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晚风微热, 在僵持的三人间徘徊游走,吹动帘幕与鬓发,酥痒地拂过脸庞, 心底也跟着焦躁起来。
林知雀不敢吱声,埋头寻找地缝, 认真地思考哪条能钻进去。
“莺莺”是她的小名,除了亲近之人,甚少会有人知道。
当初正是仗着这点,用作隐瞒身份,随口告诉裴言渊了。
平日里他喊习惯了,不知今日是有意还是无心, 竟当着侯爷的面唤她。
要命的是,她未曾把小名告诉侯爷,方才也来不及阻拦裴言渊。
正经的未婚夫不知她闺名, 其亲弟却一清二楚, 喊得非常顺口, 这是什么道理?
任凭是谁,恐怕都会心生怀疑, 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林知雀心里捏把汗,侧眸偷瞄侯爷的脸色, 生怕他深入追究,一切瞒不住,好不容易求来的婚约作废。
空气寂静沉闷,侯爷问完许久, 皆是无人说话。
她心尖都在发颤, 仿佛被人拿捏命运,走在刀尖般煎熬, 索性咬咬牙狠下心,蒙混道:
“侯、侯爷听错了,没什么......”
“我唤的是‘莺莺’,林姑娘的小名。”
裴言渊突然出声,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眉峰浑不在意地挑起。
他转头望着裴言昭,笑得坦然自若,毫不避讳,好似他本就应该这么唤林知雀,悠悠道:
“兄长这么问,莫非还不知道?”
话音未落,两双眼睛同时紧盯着他,各自眸光五味杂陈。
林知雀攥紧了拳头,杏眸盈满焦急和恼恨,恨不得把他那张嘴缝上。
他要说就说,为何非要等到她狡辩,才开口打断?
这样衬得她欲盖弥彰,愈发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只能用苍白的借口来遮掩。
再说了,这种事挑明了,对他也没好处。
这家伙完全可以配合她,把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抹去,打消侯爷的疑虑。
哪怕退一万步,她没资格管他说什么,那也没必要明晃晃点出小名,还反问一句吧?!
侯爷是她的未婚夫,这......听起来跟挑衅和炫耀一般。
裴言昭坐于主位,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亲眼看着二弟扬起下颌,而林知雀心虚地低下头。
像是背着他做过什么,一个极力隐藏,一个在他面前宣扬。
心底的异样渐渐强烈,好似只要看见他们,就会不知不觉翻涌。
之前是觉得,他们仅是坐在一起,哪怕是不说话,都会莫名形成屏障,把旁人隔绝在外。
他无法融入其中,成了多余的人。
但是,明明他与林知雀指腹为婚,她也一心想嫁给他。
他们郎情妾意,历经生死,理应是最亲密无间、知根知底的。
现如今,他不知林知雀闺名,二弟却了如指掌。
这相当于当众打他的脸,拐着弯骂他不如二弟,啪啪的疼。
裴言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耻辱与羞恼瞬间上涌,盖过了对二人关系的探寻。
他一时间下不来台,僵硬地扯起嘴角,迎上裴言渊的目光,故作镇定道:
“怎会不知呢?倒是二弟,何时这么清楚?”
裴言渊一听便知他在撒谎,欣赏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情格外舒畅,云淡风轻道:
“兄长这是什么话?连我的小厮都知道,我自然也知道。”
言下之意,这世上,只剩下身为未婚夫的他,还被蒙在鼓里。
裴言渊瞥了一眼身后,嘉树立刻会意,恭敬地上前行礼,一本正经道:
“二公子说得没错,我许久前听说,无意间告诉公子了。”
裴言渊煞有其事地颔首,看上去非常认可,挥手让嘉树退下。
主仆俩一唱一和,裴言昭应接不暇,眼底闪过诧异与无措。
林知雀从未与他说过闺名,乍一听,以为她告诉过二弟,却不肯主动告诉他。
可二弟又说,是从小厮那儿听来的,让他拿不定主意。
那些下人嘴碎,这名字普普通通,万一是林知雀身边的侍女唤她,偶然被人听去,互相传开了也未可知。
再者,从座位能看出来,二弟处处针对他。
兴许二弟以为林知雀是他的弱点,刻意打听消息,拿这种话挤兑他。
殊不知,他只是觉得这姑娘有趣,想纳入囊中取乐。
并不想费神深入了解,也分不出太多心神。
毕竟后院那么多姑娘,他能在林知雀身上用些心思,就很是难得了。
但是,是否在意此事,与面子上挂不住,完全是两码事。
裴言昭皮笑肉不笑,十分勉强地扯出弧度,冷声嘲讽道:
“二弟耳目通达,如此操心为兄的家事,真是用心良苦。”
听到“家事”二字,裴言渊眸光一凛,扫过兄长的余光带着寒意,方才的自得与舒畅缓缓消散。
是呢,莺莺是兄长的未婚妻,怎么不算家事呢?
不过......这么说来,他是兄长的亲弟弟,大家都是一家人,这也是他的家事!
思及此,裴言渊荒谬地勾起唇角,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是他不管,早晚莺莺的事,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家事。
裴言渊望着兄长虚伪的脸庞,眸中阴云密布,却仍是带着笑意,阴阳怪气道:
“客气了,兄长日夜操劳,年纪不大,记性却差,这都是我该做的。”
闻言,裴言昭的脸色越来越沉,特别是听到“日夜操劳”,下意识瞥了一眼林知雀。
二弟意味深长,他有几次“操劳”,正好被这姑娘撞见。
他不改本性,也不怕林知雀介意。
只是不想气势上输他一截,显得狼狈不堪,庸碌无用。
幸好林知雀一直埋着头,像是在躲避腥风血雨,又像是当真听不懂,没有任何反应。
裴言昭松了一口气,收回慌乱的目光,矜贵地整理衣襟挽尊。
这些被裴言渊尽收眼底,他抿一口酒,勾唇看着兄长凌乱的模样,心情再次好了起来,举杯遥遥相祝,关切道:
“兄长此举不妥,这知道内情的,懂得日理万机的忙碌,可人家姑娘不知道。
兴许以为兄长并不在乎,连婚约都是哄人的呢。”
这话直截了当,戳中裴言昭见不得光的心思,急得他攥紧酒杯,脸上险些绷不住。
然而,裴言渊并未多看他一眼,笑意更甚,视线移到林知雀身上,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道:
“莺莺,你觉得呢?”
林知雀夹在中间,专注于找地缝,突然被人点名,吓得一哆嗦。
她方才就发觉气氛不对,只想远离纷争,根本没用心听。
一抬头,这俩兄弟齐刷刷看着她,灼热目光如山间饿狼,更是胆怯心虚。
她不敢开口询问,只能窘迫地赔笑,不断打着哈哈,讪讪附和道:
“嗯......二公子说得都对。”
裴言渊满意地颔首,似是早已发现她出神,就等着这个含糊不清的回答。
这点把戏,裴言昭能看出几分,却拿他没有办法。
既不能当着林知雀的面,与他争论内心真正所想;
又不能像曾经那样,仗着高贵的身份,随性□□驱逐。
裴言昭气得脸色泛红,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瞬间很想撕破脸皮,狠狠摔了杯子泄愤。
眼见着情势不好,千帆快步走上前去,轻咳一声递上清茶,按住侯爷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摇头。
越是此刻,越是要冷静和忍耐。
这个关口,暗地里太多眼睛盯着,若是把事情闹大,岂非主动给裴言渊和四皇子送把柄?
裴言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甘心地咽口气,指甲在杯身留下道道划痕,笑容扭曲地盯着裴言渊,眸中尽是怒意。
反倒是裴言渊,闲散地自斟自饮,仿佛置身事外。
倏忽间,兄弟二人剑拔弩张,一个愠怒轻蔑,一个悠闲散漫。
分明一句话没说,目光相交时,却闪过刀光剑影。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俩,不知是否说错了什么。
她思忖片刻终究不敢插话,继续埋头找地缝。
裴言昭脸色沉得可怕,但触及到裴言渊淡漠冷静的眸光,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愈发闷得难受。
他面子上挂不住,索性不与他计较,转头看向沉默的林知雀,温声道:
“莺莺,原来这是你的闺名,是我疏忽了。”
林知雀大度地摇头,示意他无妨,不必这么客气。
整个侯府,她只与裴言渊说过闺名,侯爷不知道很正常。
况且,无论他是否有心,她都不太在意。
她心中所想仅是履行婚约,只要侯爷能做到,她再无其他念想。
反而,若是侯爷处处留心,太过入微,她会觉得难以应付,累人得很。
裴言昭仍是心里没底,更不想在裴言渊面前处于下风,笑得温润如玉,端起一碗肘子,推到林知雀面前,柔声道:
“你身子弱,要多滋补,好好养着身子。”
林知雀还在发愣,迟钝地反应过来,看着汤汁浓厚的肘子,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不过很快舒展,礼貌地朝侯爷笑了笑,缓慢地拿起筷子。
其实,她不大喜欢大鱼大肉,荤腥油腻之物。
但这是侯爷给的,又说得这么好听,当着众人的面,多少都要吃一些。
林知雀谢了一声,眉眼弯弯,恭顺乖巧,应对着侯爷的闲谈,绞尽脑汁不出错。
她精力有限,聚精会神应付这边,自然会冷落另一边。
裴言渊拧紧眉心,刚才阴阳兄长的快意再次消散,心情又变得极差,酒菜索然无味。
吃饭就吃饭,哪那么多话?
之前她来竹风院送饭,也没见她说个不停,见着兄长话就多了。
想到这些,酒水变得酸涩发苦,如同泡了未熟的梅子,愈发难以下咽。
他凝视着她的侧颜,描摹出挺俏鼻尖,随后一路向下,停在莹润的樱唇上。
唇瓣殷红柔软,纹路浅淡顺滑,如同绽放的牡丹,散发着香甜气息。
然而,她却夹起肘子,张开唇瓣,眼看着就要碰到唇齿。
裴言渊猛地扣紧指节,手背指骨分明,青筋毕露,心头涌上烦闷与迫切,仿佛纯洁花瓣将被玷污。
他动作迅疾地拿起勺子,稍作思忖,立即舀起一勺青豆炒虾仁。
趁着她的唇瓣尚未碰到肘子,他蓦然递到她面前,神色平淡道:
“听说莺莺在江南长大,应当喜欢清淡些的,不如先尝尝这个。”
林知雀动作一顿,顺势放下筷子,不知应不应当接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局促地搓着手,紧紧咬着唇瓣,幽怨地瞪了裴言渊一眼。
按照规矩,侯爷的亲弟弟,是不应该给她夹菜的。
就算他性子不定,不受束缚,那方式也多了去了。
等她吃完再夹,抑或是放在小碗里,把盘子端近些,用话语出声提醒......
哪个办法不好?非要在这时候动手。
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
林知雀恨不得一筷子打在他手上,但也只敢想想。
毕竟把柄在他手上,受制于人,态度总要好些。
她为难地看向裴言渊,楚楚可怜地扑扇长睫,眉心拧成了麻花,杏眸水光潋滟。
但是,这家伙装作看不见,目光愈发坚决,压低眉峰,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林知雀没办法,只好转头看向侯爷,乖巧地摆出小脸,试探着眨眨眼睛。
谁知,侯爷本来春风和煦,一看见裴言渊有所动作,立刻不悦地拉下脸,示意她先吃肘子。
这下好了,右边的狼,左边的狗,都是寸步不让。
她就一张嘴,这可怎么把水端平呀?
林知雀头疼地暗自长叹,愤愤不平地看着满桌子菜,忽然觉得她根本不是来吃饭的,而是被他们吃的。
没想到,她寄住侯府,素来不被待见,有朝一日还能算碟子菜。
她苦涩无奈地扯起嘴角,在压迫的目光下,艰难地打量这两道菜。
抛开别的不说,青豆虾仁色泽清爽,很适合春夏微热的天气。
在金陵时,阿娘时常做这道菜,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至于炖肘子,定然也是好东西,只可惜她吃不惯。
尽管家中变故,体会过节衣缩食的日子,仍然没什么兴趣和胃口。
林知雀不再胡思乱想,终于下定决心,遵从内心的选择。
她顺其自然地抬头,恰好对上裴言渊的目光,莞尔道:
“二公子有心了,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她顺手接过勺子,不敢回头看侯爷的脸色,一股脑送入口中。
虾仁和青豆各占一半,大半勺的量不多不少,一口下去还有咀嚼的空间。
口味比金陵重些,加了些许麻和辣,刚好掩盖虾仁的腥气,愈发鲜香爽口。
林知雀眼前一亮,未曾想竟会好吃,不禁主动夹了一筷,扒拉几口米饭。
她是真的饿了,毕竟午膳用得少,晚膳至今才吃到第一口,暂且顾不上其他,埋在饭碗里没抬头。
裴言昭面露不满,尴尬地望着那碗肘子,矜贵地轻咳一声。
奈何林知雀正吃得上头,边吃边保持仪态,就已经累得要命,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未留心。
看她吃得这么香,总不好夺人饭碗,裴言昭脸上布满阴云,只能作罢。
裴言渊看好戏般环着双臂,对此非常满意,悄然把虾仁又推近了些,唇角弧度有几分真切。
直到亲眼见她把虾仁吃干净,才凤眸含笑地直视裴言昭,半斜着身躯,抵着下颌道:
“兄长与林姑娘相识许久,怎么不知她的喜好?”
说罢,他欣赏着裴言昭噎住的神色,目光从无人动筷的肘子上扫过,轻笑道:
“看来兄长要多多用心,否则,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可如何是好?”
还没说完,裴言昭脸色就极其难看,“啪”的一下丢下碗筷,心口气得起起伏伏,死死盯着裴言渊。
林知雀刚把虾仁咽下去,听到动静瑟缩一下,连忙马不停蹄转过身,宣誓般举起手,拨浪鼓似的摇头,道:
“侯爷莫要误会!我......我都喜欢!”
说到一半,她瞧见侯爷脸色更差了,困惑地歪着脑袋,思索后才恍然大悟。
她真该死啊,都选了虾仁,还说什么都喜欢。
不仅显得有点敷衍,还间接承认裴言渊挑得不错,很合她的心意。
这俩兄弟打擂台呢,她就是路过,无论站谁,都是无妄之灾。
林知雀手忙脚乱地拿起汤勺,盛了一碗小鸡炖蘑菇,嫣然一笑递给侯爷,努力安抚这尊大佛的情绪。
她说了好些话,裴言昭的脸色才稍稍缓和,身后却传来轻咳。
裴言渊不悦地拿起筷子,敲了敲瓷碗,看着小鸡炖蘑菇,把碗推到她手边。
之前也没见她这么会伺候人,端到竹风院的吃食,都要他自己舀出来。
今日到了兄长面前,忽而就变得体贴温柔,还真是会看人呢。
林知雀皱着小脸,腮帮子微微鼓起,抗议地看着他。
为什么侯爷有了,他也一定要呢?
这兄弟俩,到底在争些什么?
不能好好吃饭,那就各吃各的,这很难吗?!
然而,裴言渊再次无视她的反应,用指尖把碗又往前推了推。
林知雀咬牙切齿,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趁侯爷埋头喝汤时,飞速给他盛一碗。
她没好气地递给裴言渊,坐定喘息时,才觉得有些反常。
曾经给这家伙送饭,有一回做了炒蘑菇,他一口没动。
那时她问缘由,他都没搭理她,还催她快点走。
此事不了了之,她只当这家伙挑食,不喜欢吃蘑菇,还冷着脸不肯承认。
真是的,不喜欢吃,为什么非要她盛一碗?
林知雀拳头硬了,蓦然回首,却发现他拧眉吃下去,姿态淡定自若。
碗里只剩下少许残渣,比他哥吃得还干净。
林知雀迷惑地看着一左一右两个人,无奈地摊开手,全凭意念继续坐着。
这家伙......可能今天胃口特别好吧。
*
这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林知雀根本吃不下去,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她脚底抹油地跑了。
她与裴言渊前后错开走,离开花厅数十步,越想越是来气,回头瞪了这家伙一眼。
裴言渊淡定地勾起唇角,伸出修长双臂,揽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脑袋掰回去。
不远处,裴言昭伫立原地,冷冷看着这一幕,深深呼出一口气,烦躁地阖上双眸。
千帆侍立在他身侧,沉着脸望着亲密无间的二人,压低声音道:
“侯爷,二公子与林姑娘......”
裴言昭目光一凛,忽然掀开眼帘,愤恨地摔碎酒盏,冷笑道:
“他们是否有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他的笑容愈发阴森,又摔了碗筷,吩咐道:
“传令下去,我身子不适,让林姑娘留在寝阁侍疾。”
千帆一听,立刻明白其中深意,正要下去布置,又听侯爷道:
“等等,有样好东西,替她备下。”
裴言昭唇角凝滞,眼底闪过隐秘和暧昧,还有几丝兴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