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半旬, 日子似乎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
林知雀心有余悸,没敢再去竹风院, 努力把那天的一切忘记。
但天不遂人愿,她反而时常想起, 眼前浮现他的面容,或淡漠疏离,或温和含笑,挥之不去。
每次忆起零碎画面,她都不禁出神,良久才反应过来, 烦闷地甩甩脑袋,找点事做转移注意。
她盼着尽早履行婚约,隔三差五去书房探望侯爷, 把此事当做艰难的任务。
然而, 侯爷近日忙得不可开交, 根本没空见她,连下人们都忙碌焦躁, 仿佛遇到了棘手的事儿。
林知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暗自庆幸。
既然侯爷日理万机, 她就不打扰了,正好不用见面,不用绞尽脑汁应付。
后来,听闻四皇子亲临侯府, 只与侯爷喝了一盏茶, 却唤来二公子下棋长谈,瞧着十分投机。
离去时, 四皇子脸色不好,数落了侯爷一顿,侯爷连头都抬不起来。
林知雀偶然听说,困惑地蹙着眉,托腮想了半天也不解其意,转眼就抛之脑后。
她只知圣上年迈,四皇子与五皇子分庭抗礼,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至于此事,她觉得无甚稀奇,不明白旁人都在议论些什么。
侯爷再尊贵,终究敌不过皇子,人家心情不好,数落几句,倒也是寻常事。
裴言渊身处废院,却正值青年,能与皇子结交,应该替他高兴才对呀。
她没有在这种事上费心神,照常做个样子去侯爷书房,盼着侯爷拒绝见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躺着。
谁知,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院内“哗啦”一声,侯爷气恼地摔了杯盏,怒骂声不绝于耳。
林知雀心下一惊,探头打量一眼,估摸着情势不对,拉着桂枝转头就走。
这下好了,侯爷定是遇到麻烦事,她问都不必去问了。
上赶着火上浇油,她又不是傻子。
待她离开,院门“哐当”关上,千帆满头冷汗,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小声安慰道:
“侯爷别着急,二公子罪奴所出,四皇子哪能看得上?大抵是与您过不去,故意抬举他罢了。”
裴言昭气得心口起伏,嗤笑一声道:
“前段时日,他的人上奏参我苛待手足,如今搬到台面上来了,这只是抬举他?
恐怕是那个孽种,暗中与四皇子勾结,埋在侯府替他做事。”
众人皆知,四皇子与五皇子,是储君的得力人选。
而他是五皇子的左膀右臂,一直顺风顺水,近日却被多番为难。
起初他以为是四皇子的手段,未曾想,奸细就藏在侯府。
那个出身低微的弃子,有朝一日竟会走出废院,还与他对着干!
出了这事儿,四皇子放话让他善待手足,五皇子也不待见他,觉得他办事不力,一时间境况危及。
“你们这帮人,怎么如此松懈?若是盯紧了他,哪来的可乘之机?”
裴言昭恼怒地质问,狠狠踹翻了茶几,书卷散落一地。
“侯爷恕罪,属下定让他们加强戒备,绝不再有此事!”
千帆惊惧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裴言昭,低声道: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摆出样子,不能让四皇子挑出错处。”
言下之意,哪怕他再不愿意,也要对这个弟弟笑脸相迎,上演兄弟和睦的好戏。
还要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他往上爬,与朝臣和皇子结交,直到压他一头。
裴言昭恨得压根发痒,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摔碎了博古架上的花瓶。
仆从跪了满地,他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愤恨地攥紧拳头,冷笑道:
“好,好啊......”
他的声音阴森凉薄,面容歪斜扭曲,虚无地干笑几声,道:
“明日就是十五,请我那好弟弟,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
翌日傍晚,暮色深沉,夜幕缓缓降临。
晚膳摆在了花厅,烛火明亮温暖,映照得美味佳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裴言昭脸色暗沉,耷拉着嘴角,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他特意换了身锦衣华服,腰带镶着白玉,头冠是黄金雕刻而成,玉佩是冰种帝王绿,整个人在烛光下闪烁夺目,一时不知该看哪里。
一刻钟后,裴言渊闲庭信步而来,身侧只有嘉树相随,云淡风轻地朝兄长颔首。
他与从前一般,身着料子普通的墨青长衫,乌发用一支木簪挽起,肩颈修长白皙,笔直的线条联结脊梁,衬得他身姿颀长,姿态从容。
裴言渊眸光幽深,眉眼间始终含着浅淡笑意,唇角微微勾起,俯视着金像般的兄长,轻蔑一闪而过。
二人一坐一立,皆是无言,目光相撞时互不退让,仿佛刀剑交锋,寒光熠熠。
不过,不知为何,分明裴言昭更惹人注目,气势却莫名矮了一截。
裴言渊环着双臂俯瞰他,如同猫儿看着逃不出掌心的老鼠。
“这些年,二弟日子艰辛,为兄真是惭愧呀。”
裴言昭上下打量他的衣着,言语间不免嘲讽,偏偏作出关切的模样。
“那可多谢兄长记挂,我还活得好好的。”
裴言渊不客气地坐下,思及这些年的毒药和迫害,依然淡淡笑着。
说罢,裴言昭话头一顿,恼恨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拿起筷子。
他们各自吃着酒菜,空气沉闷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裴言渊缓缓吞咽,不疾不徐,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勾唇道:
“听说有位林姑娘,与兄长指腹为婚,近日兄长还答应娶她,不如让我见见这位’嫂嫂‘?”
闻言,裴言昭颇为意外地抬眸,皱眉扫了他一眼,冷声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奇怪,指腹为婚人尽皆知,兄长许下承诺,自然会被传扬出去。”
裴言渊毫不忌讳地对上目光,不禁弯了眉眼,故意打趣道:
“难道兄长对她说谎,所以误传了消息?”
话音未落,裴言昭愣怔片刻,暗中攥紧手指,“啪”的一声放下碗筷。
他只是对林知雀有几分兴趣,想哄她留在身边,所以骗她应下婚约。
待到玩够了,遇上更有意思的女人,再想办法把她打发走。
本以为,林知雀墨守成规,刻板知礼,必定不会把婚姻大事挂在嘴边,对旁人广而告之。
况且他怎会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
这种荒谬的事情,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不信裴言渊会看不出来,现在刻意提起,无非是想踩他一脚。
同时也是警告他,真相早已被看破,无论是告诉林知雀,还是上奏参他一本,都能算作把柄。
裴言昭不甘心地瞪着杯盏,极力调整表情,抬头时换上满面笑意,讪讪道:
“君子一言九鼎,何来说谎?二弟可真会说笑。”
他嘴角笑意如同面具,僵硬地挂在脸上,故作磊落地吩咐道:
“来人,去请林姑娘过来,二弟想见他嫂嫂呢。”
听到“嫂嫂”二字从兄长口中说出,裴言渊登时拧紧眉心,盯着兄长的脖颈,眼底划过一抹杀意。
不过,等到裴言昭转过头,他垂下纤长眼睫,把心绪藏匿得极好,仍是兄友弟恭的模样,端起酒盏道:
“兄长当真是大度,我自愧不如。”
未过门的姑娘,哪怕是家中兄弟,也不能说见就见。
只有侍妾和侧室,像是养在家里的漂亮物件,可以随便玩弄和见人。
一想到兄长的丑恶嘴脸,裴言渊就鄙夷至极。
再想到莺莺非要嫁给兄长,还因此撇下他,那份鄙夷变成了恨意。
他定要在兄长染指之前,把想要的一切夺回来。
二人虚伪地你来我往,看得下人都尴尬地埋下头,生怕打扰他们做戏。
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林知雀一袭烟粉襦裙,迈着小巧的步子走来,端庄淑雅地低着头,一如当年金陵千金。
她紧张地攥着衣角,半抿着樱唇,又怕把胭脂弄花,只能咬着牙根,硬着头皮往前走。
方才刚要用晚膳,桂枝就说侯爷请他过去,席间还有二公子在场。
自从竹风院一别,她再也没见过裴言渊,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他,更不知如何在侯爷面前面对他。
林知雀一身冷汗,行至花厅前,才不得不抬起头,乖顺地笑着行礼,声音微弱道:
“侯爷安好,二公子.......幸会。”
她关键时刻停顿,灵光一闪,忽而想起侯爷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她给他亲弟送饭,不知她与他亲弟逃出府,不知她受到他亲弟的教导......
按照纲常伦理,她绝不该见过裴言渊,否则会惹上是非。
今日,理应是他们初次见面。
“幸会......”
裴言渊呢喃着这两个字,似是对她的回应,又似是若有所思,笑容意味深长,手指却攥紧酒盏,暗哑道:
“林姑娘名不虚传,果真知书达理。”
永远守着规矩,不敢逾矩半步,仿佛与他相识,便是触犯禁忌,让她难以启齿。
林知雀不善撒谎,在一道道目光下无所适从,气血迅速涌上脸颊,耳根都泛着浅薄的绯色。
她唯恐被侯爷看出端倪,想把双颊红云压下去,但又不能做什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愈发躲闪裴言渊的注视。
他们的目光暗中来去,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节节溃败,如同来回拉扯的丝线,十分耐人寻味。
裴言昭察觉异样,怀疑地打量这二人,沉声问道:
“二弟与林姑娘见过?”
听了这话,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裴言渊垂眸轻笑,正要开口回答,林知雀立刻抢先道:
“侯爷明鉴,我与他一面之缘,送些吃食,仅此而已。”
他骤然一噎,幽怨地扫了她一眼,不悦地错开目光。
这姑娘隔三差五来竹风院,与他亲密无间,说起来却成了“一面之缘”。
看来这一面,可真够大的。
“哦——原来如此。”
裴言昭应了一声,稍稍思忖,想起什么似的点头,并未计较和追问。
他都快忘了,起初给二弟下药,诱导林知雀送去竹风院,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那次下毒没有成功,想必二弟心里有数,以为林知雀是帮凶。
因此,今日他们之间气氛奇怪,互相试探,倒也非常合理。
林知雀一颗心提了起来,随着侯爷语调的起起落落,暗自舒出一口气,屏息凝神走向圆桌。
她提着裙摆,攥着衣料的手指微微发抖,步子如蜗牛般缓慢,时而心虚地偷瞄裴言渊,观察着他的反应。
谁知,这家伙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伴着她的步子挪动,没有一丝遮掩,好似故意让侯爷瞧见。
甚至,眼底还闪过一丝嘲讽与得意,墨色眼眸幽若深潭,静静欣赏她拙劣的演技。
林知雀连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走到二人的中间。
圆桌不大,这俩兄弟相对而坐,每个侧边各有两个空位。
她犹豫一下,选了靠近侯爷的位置,战战兢兢地坐下。
如今身份揭开,她身为侯爷的未婚妻,理当与侯爷更为亲近。
况且,她尚未过门,与侯爷的亲弟弟用膳,虽说不算僭越,但也有些冒昧。
加之她与裴言渊之间一言难尽,更应该偏向侯爷,以此撇清关系,矫正身份。
思及此,林知雀底气足了许多,笃定地摆正位置,挺直腰杆。
然而,她刚刚坐定,椅子还未捂热,就发觉裴言渊不悦地看着她,眸光尽是警告。
他稍作示意,她便明白,是让她坐到靠近他的位置。
林知雀不动声色地摇头,为难地蹙起眉心,咬着樱唇不肯动弹。
“想必是地方有些小,都把林姑娘挤到一边了。”
裴言渊冷不丁出声,一本正经地看着兄长,主动挪了一个位置,笑看着林知雀,道:
“莺莺,过来。”
他语气温和平淡,嗓音低沉,莫名带着压迫与威胁,容不下半分抗拒。
褪去逢场作戏的外衣,听起来与“教导”无异,满含道不明的暧昧。
林知雀浑身一激灵,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在侯爷眼皮子底下,她自然不想过去,以免被发现端倪。
可是,这家伙上回说过,他拿着“教导”的把柄,随时会把真相告诉侯爷。
若是她不听话,他一不高兴,当场戳破怎么办?
其实,挨着他坐也无大碍,之前他们经常同坐一辆马车。
问题是侯爷,她的未婚夫,还活生生在这儿呢。
她身负婚约,不靠近未婚夫,反而靠近未来小叔子,这成何体统?
林知雀攥着椅子,指节扣住坚硬边角,额头渗出冰凉汗珠,目光与裴言渊无声交汇。
他依然没有让步,眉峰微微挑起,瞥了一眼裴言昭,眼看着就要开口。
“稍、稍等!”
林知雀吓得不轻,“蹭”一下站起身,杏眸睁得圆溜,隐忍地咬着后槽牙,从位置上挪开。
她搬开所有椅子,只留下刚坐过的那把,退后几步目测距离,看准后才把椅子放在二人中央。
不偏不倚,与谁都同一距离,一碗水端得相当平稳。
这下谁再嚣张,那就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她已经作出退让,裴言渊仍有些不满,却也无法再逼她靠近,十分勉强地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饮下一杯酒。
一旁的裴言昭看着他俩,迷惑地转悠眼珠,不明白究竟在做些什么。
温香软玉突然远离,他皱紧眉头,不乐意地轻咳一声,斜睨着裴言渊。
见他没有反应,裴言昭厌弃地剜了一眼,不屑地冷哼出声,斟酌思量后没有发作。
他这弟弟是罪奴所出,自幼受尽冷眼,定是对他羡慕嫉妒,妄图有一日超过他。
如今一朝得志,想必处处与他争锋相对,非要比出个高低。
哪怕是姑娘所坐的位置,也要计较一番,好似如此便能一雪前耻,彰显与众不同的地位与身份。
裴言昭侧眸望着林知雀,从她细嫩的小手一路往上,划过纤细柳腰,桃子般玲珑起伏的胸脯,还有娇美脸庞,凝视着殷红唇瓣。
还没看够,忽而发现裴言渊在她身后,眸光如刀锋般凌厉,芒刺般扎在他的身上。
裴言昭咽下口水,暂且收回视线,不情愿地作罢,捏得指节“咯吱”作响。
二弟太过小心眼,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要争夺,殊不知林知雀本就是他的,他爱如何就如何。
当真是孩子气,就这点心机与城府,根本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不过也罢,眼下情势特殊,面子上的事情要做好。
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与二弟撕破脸皮,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裴言昭阖上双眸,硬是吞下这口气,闷闷不乐地喝酒赏月,心底不断安慰着情绪。
反正二弟与林知雀一面之缘,不可能产生情愫,还会因为看穿她下毒,怀疑这姑娘的居心。
哪里比得上他与林知雀?
这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坚定执着地履行婚约,一心想嫁给他。
况且,他这弟弟油盐不进,冷漠孤傲,送上门的姑娘都不要,把人家数落得梨花带雨。
所以,二弟只想争一时意气,才会计较这些。
这样想着,裴言昭舒坦不少,拿起筷子想夹起饭菜,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并非是二弟又有行动,也不是林知雀偏向于谁,更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们皆是沉默寡言,除却偶尔看向对方外,无甚特别。
但仅是如此,就莫名有种异样,在二人间悄然浮动。
裴言昭说不清这种感觉,愈发觉得奇怪,方才认定的念头开始动摇。
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吗?
倏忽间,记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耳畔响起一道陌生的、暧昧的呼唤——
“莺莺”。
裴言昭目光一凛,仿佛明白了什么,质问道:
“二弟,你......唤她什么?”
此话一出,林知雀倒吸凉气,幽怨地瞥向裴言渊,却见他笑得正中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