂的事知之甚詳的八哥哥和四哥哥,而是她心軟至極的額捏。即便是對於太子這種眾叛親離的無恥之徒,仍然不願落井下石。

“不過額捏,您也甭擔心,皇阿瑪偏疼太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候審的罪人都能因太子的一句話兒被招到禦前。我們可沒這種待遇,額捏多疼疼寶珠和兩個哥哥吧!”

齊東珠聽了寶珠撒嬌,方才露出一點兒笑意來。她摸著寶珠毛絨絨的碩大貓貓頭,讓寶珠從喉嚨裏發出舒爽的咕嚕聲,嬌憨極了。寶珠見自己哄好了她,連忙捏了一把汗。兄妹三人裏,最會對齊東珠撒嬌的當然是八哥哥,最會拿捏齊東珠的怕隻能是年歲最長的四哥哥了,可論最被心疼的,恐怕就是寶珠自己了。她仗著年紀小又是女子,總不會被齊東珠拒絕。

她一邊兒乖乖地被額捏摸著腦袋,一邊兒垂下眸子,漫不經心地想她這二哥當真是病急亂投醫了,趕著見他叔公最後一麵兒。怕是無法顧及索額圖此行是被架在火上烤,來了,便是板上釘釘的結黨,若是不來,就是個抗旨不尊的欺君之罪。

皇帝既然出手整治,那便做什麽都是錯的。可惜這太子二哥到了絕境張嘴胡亂攀咬,最後怕隻是撕爛了他自個兒的膿瘡。

而她的額捏有他們兄妹三人,就算當真不再得皇父寵愛,也是立於不敗之地的。且看吧,日後不知是誰在搖尾乞憐。小狸花兒在齊東珠懷裏蹭了蹭,愜意地眯起了眼,藏住了眼裏所有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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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東珠:在座是不是沒有一個好鳥

崽崽們:=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