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拥着被子靠坐床头, 纪忱江衣着齐全跪坐床尾,寝殿床榻不小,两人距离非常安全。
但傅绫罗总觉得空气弥漫着滚烫, 莫名喘不过气,胸口跳得越来越快。
以前在净房伺候的时候, 烛光昏暗, 她又紧张, 其实没仔细看清他身体。
至于在别庄,没死过去都是托了这人收着力道的福, 她只记得起伏姿态, 对那件事都没甚太大感触,更没看清他。
如今, 光天化日, 只要几句话,就能仔细打量, 讲道理,傅绫罗有些好奇,也不想吃亏。
她努力让昏沉的脑子冷静下来, “王上劝我在墨麟阁, 是不喜去后宅, 你介意老王妃曾住过。字字都是为我好,我住在前头, 还能吸引一部分眼线,边南郡就要少些麻烦,是也不是?”
纪忱江没辩驳, 痛快解了里衣扔出去,露出冷白强壮的半申。
傅绫罗身边少不了女婢伺候, 他如今面对女子确实没了那些症状,可以算得上痊愈了。
只是过往改变不了,能接受,不代表喜欢,他还是厌恶那个女人,也厌恶靠近更多女子。
阿棠既愿意留下,他身边只有阿棠一人足够。
“岳者华想用我来威胁你,你知道。我和他中了药,是你安排。你压着欲.望救我,是笃定我会心软。”傅绫罗语气一直很轻柔,声音也甜软,却带着独属于她的冷静和缓。
“纪长舟,你得承认,你知我不是好性子,你也并非善类。”
不然,他没必要在自己还昏睡的时候,就将她送回王府,在她面前做出哀兵姿态。
他上衣已除,那并不过分夸张的肌理,每一寸线条都很完美,完美得更突显攻击性。
甚至连上面的每一道伤疤,都成了英雄的勋章,妄图得她心疼。
纪忱江笑了,绸裤被毫不犹豫甩出幔帐,“你说的都有道理,阿棠,阿孃告诉我,感情跟打仗不一样,并非掌控一切就能稳赢。”
他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匍匐,缓慢,坚定朝着她膝行靠近。
傅绫罗偷偷屏住了呼吸,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总觉得自己放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纪忱江:“我不懂感情,可我懂打仗,两者之间必有共通之处,利用自己的每一分优势,乃至将生死交由别人掌控,都是为了获得胜利。”
他一寸一寸贴近傅绫罗,将她下意识的躲避禁锢在乌黑深邃眸底,唇贴在唇上,舌尖攻城略地。
“阿棠,我百般算计,是为了得到你,或者……让你得到我,你要知道,武将为了赢得胜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不知何时,被子又一次被扔到角落里,红底金边的布料离开了应在的位置。
荷花落入包围,战栗着,却苦于没长脚,跑不出荷塘这一亩三分地。
傅绫罗先是瞪大了眼,在被揉成一滩水后,呜咽着闭上眸子。
她忘了,荷花喜欢扎根在温软土壤和坚实石塘包围之中,从来都清楚,自己没有机会逃跑。
“阿棠,府常算过,三日后是出发的好日子,我去边南郡,大致几个月都不能归,过年也许都回不来。”纪忱江语调蛊惑。
他用唇舌勾动猎物情绪,以温柔藏匿贪婪凶恶,用自己能用的一切力量,想要将这还未长成的胭脂虎吞吃入腹。
傅绫罗几乎就要被蛊惑了,直到灼热碰触到小月复,她猛地瞪大眼,一脚将纪忱江踹下了床。
咕咚一声,声音不小,估计连外头伺候的人都能听见,屋里先安静下来。
纪忱江只佩刀处裹着单薄布料,仰躺在地上,手心撑着冰凉地面,不可思议看向傅绫罗。
且不说为特娘什么,这小东西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瑟缩着躲入被子里的傅绫罗,摸着自己的肚子,被瞪得傻眼又心虚。
她大概知道纪忱江为什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她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大力气,实在要问的话,大概……为母则刚?
总之,新鲜出炉的绫罗夫人,非常勇敢地指了指门外,“我累了,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得进来,不然打你。”
纪忱江:“……”
他捏了捏额角,不对啊,这强硬的地方是不是有点偏差?
衣衫不算整齐却黑着脸被撵出门的纪忱江,直到了书房里,还百思不得其解。
有心问问谁吧——
满脸好奇的乔安,没媳妇。
满身心眼的卫明,更没媳妇。
稍微好一点的卫喆,去了边南郡。
纪忱江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事情走向一偏再偏。
第二日,抱着枕头和被子被撵进碧纱橱。
第三日,被一巴掌推出门,书房里凑合了一宿。
纪忱江忍不住了,他都快要走了,却再也吃不上肉了?
这特娘跟想象中请立封君的初衷,完全背向而驰。
无奈,纪忱江只得问到唯一算得上有经验的纪云熙头上。
纪云熙憋着笑,一脸正经:“您是以王上的身份问我,还是以堂弟的身份问?”
若是王上,不好意思,她现在是绫罗夫人的属下。
纪忱江皮笑肉不笑给纪云熙倒了杯茶,“还请堂姊赐……”
“哈哈哈……”他话没说完,纪云熙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既然是堂弟问,那她就不怕自己笑话完,以下犯上了。
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顶着纪忱江一脸要杀人的表情,还敢嘲讽,“当初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纪忱江俊脸发黑,第一次侍寝后,纪云熙说过,建议他别小瞧了女娘,否则早晚会哭。
哭……想起边南郡那二十多日,他也不是没哭过啊。
他不耐烦轻点矮几,乜纪云熙“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也不知当初是谁求我要入府的,你猜要是卫明知道了……”
纪云熙:“……”
她冷笑出声,“我喜欢他也不耽误我养面首,我那些面首可是比王上会伺候人。”
不就是威胁,当谁不会吗?
纪忱江气得直接指指门口,让她赶紧走,不然他可能要忍不住大义灭亲。
纪云熙也懒得留,不过到底是念着纪家的子嗣,她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也许头一回太生猛,夫人心有余悸?建议您还是别急,别给夫人继续添阴影,不然还有你哭的时候。”
说完她赶紧跑,省得挨骂。
纪云熙想的是,这都要打仗了,真要是留下个子嗣,万一在战场上……呸呸呸,苦的不还是女人?
纪忱江一肚子委屈,无奈将纪云熙的话听了进去,他不想再哭了。
离开前一晚上,也只敢耍无赖,单纯隔棉被抱着娇软睡了一宿。
天不亮,他没惊醒傅绫罗,直接带着人马和新安排好的辎重,出发边南郡。
*
等傅绫罗醒过来时,纪忱江都已经出城了。
从纪云熙和阿莹口中得知这消息,傅绫罗只恍了下神,没表现出什么担忧的模样。
纪忱江是武将,过去近六年中他离府打仗的时候不少,也就今年在府里呆的时间多一些。
阿莹因为带着肚子,怕被人发现,在后宅里睡觉的时候都不摘。
难得来前头能松快些,她也跟纪云熙一起来,陪傅绫罗说话。
纪云熙好奇问傅绫罗,“夫人,别庄那次,王上吓着你了?他今早走的时候,后宅都去送了,我瞧着火气不小啊。”
傅绫罗脸红了下,她昨晚就感受到了。
听闻才刚吃肉的男子总忍不住,纪忱江又是血气方刚的南极,想是火气小不了。
看了眼阿莹放在一旁的‘肚子’,虽然傅绫罗有点羞,但在格外洒脱坦**的纪云熙面前,倒也不瞒着。
“那日在别庄……按照**所言,应是我易有孕的时日,我怕他没个轻重……”
阿莹倒吸一口凉席,激动看向傅绫罗的肚子。
跟她这假的可不一样,若夫人真有了身孕,那就是纪家后继有人了!
纪云熙却听愣了,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夫人,那日您醒过来,我是不是忘了告诉您,常府医说,虽然合欢醉用的都是上好药材,可呈中毒迹象,也不宜怀身子。”
“那日您饮下的甜汤里,有养身的药材,都有避孕的效果。”
傅绫罗:“……你确实忘了。”
害她还忐忑了几日,甚至连孩子的先生都想好了该怎么拉拢,特地叫人从药材铺子里,给岳者华送去了不少上好药材。
她软软瞪着纪云熙,“云熙阿姊你是故意的,老想着看我和纪长舟的笑话。”
阿莹噗嗤笑出声,她们家统领就这好热闹的性子改不了。
纪云熙也不甚在意,嘿嘿笑着替傅绫罗捶腿,“你放心,往后我保管不再把嘴落在后院里了。”
傅绫罗不是爱计较的人,还惦记着宁音,“她要在外多久才能回来啊?”
纪云熙:“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就在临南郡,那边有个前朝的医女世家,早早隐退的,被我留在了楼里,要掌握些药理,总要费些时候。”
阿莹心有余悸点头,“当初我在幽州跟着大夫辨认药材,只能在避开人的时候学,用了一年多才浅浅记住些。”
傅绫罗轻哼,“那你还跟我说几日,云熙阿姊,往后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就替明阿兄张罗一房媳妇。”
阿莹瞪大了眼,一旁伺候的阿彩、阿云和阿晴,都猛地看向纪云熙。
纪云熙原本一直游刃有余,甚至有点把傅绫罗当孩子哄,闻言蓦地坐直了身子。
“你怎么知道的?”
她从成立女卫后,没多久就去了临南郡,替纪忱江掌控那边。
她的大本营,是临南郡一座非常有名气的清倌楼。
除了当初她定要入府为夫人,不得不跟纪忱江交代缘由,连卫明都不知道她这份喜欢。
其实也说不上是喜欢,她知道卫明无心情爱,只当初她深陷水火差点被远亲给卖掉的时候,是卫明亲自去了一趟,救她于水火之中。
那时候年纪小,对这种凭空出现的英雄救美郎君,小女娘总是没办法自控一些花花肠子,也不独她这样嘛。
可傅绫罗是怎么知道的?
她目露思忖:“是王上告诉你的?还是卫明曾经讲过我的事情?”
纪云熙脸色发黑,这男人,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
傅绫罗笑着摇头,“不,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云熙阿姊洒脱,万事不萦于心,可你看明阿兄的眼神不一样。”
纪云熙之所以对纪忱江,对祝阿孃,对她,都没什么恭敬模样,在一定程度上而言,与纪忱江情况差不多。
她没甚亲人了,活着对她而言,就只有报仇能叫她上点心。
所以她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甚在意,唯独看到卫明的时候,眼神里有光。
光泽微弱,却如莹莹之火,跟她以前藏着心思,只敢在独处时想起纪忱江的样子,一模一样。
纪云熙总算表情认真了些,先前傅绫罗在祭礼过后的清醒,就叫她有些诧异。
如今这小女娘的心思之细腻,让她有种小瞧了傅绫罗的感觉。
啧,跟她那堂弟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看样子还是不能太敷衍。
傅绫罗慢条斯理道:“若云熙阿姊真能统领好墨麟卫,我保证,待得邱家大仇得报那日,明阿兄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帐中臣。”
纪云熙眼神猛地亮了。
傅绫罗赶紧解释,“我不可能帮着你坑明阿兄,可我了解他,只能告诉你如何才能靠近他,至于能不能拿得下明阿兄,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觉得,纪云熙还挺适合卫明。
以卫明的心眼儿,陌生女娘他无法信任,倒不如熟悉的人,才想拉这个纤。
纪云熙毫不犹豫起身,单膝跪地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纪云熙往后再不敢对女君不敬,定为女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当然,若死不了,她就不信以自己的本事拿不下卫明那小子。
阿莹她们,都还为自家统领竟然喜欢铜甲卫副统领一事,沉浸在吃撑了瓜的呆滞中。
傅绫罗得到想要的回答,立刻吩咐:“过两日叫女卫陪我出府,我要去监察御史府,不要铜甲卫跟随。”
纪忱江人是走了,带着卫明。
担心她被文武官员为难,叫乔安带着部分铜甲卫精锐留下了。
一来乔安能代表纪忱江的态度,二来好叫乔安不用上战场,能安全娶个媳妇回家。
若先前,只嘴上说着效忠的纪云熙,少不得劝傅绫罗别挑战纪忱江的底限。
现在?
定江王是哪位?
她顺利拦住乔安,安排阿云和阿晴贴身伺候,阿彩带着武婢跟随,让傅绫罗单独出了王府。
*
那日岳者华受的罪,丝毫不比傅绫罗少,甚至比起得了纾解的傅绫罗,他受罪的时间更长,也更煎熬。
待得回到监察御史府,病重到一直昏睡,好些大夫都不敢接诊。
阿钦也顾不得府里叫铜甲卫看守,以不要命的法子打出去,求到卫明面前,跪求医术高明的常府医去了一趟,以独家银针替岳者华吊住了命。
那位使节和婢子直接被打得半死扔进山涧里,遭遇猛兽袭击,尸骨无存。
京都剩下伴随使节而来的人,等不到使节归来,带着那药奴偷偷跑了。
岳者华缠绵病榻,没提醒纪忱江去拦。
纪忱江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些人拦了也没用,谁都没管。
可能他们有独特的传讯法子,傅绫罗来之前,京都问责的飞鸽传书刚送到。
傅绫罗进门时,岳者华还苍白着脸,手指敲在那纸条上,垂着眸子看不出表情。
岳家已经被圣人下了大狱,全靠三皇子一力撑着,才没落个诛九族的下场。
岳者华心里恶心不已,圣人已丝毫不顾史书会如何记载,也不顾世家的唇亡齿寒。
但三皇子还要顾,只是以岳氏全族的性命,逼岳者华为二皇子那边加把火,将功赎罪。
听到傅绫罗进门,岳者华抬起头。
也许是病弱的缘故,他眸色都淡了许多,真真一副西子捧心模样,叫人看着心疼。
“你没事吧?”
“恭喜夫人。”
两人异口同声,甚至唇角都带着浅笑,说完后,又为这份默契都愣了下,同时笑开。
阿云和阿晴对视一眼,因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纳罕,却都马上低下头去,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她们的主子是傅绫罗。
“你们都出去,我跟岳御史单独聊聊,可以吗?”傅绫罗轻声道。
前面的话是吩咐阿彩和阿云他们,后面是问阿钦。
岳者华冲阿钦抬抬下巴,几个人没说什么,无声退下。
两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傅绫罗先开了口,“我知你不是故意的,也知道那日是纪忱江的安排。”
岳者华扭头轻咳几声,开口带着明显气弱,“如此,也改变不了我违背誓言的事实,你当真不怪我?”
傅绫罗安静思考了一会儿,“当真不怪,那日我进茶楼你便知,我不是为了你,又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岳者华苦笑,若傅绫罗怪他,他还能心安一些。
她不怪他,无非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他用浅淡眸光认真看着傅绫罗,“那今日夫人所得,可是你想要的?”
他知道,傅绫罗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她当真不要拿天高海阔的自在田园了吗?
傅绫罗没答他,只是从衣袖中取出那薄薄的长木匣,推到岳者华面前。
“这是你送我的身契,送还你。”
岳者华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胸腔剧烈的疼痛,叫他眼角见了水光。
身契上写的是岳观南,非岳者华,谁也不会当真,于岳者华最多就是个丢脸,于律法上没有任何妨碍。
傅绫罗收下,他们就有了牵绊,哪怕是友情。
她送回来,就代表他再也没机会去田园放歌,也再没机会……做她的友人。
“非要如此吗?”岳者华眸底带着些难过,唇角的笑勉强保持初见时的温和,“纪忱江愿意吗?”
傅绫罗抬头看岳者华,“我能收回身契,算是封君的权利之一,他不会拦我,至于他愿意与否,不是岳御史该操心的事情。”
“我送身契回来,是想告诉你,前面的事情是最后一次,若你真的与定江王府为敌,我能理解你,却无法坐视不理。”
“我知道但凡还有选择,你不会选择破釜沉舟的法子,可若真有那日,你我都有苦衷,何必要一个牵绊,图添讽刺罢了。”
岳者华突然笑了,笑得又是一阵咳嗽,面上却轻松了许多,“我还当今日你来,是要与我一刀两断,感情是替纪忱江拉拢我来了。”
还身契,是为敲打,大概也是为了彻底杜绝纪忱江吃醋?
他喝了口温水,缓和胸口的刺痛,突然问:“若是我先遇到娘子,当初拉娘子出水火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我不知道。”傅绫罗想了想,摇头笑了,“但我觉得大概不会,你我都是同样的人,我会受亲情牵制,他们要杀我,我都无法下狠手,即便你救了我,若岳家逼你放手,你会放手吗?”
傅绫罗觉得,若是纪忱江,他会刮骨还肉,豁出命去,也要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一次次对岳者华另眼相待,也是从卫明那里了解岳者华的事情后,同命相惜吧。
岳者华笑容淡了些,将手心的纸条慢慢用手指碾碎。
他认同傅绫罗的话。
即便阿娘和阿姊已经救出来了,他也没办法完全对岳家几百条命置之不理。
他轻叹了口气,“娘子的话我记住了,你容我仔细想想,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会确保我能承担得起后果。”
傅绫罗心想,既然没了有子嗣的可能,那她今日来的目的就达到了。
若是纪忱江来,绝不可能只是敲打。
但她觉得以岳者华的聪慧,还是温和些的好,这人的身体也经不起更大的磋磨了。
她从案几前起身,“那我……”
“我还有几句话想跟娘子说。”岳者华温声打断傅绫罗起身的动作。
傅绫罗顿了下,又坐回去。
岳者华笑道:“能在南地碰上如此心有灵犀的友人,着实难得,也算我跟娘子赔罪,有些话忠言逆耳,观南还是想说上一说,算是全了你我之间的缘分。”
傅绫罗微笑:“你说。”
他眼神温柔注视着傅绫罗,“娘子可还记得我提起我养过的狸奴?说个真巧合的事儿,我后来还真养过狼。”
傅绫罗:“……”她那日纯属骂人来着。
见她微微哑然,岳者华笑出声,“对狸奴,只需宠它,将它关在一方天地,以温柔手段慢慢驯服,可养狼却不能如此。”
“狼是烈性子,一味打压不行,那会磨没了狼性,只饿着也不行,狼宁愿饿死也倔强不肯服软,且得松弛有道,先将它的性子磨一磨,又要用活肉吊着。”
“赏罚有度,慢慢才能收服恶狼,叫它趴伏在自己脚下,以为自己还凶狠,却会为一点奖赏就摇尾巴。”
傅绫罗蹙眉看他,“什么活肉?你真养过狼?”
岳者华眸色更淡,“世家被殷家先祖和先圣打压没了傲骨,却又端着权贵架子,有几个世家子没养猛兽消遣呢。”
“不止他们,权贵们会抢夺上好的良田,亦或建好的庄园打通,做成狩猎场,再抓那些被夺了生计的可怜人,还有下了狱的仇人当活肉。”
“被养着的猛兽放出来,赏罚多是如此捕猎而来,即便猛兽没能抓住活肉,世家子和权贵还可以比箭,夜巡……手段比娘子能想到的要残忍得多。”
岳者华没养过狼,可京都养狼的不少。
他有时不得不赴宴,这时候他最恨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住了太多不该记住的腌臜。
傅绫罗听到了他话里的‘他们’二字,虽然岳者华所说,让她胃里不大舒服,但她只会更厌恶大睿,不会误会他的意思。
她定定看着岳者华,“你是想告诉我,你也觉得京都人不如畜,早该杀个干净?”
岳者华笑得惫懒,靠在扶手上,恢复风流模样,“我就不能提醒娘子,莫要因为爱得太深,丢掉了你自己,别等那人给不了你想要的感情时,在后悔,观南会心疼。”
像他阿娘,爱而不得,子女都被当做物件来交易,她不悔吗?
只是,悔也无用。
傅绫罗没说话,像是被岳者华刚才话里展露的残忍给惊到了,她慢吞吞起身向外走。
等到了门口,她顿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温柔注视着她背影的岳者华。
两人目光相对,傅绫罗露出今日进门后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岳观南,匍匐在脚下的狼,谁知它们是不是同样在驯服主人,待得主人能放松,停留在它们身边的时候,再一口咬断主人的脖子。”
岳者华愣住,这倒也不无道理,能杀纪忱江的,大概只有他的枕边人了吧?
他突然生出几许荒谬感,从在飞鸿楼,他就有些看不太清这小女娘,她到底是狐狸还是虎,如今更叫人分辨不清。
傅绫罗笑得愈发灿烂,“逃跑,倔强,甚至受伤,示弱,无非是手段而已,你又怎知,谁是主人,谁是狼?”
他蓦地瞪大了眼,灵光几乎立刻从脑子里钻出来。
傅绫罗明明可以安全逃跑,却偏要应他相邀,真是为了纪忱江的安危吗?
她那日没有多喝茶,甚至在喝茶时皱过三次眉,是真没发现茶里的异样吗?
纪忱江能那么快撵上来……是不是也在她预料当中?
嘶……他唇角多了抹哭笑不得的苦意,枉他自认比世人聪明,反倒成了个小女娘的登云梯?
傅绫罗看了眼外头的阿钦,如他意料当中意有所指,“六安瓜片,我泡过无数次,闻一闻就知是新茶还是旧茶,岳观南,以你的聪明脑袋好好想清楚,我等你的答复。”
门外一直守着的阿钦蓦地站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看向傅绫罗。
阿云和阿晴心里狂跳,她们也知那日发生了什么。
现在听主子一说,突然心口狂跳,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等到上了马车,傅绫罗还没坐好就被毛毡拌了一下,差点一脑袋栽进马车里,幸好被阿晴给扶住了。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坐下,长吁了口气,“快走,别出声。”可别叫她露了怯。
等到离开监察御史府好远,阿彩才小声问:“夫,夫人,那日发生的事,真的是您……”
老天爷,她们跟了如此厉害的主子吗?
若是真的,那夫人比王上还要有手段哇,连王上都给算里头了。
傅绫罗故作高深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她鼻子没那么灵,闻不出干茶里掺了东西。
那天她确实感觉到茶水味道不纯,也就只以为是茶不好,所以没多喝。
刚才……那唬人自然是怎么厉害怎么说咯。
要是宁音在,知道自家娘子几斤几两,保管上马车就要笑。
不过,傅绫罗发现自己中招,再到被纪忱江提到马上淋雨的那会儿,她确实就已经不打算走了。
她要跑,从来也不是为了离开纪忱江,是为了自己。
纪忱江将她当狐狸养,她又如何不能养狼?
那般俊美又凶狠的狼养熟了的话,她确实也没必要走啊。
如今拿来似真似假耍耍胭脂虎的威风,是因为聪明人就爱多想,越聪明想得越多。
如此才好,孩子……早晚得有吧?
先生还是先留下,只盼着他更聪明些,别自己作死。
*
等到傅绫罗离开,阿钦迫不及待进门,将傅绫罗暗示的话给问出口——
“乖乖,五公子,咱叫那小女娘牵着鼻子走啦?”
岳者华闭目凝神,再度仔细过滤自己的记忆,甚至连今日傅绫罗的表现都没错过。
那日傅绫罗虽然皱眉了,可喝茶并未犹豫,明知有毒或者迷药,她怎会喝的那么痛快?
换了他反正是不会。
再者,若真如她所料,她的女婢又怎会去请大夫?
他失笑摇摇头,最多……也就是化劣势为优势,趁机改变主意,还是舍不得她养的那狼罢了。
阿钦还在喋喋不休,“亏得五公子你将那女娘放在心上,还怕伤了她,只舍得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原来人家只是拿咱们当猴儿……”
他话没说完,被岳者华有气无力踹一脚,“人家小娘子是不想我心怀愧疚,还趁机拉拢我,你个傻阿钦,懂个屁啊!”
岳者华颓废了许多天,现在虽然还病弱着,神色却又见精神了。
他捏着那张身契,吊儿郎当笑得欢畅,“你怎么不看她给我送来的那么多药材呢,这上门也是连哄带劝,那定是想让我别作死啊,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
阿钦木然点头,“我知道,我不配娶媳妇,那五公子你能不能别作死了?”
岳者华摸了摸下巴,“死一死……也不是不行。”
死在替三皇子竭尽全力办差的路上,不但能保住岳家的命,还能换个身份,重新卖自己一回。
唔,给绫罗夫人当下属,比伺候纪忱江叫他心甘情愿的多嘛。
阿钦瞪着眼,额角青筋直蹦,愤愤起身,他就多余跟自家这个有病的公子浪费唾沫。
“你干嘛去?”岳者华还有事儿要他做呢。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吩咐,阿钦就大声回答:“我先去替您把棺材买好!省得您人作没了,银钱没人给我报!”
岳者华:“……”
*
傅绫罗一回到府里,乔安就拉着个晚娘脸过来了。
“夫人,你出门不带我,回头叫王上知道了,要打我的。”
傅绫罗浅笑,“乔阿兄这意思,我出去,必须要带着你?”
乔安愣了下,赶忙否认:“我不是这意思,可王上不在,我也没事儿干,心里发慌,夫人心疼心疼我……”的腚啊。
主要是,主子吩咐他跟在夫人身边,将夫人的一应起居杂事都写信送过去,好解主子思念之苦。
傅绫罗笑着点头,“我自心疼乔阿兄,正巧我有事儿想要拜托乔阿兄呢。”
乔安立马支棱起来,“夫人尽管吩咐。”
回头他可算有能跟王上请功的由头了嘿嘿……
“明日就是小朝,虽说祈太尉和王府丞能代为处理政务,可长舟叫我也多了解一番,往后小朝,乔阿兄都去帮我听一听,回来告诉我可好?”
乔安苦着脸,“这……王府丞怕是不乐意您插手政务,要不然,回头我问问底下的奉笔文书?”
“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想了解政务。”傅绫罗摇头。
“所以,第二桩要拜托乔阿兄的事儿,就是劳烦你,将定江郡各官员家的情况整理一下给我,尤其是后宅。”
乔安:“……”后宅他上哪儿知道去?
他缩着脖子小声道:“夫人,你刚进门问我什么来着?”
傅绫罗挑眉,“我出去,必须带着你?”
乔安立马狂摇头,“那哪儿能啊,王上给我吩咐了一大堆事情,我忙得睡觉都没工夫,我就是关心关心夫人,我先走了,别送,别送!”
对不住了王上,他尽力了,脑子这东西很好,可惜他没有,实在没办法。
傅绫罗:“……”
被乔安在心里惦记的纪忱江,刚刚跟一应武将商议好进入南疆后的部署。
众人刚离开王帐里,他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在一旁处理情报的卫明,还有跟着进王帐保护的卫喆,都抬起头,王上这是着凉了?
纪忱江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胳膊撑着下巴,幽幽叹了口气,“已经四天了,阿棠还没寄信来,别光偷偷想我啊!”
卫明和卫喆:“……”哦,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