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醒來的時候,床前坐著一個白衣男子。
光線朦朧下,她叫了聲師兄,對麵的人隻是輕輕笑了聲,“你的確是命大。”
溫情睜大了眼睛,緩了許久才看清對方並非葉清玄,當下就警惕起來。
秋水客的扇子從來不離身,現在見她這樣小心謹慎的看著自己,慵懶的靠在藤椅上,藤椅輕輕晃著,在金黃的夕陽下,格外的清貴俊雅。
“你可別動,小心金針逆行,片刻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溫情說著他的視線,這才發現脖頸間還有幾枚金針。
葉清玄聽見裏間的聲音,急忙進來,順手將藥擱在了一旁。
“你好些了嗎?”
溫情的注意力便挪到了葉清玄的身上。
“我很好,一點都不難受了。”
葉清玄這才放下心,將藥遞到她嘴邊,示意她喝下去。
溫情乖巧的將藥喝了,這才側頭看向好奇打量他們的秋水客。
“這是師兄請來的大夫嗎?”
葉清玄微頓,看了一眼秋水客,正對上他笑得意味深長的臉。
“他是林安替你請來的醫客,我們過幾日就動身,跟他一起回去。”
溫情看向秋水客,方才還帶著笑意的眸子此刻平靜下來。
平白多了幾分清冷之感。
溫情沒有問起林安在哪裏。
溫情將藥喝盡了,葉清玄遞了帕子,她一邊擦著,一邊向秋水客道謝。
“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受人所托,還了恩情罷了,你要謝,當麵謝更好。”
這倒不是秋水客喜歡牽紅線。
隻是他肆意慣了,生平最喜歡的就是看戲。
尤其是林安的好戲。
他雙眸中的戲謔落在了溫情的眼中。
“我與師兄成親時,林安師兄還沒有來得及喝下喜酒,的確是要選個機會見一見林安師兄的。”
葉清玄悄悄握了握溫情的手,對方卻將手完全塞到了他的掌心中。
“隻是先生既然提到了林安師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秋水客斂了笑,好奇的打量她。
“你們當真是夫妻?”
溫情含笑肯定道“我與師兄,的確是拜過天地雙親的夫妻。”
秋水客又看向葉清玄,“你竟半點不設防嗎?”
隻要林安有心,他秋水客莫說下毒,就是現在動手搶,他們二人未必會有還手的餘地。
自然,他最好奇的,還是他們三人的關係。
關係錯綜複雜到這個地步的,他還是第一回遇上。
偏偏林安還是那不占上風的。
“我與小師妹夫婦一心,與林安亦是同門之誼,若是這樣還要設防,我與小師妹就不必來江南了。”
名滿江南的劍客林安,葉清玄是聽過的。
關於林安故事很多。
有人說他身世悲慘,有人說他天煞孤星,但是來來回回,大概是對得上的。
從他皈依佛門後,葉清玄沒有再探聽過他的消息。
隻是將一枚簪子送給了他。
後來,江湖上便多了一個貪酒的劍客。
秋水客輕輕敲了敲手中的折扇,過了好一會才笑道,“你在此處,他自然是在這裏的。”
這裏的你指的是誰,溫情自然是清楚的。
秋水客突然伸手拔了溫情身上的金針,一邊伸手替她把脈。
“後日我們就動身。”
然後自顧起身走了。
溫情等他走了,才彎腰咳嗽了幾聲。
葉清玄坐到她旁邊,替她順氣。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頭還有昏沉,身上倒是不像之前那樣酸痛了。”
葉清玄靜默了片刻,才說了聲好。
溫情察覺到他的情緒,主動鑽進了他的懷裏,“我們什麽時候見一見林安師兄?”
從醒來之後,溫情就這樣叫林安了。
葉清玄聽著她說的我們,心中升起的那股慌亂散了個幹淨。
“醫客說出去逛一逛,透透氣對你更好,不如我們晚間請他去遊湖?”
溫情從來沒有遊過湖,心中好奇。
“隻有船嗎?”
葉清玄親昵的蹭了蹭她的額發,“有很多東西,有許多花燈,八角琉璃花燈,美人燈,還有兔子燈,你不是最喜歡兔子嗎?那兔子甚是可愛,放在地上,還能蹦上一圈。”
溫情聽得意動,恨不得現在就穿好衣服出去。
“江南的糕點也甜膩,形狀也喜人,我們晚上去吃好不好?”
溫情自然是好的。
兩人一問一答,繾綣無比。
林安站在門外,垂首低眉,就這麽聽著。
秋水客站在遠處,倚在桃花樹上笑眯眯的看著他。
這樣失魂落魄的林安屬實難見。
他這聲笑驚醒了林安。
林安便提劍走到了秋水客的身邊,眼角眉梢都是無盡的落寞與酸楚。
“小師妹……師妹她怎麽樣?”
秋水客搖頭歎息,“不太好。”
林安手中的劍便被握緊了,目光也跟著驚疑起來。
“你先前不是說有辦法嗎?”
秋水客無辜的看著他“是啊,你也說了是先前。”
林安的胸口起伏便大了起來,幾息之間,他身上那股落寞便化成了悔恨與悲痛。
“是我害了她。”
秋水客給葉清玄下了藥,但他不得不說,葉清玄除了武功,還是有些能耐的。
關於溫情做了什麽事,為什麽中毒半點沒提。
從頭到尾,他的故事裏隻有溫情。
溫情初來時是如何的天真爛漫,與林安又是怎樣的青梅竹馬,他們成婚時又是怎樣的混亂。
但是具體細節,秋水客卻是不知道的。
現在聽林安的話,心中便有了幾分了然。
“我也沒有說不能救。”
林安對上秋水客戲謔的雙眼,心中的石頭忽然就落了地。
“但是你知道的,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刨根問底。”
秋水客靠近他,“不如你先把這事告訴了我,我再好好想個法子,將她帶來見你?”
林安認真的看著他,眸中有片刻的掙紮,“不,這樣就很好。”
“大師兄會待她很好。”
小師妹一身病痛,都是為了他。
秋水客也認真的瞧著他“我可以救她,我說的話,從來沒有失信過。”
“隻是你也要知道,我昔日與你結交,欠了你的恩情,我從來不是什麽好人,既然你與我是知己,這個惡人我做了也無妨。”
要不要把他心心念念的小師妹帶走,全在他一念之間。
林安毫不猶豫的否定了,“我希望她好。”
秋水客笑了笑,搖著扇子走了。
“那就行。”
隻要他林安不後悔,他自然是無所謂的。
林安看著他的背影,失神許久。
究竟有沒有動過念頭,有沒有荒謬的想法,隻有他自己知道。
葉清玄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遠遠的看著他。
林安不期然與他對上視線,很快就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葉清玄卻走到他麵前。
“我與小師妹想今晚請你一同去遊湖。”
林安下意識就皺了眉頭,“小師妹身體才好一點,怎麽能吹冷風?”
這話剛落,林安就白了臉色,手中的劍被緊緊握著。
葉清玄笑了笑,“難為你記得,我已經叫人烤了火放在船上,又鋪了厚厚的褥子,今夜是花燈節,她一向喜歡熱鬧,看一看也無妨。”
林安沒有接話。
葉清玄卻走到他麵前,輕聲道“她一直想見你。”
林安的唇顫了顫,許久沒有說話。
葉清玄把話帶到了,便不再多說,轉身準備離開。
林安卻叫住了他。
“大師兄,你會一直待她好嗎?”
葉清玄沒有回頭,說了聲會。
林安本以為自己會放心的,可是他隻覺得心口一寸一寸的漏著風。好似刀在一下一下的割著。
他想說,如果你待她不好,我就把她帶走。
可是他又清清楚楚的知道,這個世界上傷她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
出家時,他滿心的念頭就是小師妹,他日夜跪在佛祖的麵前,請求他能夠轉世再見到她。
自虐一般一遍一遍的想著他們如何相識相依。
他又是如何將她推到別人的懷裏。
得知她被救回一條性命的時候,他又是如何的欣喜若狂,恨不得即刻就上山去見她。
他也的確這麽做了,他走到山門前的那一刻,仰頭看見了還沒有被拆下來的喜燈。
葉靈的詛咒就這麽把他罵醒了。
從此,他便來到了江南,日夜尋找著江湖鬼醫秋水客。
到了下午,溫情就想要換上新的衣裙。
葉清玄隻好陪著她挑,江南女子喜歡珍珠寶石,發髻也格外的別致。
她換上衣裙,站在窗前,光影剪著她的身影,葉清玄一時怔在了那裏。
溫情便紅了臉,不肯再說話。
兩個人膩了半晌才出門。
來到船上,溫情就迫不及待的脫了厚厚的鬥篷,靠在窗邊往外麵打量。
葉清玄坐在她旁邊替她煎藥。
茶香藥香混著香爐裏的熏香,艙內頓時便一片暖香韻韻。
林安來時,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窗前微微仰頭的女子。
所有設想過的話便這樣堵在了口中。
溫情聞身看過去,便看見了清瘦挺拔的人。
曾幾何時,他們是最親近的人。
他們見證過彼此最狼狽的時候,那時,她從沒有想過,林安會用這樣的神情看著自己。
他們之間不過三十餘步,可是他們之間仿佛隔著天塹。
林安靜靜的走到了葉清玄旁邊,先叫了一聲大師兄,然後才轉過頭喊她師妹。
溫情頓了頓,那股纏繞在她心中的不平、委屈甚至是酸楚,在今時今日的這一聲師妹中散的幹幹淨淨。
她衝他笑了笑,叫了聲林安師兄。
然後將麵前的茶倒了一杯遞到他麵前,“我這次病的突然,聽師兄說是你請來了秋先生,今日以茶代酒,向林安師兄道謝了。”
林安口中的澀味便蔓延到了心尖上。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溫情,撞進她一雙清亮的雙眸中。
“不必,同門師兄妹,理應互相照拂。”
溫情便不再說話了。
煎藥的小爐子突然嗤的一聲,然後煙灰便蹦了起來。
葉清玄便起身,拿了帕子將爐子和藥壺拿到一邊。
“我去叫人把爐子換一下,你在這裏等我。”
溫情乖巧的說了聲好。
等他走了,室內一時沉寂下來。
林安低頭看著她的裙擺,伸手將她裙擺上的煙灰彈了彈。
溫情卻下意識側開了身子。
林安的動作便僵在了那裏。
兩人一時的和諧溫馨盡數破碎。
林安抬頭看向她,苦澀的笑了笑,“師妹,別來無恙。”
那些混亂的,荒誕的時日裏,究竟是誰走錯了呢。
溫情許久沒有等到葉清玄的人,就知道他必定是特意避開了。
“我知道,師兄,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林安啞著聲音,“你不知道,我沒有想過讓你為我做什麽,小師妹,我從來沒有想過。”
“那枚玉佩,是我父母為我定下婚約的證物,父母為惡人所害,我不能再忤逆他們給我定下的婚約。”
“小師妹……我心中算計葉靈,她心中待我也並無情誼,不過是為了劍法而已,我與她,各自算計。
我的心,髒得不成樣子,小師妹,我隻想你永遠這麽開心,和待你最好的人在一起。
無論我是生是死,大師兄總是可以照顧好你的。
小師妹,我從來沒有想過算計你,叫你為我做什麽,為我偷什麽。”
林安身上擔負的,是林家上下幾十條性命,他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可是他不能帶著小師妹滾進泥潭裏。
“我也從來沒有想過用吳師兄的性命逼迫你。”
……
“小師妹,我隻想讓你離得遠遠的,我心中……”
“從來隻有你。”
他如果是孤苦伶仃的林安,他可以幹幹淨淨的和她在一起,永遠不會傷她害她。
可是,他偏偏是林安。
“我隻以為她給你的,是普通的迷藥,我不想你看見我殺人的模樣。”
真相來得這樣慘烈。
他甚至來不及讓她離開,隻想著,他隻殺了該殺的人,他就帶著小師妹離得遠遠的,永遠都不回來。
卻低估了葉靈的惡毒與奸詐。
偏偏他看到證物知道真相這樣的遲。
他滿心以為葉城君是包庇的罪人,是當年的真凶之一。
從來沒有想過真正的獠牙在他的身邊。
那些壓抑在心裏多年的話,在此刻吐露幹淨。
林安對著佛祖說了上百遍的話,終於對上了正確的人。
溫情隻是看著他,她眼裏有憐惜,有悲憫,有驚訝。
卻獨獨沒有情。
林安看著她的雙眼,想要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小師妹,別這樣看著我。”
溫情垂下眼眸,低聲道“師兄,都過去了。”
她看向外麵,葉清玄的影子正好落在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