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院内, 空气沉闷,万籁俱寂,微风悄然拂过竹林, 笼中之鸟也不敢吱声。
林知雀屏息凝神,褐色眼珠微颤, 小心翼翼打量着裴言渊,唇瓣被他的手指死死按住。
她心下慌乱,愈发觉得这家伙不对劲,却又不敢出声发问,只能蹙眉揣测。
回想起来,今日来时虽有些紧张, 但还算高兴。
毕竟婚约有了着落,一切都安定下来,他应该深感欣慰, 恭贺她才对呀。
然而, 这家伙问这问那, 双眸泛红,笑声冷漠骇人, 从未如此反应激烈过。
他.......似乎生气了?
林知雀偷瞄他一眼,困惑地垂下眼帘, 想不通这有什么好气的。
她确实骗了他,可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们的处境同病相怜,应当互相理解才是。
再说了, 她把他当作知己好友, 如今能够嫁入侯府,岂不是更方便照应了么?
无论对谁来说, 都是件大喜事。
林知雀思绪凌乱,想得脑仁子疼,索性暂且抛开,日后再说。
反正她与侯爷定下婚约,他身为侯爷的亲弟弟,有的是机会见面。
况且,她要嫁的人是侯爷。
他想些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这家伙性子不定,说不准过几日,他就接受了。
倒是眼下,裴言渊与她身形相贴,俊容咫尺之遥,实在是不合规矩。
从前也就罢了,那时候他要亲自教导,婚约八字没一撇。
现在她定下婚约,侯爷是她未来夫婿,怎能与夫君的亲弟弟,如此亲密无间呢?
“二公子,你......你先放开!”
林知雀使劲挣脱他的掌心,甩着脑袋仰起头,殷红唇瓣短促地吐息,一本正经道:
“我与侯爷成婚,以后是侯府夫人。到了那时,你要唤一声‘嫂嫂’。”
言下之意,他们是一家人,不能再如此僭越,扰乱纲常伦理。
不过,她刚说完这话,就抑制不住地心虚,目光躲闪地看向别处。
她并不想拿身份压他,心里一直感念他的帮助,只想让他知道分寸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把他当作知心好友,诉说心事与秘密,在竹风院谈天说地,逃出府欢笑玩闹......
这段时日,她过得很欢愉,喜欢与他待在一起。
正因如此,所谓叔嫂伦理,似乎不应该在他们之间出现。
仿佛强制套上枷锁,束手束脚,一切都变了味道,愧对那段光阴。
倏忽间,林知雀心底空落落的。
尽管明知都是事实,早晚都要习惯,仍是有些烦闷。
但她不得不这样说,不得不划清关系,否则便是背弃婚约了。
闻言,裴言渊蓦然睁开双眸,浮于表面的笑意未散,眼底却尽是幽深嘲讽。
“......嫂嫂?”
他荒谬地反问一声,嗓音暗哑低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冷冷勾起,身躯克制地微微颤抖。
温热呼吸渐渐靠近,喷洒在她的面容上,裴言渊的颀长阴翳,将她笼罩在内,凑在耳畔道:
“你说,若是兄长知道,他看上的人,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还能容得下你?”
他喉结滚动,薄唇与耳畔贴在一起,轻缓地摩挲游移,从耳根到纤细的颈。
酥麻痒意阵阵传来,林知雀浑身一激灵,敏感地加重呼吸,咬牙忍住喉间嘤咛。
她听见他的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得后背一凉,羞恼道:
“你不许说!”
侯爷位高权重,能应下婚约,大抵是裴言渊教导的功劳。
但是侯爷不知内情,觉得她新奇有趣,所以才会格外关照,有求必应。
万一他得知都是假的,她是偷师学艺,还与他的弟弟实践过一遍,再用在他身上,必定恼羞成怒,将她扫地出门也未可知。
思及此,林知雀愈发慌乱,皱着小脸暗自长叹。
她真是命苦,起初走投无路,才求到了裴言渊身上,哪怕知道后果,也无暇顾及。
如今怕什么来什么,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净不让人省心。
“不许说?你命令我?”
裴言渊冷笑一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知雀,淡漠眸光中皆是压迫。
仔细看去,长睫遮掩下,还有一丝幽怨。
见她唯唯诺诺摇头,裴言渊心情才勉强好些,薄唇从颈间移到下颌,轻柔印下痕迹,弯起眉眼道:
“莺莺乖一点,可以考虑。”
林知雀紧抿樱唇,神经紧绷,侧眸望着他的唇,隐约感受到湿润唇齿。
她忽而涌上莫名的直觉,想到他自始至终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初他行为暧昧出格,她以为是这家伙生性放浪,衣冠禽兽;
后来彼此相熟,她不觉得抗拒,有时候会忽略他的靠近,抑或是以为他想占便宜而已。
直到今日,他突然说要娶她为妻,神色不像开玩笑。
甚至,她把事实和盘托出,他眸光破碎,仿佛美梦被人惊醒,一切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难道......他有些事情,想岔了吗?
林知雀骤然一惊,拿不定主意,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小声道:
“你、你是不是,有所误会?”
裴言渊余光扫她一眼,心口闷得喘不上气,面上却风轻云淡地笑着,轻佻道:
“什么误会?我能误会什么?莺莺想的可真多。”
说着,他笑容略显僵硬,故意错开目光,不在意般看向别处。
呵,岂止是误会?
她倒是反应过来了,但是已经晚了。
但是无妨,误会若是成真,就不再是误会了。
事已至此,难道她想用简单一个“误会”,与他划清关系,干干净净去做兄长的新欢?
想都别想。
裴言渊烦躁地拧着眉心,凝视眼前清丽纯澈的娇人儿,心底蹿上一团火气,猝然将她拽入怀中。
他的力道极大,逼着她玲珑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身前玉桃抵在他坚硬胸膛,清晰地感知彼此心跳。
林知雀诧异地闷哼一声,几乎被他揉进骨血,双臂无处安放,不得不搁置在他的腰间,羞耻地蜷起手指。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心慌意乱地挣扎,自幼坚守的教条伦理,不断在脑海中闪过,愈发无地自容。
“你想嫁的是侯爷,还是裴言昭?”
裴言渊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眸光刀锋般凌厉,一把按住她的头顶,低呵道:
“回答我!”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撇撇嘴,一时说不出话,为难地支吾良久。
这话好生奇怪,侯爷便是裴言昭,这二者有何不同?
她迟钝地思忖,绞尽脑汁,还是辨不清其中深意。
侯爷能给她安稳的归宿,侯府的助益,还有体面的身份,所以她想嫁给侯爷。
至于裴言昭......
待她还算不错,但她向来清楚,算不得如意郎君。
如果裴言昭不是侯爷,她根本不会想嫁。
说到底,她还是贪图侯府的权势、侯爷的身份,是为了她自己。
但是这种话,等于承认全部私心,林知雀说不出口。
况且,为何要告诉这家伙?
他已经攥着教导的把柄,她往后要受制于人。
若是再吐露实情,那不是主动让他拿捏么?
林知雀轻哼一声,想要撒谎掩盖,又怕太容易露馅。
可是,想夸侯爷几句,似乎比撒谎还难。
她不想回答,奈何裴言渊步步紧逼,只能闷闷不乐道:
“侯爷是姑娘们梦寐以求的郎君,我怎会例外?”
听了这话,裴言渊眼底闪过寒光,狠厉决绝中暗藏杀意。
哦,是呢。
当初她来到竹风院,误解她的爱慕之心,不正是以为她是例外吗?
思及此,他心底一沉,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极力从她的话中,寻找着特别之处,一如当初求证她的爱慕。
莺莺说,她与其他姑娘一样,想要嫁给侯爷。
而兄长后院的女人,或许会有真心,但大多是看中权势地位。
所以,她应该是看重兄长的身份吧。
就算有点真心,那......那肯定不多。
裴言渊稍感安慰,不愿去想事实是否如此,只愿相信这个念头。
他向来鄙夷看中权柄之人,未曾想,这回竟会为此庆幸。
既然她想嫁给侯爷,那侯爷无论是谁,都一样。
抛开高贵的出生,褪去华丽的外衣,摒弃虚伪的恭维,裴言昭什么都不是。
他得不到的东西,兄长更是想都别想。
裴言渊想象着兄长虚伪愚蠢的模样,想象着他发觉真相的疯狂,唇角弧度无比欢悦享受。
“你打算做什么?”
林知雀看他似乎神色不对,目光很是渗人,瑟缩地问道。
“莺莺觉得呢?我会做什么?”
裴言渊敛起眸光,转眼间变得春风和煦,咬碎银牙,轻声道:
“要恭喜嫂嫂,心愿得偿呢。”
他把“嫂嫂”二字咬得很重,听得林知雀一身冷汗,讪讪扯起笑脸。
怎么不像祝贺她,像是要吃了她呢?
林知雀不知如何接话,手足无措地伫立原地,想找借口逃离。
幸好裴言渊沉浸在思绪中,力道一点点松开,目光望着竹林,没有太在意她的存在。
林知雀小声辞别,见他没有反应,赶忙一溜烟跑了。
*
小门外,嘉树提心吊胆地探出脑袋,手上拿着一壶酒,还有一个锦盒。
那姑娘一来,他就是识趣地离开,把公子要的东西取回来。
未曾想,刚推开小门,就目睹了方才的一切。
他躲在门后不敢进来,生怕打搅公子与姑娘,晴天霹雳般捂着嘴。
苍了天啊,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姑娘与公子亲密无间,无比关切,娇羞懵懂。
他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对公子这般执着在意,更未见过公子,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
如果这都不算爱慕,这世上还有没有真爱了啊!
哪怕是那姑娘亲口否认,嘉树还是不相信,坚定地认为她肯定喜欢公子。
他不听,他不管,他不信。
他只想在公子靠近的时候,按住他俩的头。
不许他们磨磨唧唧,拉拉扯扯,搞些有的没的。
嘉树愤愤不平地走进去,望着公子挺拔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试探着行至一侧,内疚地埋下头,“扑通”跪下。
公子向来小心谨慎,甚少会错意,当初误以为那姑娘有爱慕之心,还是他提出来的。
都怪他乱点鸳鸯谱,误导公子相信,以至于越陷越深。
他可真该死啊。
可他不后悔,甚至挺乐意。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呀!
红线都牵了,如果公子和姑娘不能终成眷属,他就......
他就把二人迷晕,再绑起来,送入洞房!
嘉树虽然低着头,却眉飞色舞,脸色非常精彩。
裴言渊瞥了他一眼,并未发觉,转而打开锦盒,取出一支雕花金簪。
这是他近日订下的,本想送她做信物,让她相信他会遵守承诺。
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死死握住金簪,锐利的尖端刺开皮肉,划破掌心,鲜血顺着肌理流淌而下。
嘉树吓得倒吸凉气,却不敢上前劝阻。
随后,裴言渊夺过酒瓶,拔开木塞,猛灌了好几口。
烈酒辛辣苦涩,直冲胸腔,呛得他连连咳嗽,酒水顺着脖颈滑进领口。
伤口浸染酒水,热辣辣地疼,他却笑得眼尾通红。
刹那间,他甩开手臂,狠狠把酒瓶摔碎在地,“哗啦”脆响震得竹叶颤动。
大聪明亦是惊到了,在笼子里吱哇几声,学得还是林知雀的声音。
裴言渊干涩地笑着,闲庭信步走到笼子前,染血掌心抚过它的白羽。
刺目的红,滴落在极致的白上,血腥气骤然弥散。
曾经他为了护住亡母遗物,双手探入灰烬,满手皆是血迹斑斑。
她替他包扎伤口,温柔细心,眸光潋滟。
那一夜的晚风,都在他们指尖停留,久久不散。
后来,伤口愈合了,再也不会隐隐作痛。
只可惜,她包扎过的地方,如今再次破裂。
裴言渊笑得讽刺,冰冷指尖抚过柔顺白羽,喃喃道:
“你也想出去看看,是吗?”
说着,他扬起冷白俊容,望着竹风院的天。
天空四四方方,天际有乌云压境,映得天色晦暗阴沉。
他囚于此处十余年,与这方天地,对望了十余年。
光阴漫漫,他并非不恨,而是隐忍蛰伏,积蓄势力,等待时机。
这一回,他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