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我可以给王大人作证,这四天他连门都没出过,绝不可能杀人。”
有人开了个头,陆续有人站出来作证。
曲知府眼里有阴沉转瞬即逝:“王大人也得体谅下官查案的不易,走个过场而已,您不会不愿意吧?”
衙役收到曲知府的眼神示意,也都跟着附和。
王一舟气极反笑,砰地放下凿子:“你们一个二个,还玩道德绑架这一套?”
道德绑架这个词是从苏源那里学来的,王一舟活学活用,直怼得衙役讪讪闭了嘴。
曲知府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眯起眼:“王大人这般反应,不会是心虚了吧?”
王一舟就是个暴脾气,经他这么一说,立马被挑起怒火。
正要呵斥,被苏源抬手打住。
苏源看向曲知府:“只是前去公堂对峙?”
王一舟被指认是杀人凶手,他们并非占理一方。
再这么闹下去,曲知府直接把罪名扣到王一舟头上也不是没可能。
曲知府点头:“苏大人说得不错,事发时是半夜,目击者也有看错的可能。”
“只要查明真相,王大人便可洗脱嫌疑。”他朝王一舟拱了拱手,“还望王大人能明白下官的难处。”
王一舟无话可说。
再这么下去,估计就变成他妨碍官府办案。
要是被京城那些个嘴碎的御史知道,又得上蹿下跳弹劾他了。
“不是说要审案,那就赶紧走吧,本官还急着回来造船呢。”
曲知府无声笑了下。
王一舟刚迈出一步,被苏源拉住。
他转头,眼神疑惑。
苏源看向曲知府,言语温缓,却不容置喙:“曲大人,本官作为正三品侍郎,是有资格旁听的吧?”
曲知府嘴角微僵,当即明白苏源的意图,很不乐意。
偏生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源这样大两级的足以支使他这个四品知府做事。
真不爽啊。
一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子,只因得了陛下的信重,轻易就能踩在他头上。
倒显得他十多年的汲汲营营像个笑话。
心中意难平,言辞间不免带出几分:“大人既已决定,下官又能说什么。”
苏源拱手:“那就多谢曲大人了。”
造船处众人摸不着头脑,苏大人又无法主审此案,旁听又有何用。
王一舟更是频频看向苏源,大大的眼里是大大的疑问。
苏源不欲多言,微抬下颌示意:“走吧,曲大人。”
衙役要上前拿人,被苏源叫住:“王大人乃朝廷命官,尚未定罪的情况下,尔等可不能像对待其他嫌犯那样连捆带拽带走。”
衙役有曲知府罩着,本该无所畏惧。
然对上苏源漆黑的眸,竟生出一丝畏惧,条件反射地退到了曲知府身后。
下属丢脸丢到家了,曲知府脸色比锅底灰还黑,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衙役苦着脸,等王一舟先行,这才战战兢兢地跟上。
王先生皱着眉:“承珩,曲知府他到底什么意思?”
明知王一舟不可能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还带着人前来捉拿。
夏员外郎一脸忿忿:“他们欺人忒甚,不就是没捞着功劳么,简直阴毒下作!”
造船处众人窃窃低语,尽是不满与愤恨。
苏源抬手揉了揉额角,正色道:“不论他是何意图,都不会得逞。诸位放心,我定会将王大人平安带回来。”
王先生拍拍苏源的肩膀:“尽力而为。”
王一舟再怎么也是三品大员,纵使被扣上杀人犯罪的帽子,也轮不到曲知府处置,而是上报京中,由弘明帝发落。
王一舟在朝十数年,弘明帝又岂会不知他的品行。
这是最坏的情况,过程可能坎坷些,好在他最后都会平安无恙。
“我心中有数。”苏源应了声,快步跟上曲知府等人。
......
灭门案情节极其严重,因太过血腥一夜之间传得人尽皆知。
府衙栅栏外挤满了人,他们对着公堂上跪着的男子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真惨呐,一家五口人一个不剩,连三岁娃娃也不放过,到底是什么人干的,真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知府大人不是去拿人了,要不了多久就该回来了。”
“里头那小子也是运气好,看到凶手的脸还能活下来。”
“看知府大人那架势,凶手别再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不可能吧,这年头但凡有点身份的,谁想不开杀人......”
“知府大人回来了!”一声高呼,打断前面那人的话。
百姓们举目四望,不远处知府大人带着衙役并两个男子走近。
那两个男子着一身红色官服,不论年轻的还是中年的,俱都气度不凡,衿贵得叫人不敢直视。
“不是说去捉拿凶手,凶手呢?”
“有没有可能,那两位大人就是......”
“你在说什么屁话,人家都是官老爷了,犯得着把人一家五口全杀了吗?”
“我就这么一猜,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规定当官的不能杀人?以前鱼肉百姓的贪官酷吏还少吗?”
不论他们如何议论,目光始终追随着苏源一行人进入公堂。
红色官服的中年官员立于堂下,知府大人在“明镜高悬”牌匾下正襟危坐,面貌俊美的年轻官员则端坐一旁。
众人见状,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不会吧,他真是杀了姚家人的凶手?”
“他图啥啊,这不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吗?”
公堂上,曲知府居高临下地睨着王一舟,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
他攥住惊堂木,猛一拍:“王一舟,你可知罪?!”
没等王一舟答话,苏源先开口了,好心纠正的口吻:“曲大人你这不对,应该先问目击者发现凶手的时间地点,他是如何脱身的,以及指证凶手是王一舟的依据。”
曲知府眉心直跳,想说你一个旁听的,哪知道该如何审案。
随后就听苏源施施然道:“当年本官在松江府为官时,不论是命案还是其他大大小小各种案件,都是按照这道流程来的。”
苏源诧异地瞥了眼曲知府:“曲大人为官多年,不会不知道吧?”
曲知府:“本官......”
俩字儿刚出口,就又被苏源打断:“罢了,是苏某冒昧了,不该打断您审案,曲大人您继续吧。”
曲知府:“......”
知道冒昧你还说!
被苏源这么一打岔,他好比那戳破了的气球,气势泄得一干二净。
“多谢苏大人提点,方才本官一时情急,忘了审案流程。”
苏源文雅一笑,不再言语。
瞧着倒像是将公堂全权交给曲知府。
饶是如此,曲知府也不敢放松警惕。
苏源这厮有一千六百个心眼子,比筛洞还要密集。
他越是好说话,就越代表他正憋着坏,最容易趁人不备窜出来咬人。
一击致命。
曲知府心下腹诽,端着表情看向身材矮瘦的男子:“张保,你昨夜为何出现在姚家附近,又是如何发现的凶手,与凶手擀旋从而逃出生天的,以上种种,还不从实招来!”
张保跪在堂下,打着补丁的粗布短打上沾着血,额头更有血痂凝固,瞧着很是狼狈。
“草、草民昨夜出去喝酒,回去的路上看到有个人手里拿着把剑,一剑捅穿了姚家的那个孩子。”
“草民当时就吓得酒醒了,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引来凶手的注意。”
“他一路追着我,掐着我脖子想要灭口,草民竭力挣扎,弄得浑身伤才得以逃脱。”
曲知府觑了眼苏源,又问:“张保,你再确认一遍,凶手是不是你身边那人?”
张保缩头缩脑地看向王一舟,眼光触及他那张脸,当即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衙役身后。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什么都没看到,你饶了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围观百姓一片哗然。
“哦呦真是造孽啊,看着人模狗样的,三岁孩子都不放过!”
“这个张保大半夜出去喝酒,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是在胡乱攀咬,真正的凶手是他自己呢?”
“猜得很好,下次不要再猜了,你看张保那屁滚尿流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演的。”
堂上,曲知府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衙役一拄杀威棒:“威——武——”
张保被衙役拖回堂下,丢到王一舟的身侧。
二人一站一跪,身份差异鲜明。
曲知府目光如炬地看着王一舟:“张保说的这些,你可有异议?”
王一舟厌极了他这副嘴脸:“大人要是觉得我四天没出门,可以在造船的同时杀了那一家五口人,那我无话可说。”
曲知府面露愠色:“你!”
栅栏外有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一拍大腿:“难不成他是造船处的?”
此言一出,百姓哗然x2。
曲知府见效果到了,疾言厉色地问道:“你说你不曾出门,又有谁能证明?”
王一舟不假思索:“昨夜和我一起造船的同僚和匠人起码有几十人,他们都可为我作证。”
尖嘴猴腮的男子嘲讽道:“都说了是你的同僚,肯定跟你是一条心了,就算你杀了人全家,也还是会为你遮掩。”
王一舟一个眼风扫过去,尖嘴猴腮男子缩了下脖子,躲进人群中。
苏源忽而笑了一声。
笑声极轻,却无法忽视。
曲知府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紧忙开口:“除了造船处的人,还有什么人能为你作证?”
王一舟像是听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冷着脸说:“我一直都在造船处,能为我作证的只有他们,大人却还问我还有没有旁人,这不是强人所难?”
“知府大人怎么回事,我怎么听着像是在故意刁难人呢?”
“不是你一个。”
曲知府眼神晃了晃,深知自己过于心急了,故作大度地松了口:“既然这样,那本官就派人去造船处取证罢。”
正要点兵点将,苏源没来由地站起身,信步走到张保面前,屈膝半蹲。
他直视着张保遍布血丝的浑浊双眼,嗓音轻和:“张保,本官再问你一遍,以上你的所有言论,包括你的反应,都是真的吗?”
张保木讷着脸,不住点头:“当、当然是真的。”
说着像是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够强烈,再度看向王一舟。
王一舟正望着苏源,眼珠转动与之对视,冷脸冷面,王木头瞬间上身。
张保一哆嗦,两眼一翻就要厥过去。
苏源怎会给他逃避的机会,上来猛掐人中,手上的力道那是半点都没收敛。
“嗷!”
张保失声惨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苏源松了口气:“正是审案的关键时候,你可不能晕。”
张保眼里划过惊惧:“大、大人!”
也不知这声大人唤的是谁。
苏源不在意,继续盘问:“本官看你这模样,应该不像在说假话。”
张保暗暗松了口气,佯装不敢看王一舟:“多、多谢大人相信草民。”
栅栏外,百姓不住点头。
“看来这位大人是个公正的,没有为那个凶手说话。”
“你们不认识他吗?他可是状元老爷,顶顶厉害的,绝不可能徇私的。”
“那我就放心了。”
苏源将众人言语尽收耳中,不着痕迹勾了下唇,突然话锋一转:“不过。”
张保的神情重又紧绷起来。
“张保你应该知道你指认之人的身份,若你先前那番证词中有半点水分,便算是诬陷朝廷三品大员,可是要杀头诛九族的。”
张保脸色刷白,忍不住牙齿咯咯打颤。
围观百姓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偷个东西都要坐牢或流放呢,更何况是污蔑朝廷命官,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天爷啊,不过动动嘴皮子,就要连累全家人一起下黄泉,老祖宗的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张保呼吸急促,眼珠子不断朝曲知府瞥去。
曲知府见势不妙,忙站起身:“苏大人,你怎能......”胡言乱语!
靖朝律法根本没有这一条,你个臭不要脸的,竟然诈他!
苏源无视了他,厉喝一声:“本官在问你话,你为何躲闪不言?”
张保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脑门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还是说,你方才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你在诬告他?”
苏源步步紧逼,张保脸色煞白,一双招子骨碌转动,就是不看苏源。
王一舟围观全程,若非他现在身份特殊,定要拍手叫好的。
眼看着张保处于崩溃的边缘,曲知府暗道不好,不管不顾走下来:“苏大人为何这样咄咄逼人,诬陷朝廷命官可不会......”
最后四个字没说完,肃立两侧的衙役中忽然有一人冲出来。
“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
在场诸人循声望去,是一个瘦高个衙役。
他丢了杀威棒,扑通跪在地上,颤声道:“姚家人是知府大人派我和张保去杀的,为的正是污蔑王大人,王大人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做!”
四句话,道破令人魂飞胆裂的真相。
百姓哗然x3。
“他说啥,我是不是听错了?”
“他说姚家人是知府大人杀的,只为了污蔑那位王大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公堂外的气氛较先前热烈了百倍不止。
“你们别吵了,且听知府大人怎么狡辩!”
“狡辩”二字好似一把小刀,戳得曲知府胸口生疼。
怒字当头,曲知府口不择言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本官与王大人同为朝廷命官,理应同气连枝,本官为何要污蔑他?”
“来人,将这疯言疯语的人拖下去......”
“大人且慢!”苏源喝退欲上前的衙役,似笑非笑道,“大人这般急切,莫非真应了他所言,做贼心虚了?”
不知第多少次被苏源打断,曲知府人已经麻了,寒冬时节里冷汗直冒:“非也,本官只是觉得他昏了头脑,想让人带他下去清醒清醒。”
衙役看着道貌岸然的曲知府,恐惧倏地被憎恨取代。
他不顾曲知府暗藏杀意的目光,拼命抑制着颤抖的双手双足:“知府大人让我等污蔑王大人,是因为一个多月前那位公公先去造船处传旨,他心中不忿,想要给造船处的诸位大人们一个教训。”
几十上百道不可置信的视线落在身上,如芒刺在背,曲知府想也不想就朝那高瘦衙役扑过去。
再让他说下去,他辛苦经营三年的名声将毁于一旦,还会面临牢狱之灾。
然而没等他捂住高瘦衙役的嘴,就被王一舟一脚踹中腹部。
曲知府腰子一疼,倒飞了出去,砸到一根杀威棒跟前。
手拿杀威棒的衙役受了惊,一个不慎撒开手,杀威棒给他砸了个结实,当场鼻血直流。
惊呼声起此彼伏,皆来自堂外百姓。
“他刚才是不是想要对那个衙役动手?”
“苏大人说得不错,他就是做贼心虚了。”
“都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把他抓起来!”
“竟敢污蔑造船处的大人们,王大人踢得好,踹死他!”
杭州府所有人都知道,封海令能这么快解除,与造船处脱不开关系。
现在他们的知府竟然因为一点私人恩怨派人杀害了无辜的姚家人,并把罪名推到王大人头上,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曲知府听着百姓们的议论,脑海中浮现两个大字——
完了!
苏源看了王一舟一眼,王一舟会意,抓住曲知府的右脚,把他拖到张保旁边。
三人跪的跪,趴的趴,形态各异。
苏源于案后落座,猛一拍惊堂木:“除你和张保以外,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高瘦衙役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还有知府大人的远房侄子,他叫陈天德。”
“就是他提出的这个主意,说是既能让造船处吃一顿教训,除掉王大人,日后再造出大船,知府大人也能分到不少功劳。”
一个二个的,真以为造船处是好欺负的?
苏源扯唇一哂:“张保,你的同伴都已经招了,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左手边是满脸鼻血的曲知府,右手边是勇敢自首的衙役,张保整个人都吓傻了,砰砰磕头,没几下额头青紫一片。
“大人饶命,草民什么都招!”
“就是冯勇说的那样,草民跟他一起杀了姚家五口,陈天德一直都看着,事后又让草民站出来指证王大人。”
“草民知错了,不要诛草民的九族啊大人!”
张保痛哭流涕,仿佛真的在忏悔。
苏源却知道,他不过是被自己随口捏造的一句靖朝律法唬住了。
张保和孙勇皆是如此。
再看曲知府,他还挺不甘心,不住地摇头晃脑:“不是这样的,是他们胡说,他们在污蔑本官,本官要杀了你们!”
说着又要朝张保扑上去。
王一舟又一脚,世界总算清净了。
苏源派人前去捉拿陈天德,将晕死的曲知府以及另两人塞进府衙牢狱,这才抽出空应付栅栏外的百姓。
也就一会儿功夫,一传十十传百,外面聚集了几百人,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苏源郑重承诺:“本官定会将此事上报京中,交由陛下处置,给姚家五口还有大家一个交代。”
有曲知府这摊烂泥在前,百姓们对苏源等人的印象更上一层楼。
爽快答应后,各自作鸟兽散。
半个时辰后,陈天德被逮捕归案。
起初他死不认罪,直到苏源将两张纸丢到他脸上。
“本官猜到曲瑞不是个安分的,一早就派人盯着他了,只是没想到他会在你的怂恿下草菅人命。”
陈天德看着张、孙二人的认罪书,像是被抽光所有的力气,软瘫在地上。
苏源让人押他去牢狱,让他们四人团聚,这才跟王一舟离开。
王一舟安然归来,造船处众人自是雀跃不已。
简单说了下情况,苏源又将今日发生之事详尽写到折子上,交由侍卫传送进京。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苏源不仅发现曲瑞贪污了数万两白银,更是发现陈天德的秀才功名水分极大,是曲瑞放水所得。
于是又一封请奏褫夺功名的折子被传送进京。
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
陛下震怒,四人全部斩首示众。
与此同时,曲瑞被抄家,陈天德更是被剥夺了秀才功名。
几日后,新知府到任,造船处也回归正轨,继续造船。
......
七个月后,远靖二号造成,并试行成功。
正要写报喜折子,却有了意外之喜。
造船处门口,弘明帝笑着扶起苏源:“朝中无甚要事,朕便微服私访来了。”
“怎么样,诸位爱卿惊不惊喜?”
苏源:“......”并不。
只有近两年书信联络的笔友突然诈尸,出现在眼前的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