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他應該帶著劍譜按照原路返回自己的院子的。
但他的步子歪了。
第一次姬堯之領著他轉的路線他還銘記於心,因此昭落的屋子,他很輕鬆就找到了。
站在門口,他猶豫片刻,還是敲了敲門。
是她說要教他的,就算她忘記了,也不能違背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
謝慈清是這麽告訴自己的,除此之外,他還想親自看看,她真的忘記一切了嗎?
門開了。
那雙淡黃色,如同太陽光線,本應該也帶著溫暖情緒的眼睛,卻是陌生冰冷的。
都是同一個人,有沒有記憶,差別會這麽大嗎?
謝慈清這麽問著自己,而他期望的答案是什麽,隻有他知道。
昭落看著眼前陌生的男童,擰眉:“你是?”
她知道自己失憶了,但是姬堯之說那些都不重要,因此她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不過眼前的孩子,讓她很熟悉,像是靈魂共鳴,產生了想要親近的想法,這讓她很訝異。
“謝慈清。”
“你說過要教我劍法的,你忘了嗎?”
謝慈清垂眸,目光移去走廊邊的花叢中去,但他手指捏著的劍譜橫在兩個人身前,忽略不掉。
“嗯?”
昭落接了過來,她雖然失了記憶,但學會的東西都沒有忘。
眼前的劍譜,明顯不是蓬萊劍法。
而他說,她答應要教他劍法。
想不起記憶,昭落隻能依據自己內心的情緒,於是點頭答應了。
“好。”
於是,他們約好了一同學劍的時間。
在走之前,謝慈清抿唇,轉身走了兩步,又走了回來。
“我的院子,你要直走,右轉,有一顆大橡樹的,就是我的院子。”
丟下這話,他就像是有什麽急事一般,匆匆走了。
——
第二天,謝慈清不似往常那般,天還微微亮時,就換好了衣服。
他打開了房間門,坐在門口的木椅上,拇指摩挲著劍柄,眼睛盯著門外院子門口,等著那一陣腳步聲的響起。
他昨晚沒有睡好,夢裏都是昭落“嘰嘰喳喳”在他耳邊的嘮叨,吵得他心煩意亂,睡不下去,聽到雞鳴聲後就爬下了床。
如果她答應了,卻沒有來的話,謝慈清就決定,往後不會再去找她了。
他這麽想著,看著門外遠處的天邊一點一點從微茫的青色變為橙黃色,最後旭日初升,照亮了整個蓬萊。
那陣輕快,富有節奏的腳步聲終於傳了過來,謝慈清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可以熟悉的分辨出她的腳步聲了。
於是他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屋外。
“早上好,謝慈清。”
昭落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時依舊陌生,但卻有溫度,溫和而滾燙的。
“早上好...”
那本劍譜被他遞了過去,她細細的翻看著。
翻開幾頁後,她抬頭問:“你是妖嗎?”
“嗯...”
似乎又回到了開頭。
但都是她,一個人的本質並沒有什麽改變。
——
謝慈清似乎是因為之前練劍時,失敗太多次,即便找到了合適的劍譜,也一時間難以擺脫之前的陰影。
因此昭落的教導進度很慢。
她將劍譜上的招式一點一點的拆開,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給他順,臉色沒有半分不耐煩,眉眼唇角的弧度都沒變過。
謝慈清卻感到羞恥慚愧。
他對自己時常感到自信,不管是這些天在書院,還是他自身的能力。
在他對劍術如此有興趣的情況下,表現得如此差勁,這讓他感到很喪氣。
昭落注意到了謝慈清額頭的細汗,看了看時間和天上的太陽,收了手上的動作。
“慢慢來,我們明日繼續。”
她說完,將劍插回自己的腰間,準備也回自己的房間了。
謝慈清看到她轉身,本想歇息一口氣的動作梗住,連忙開腔:“明日,明日你去書院嗎?”
她已經一兩月沒去書院了。
昭落點頭:“去的吧。”
她失憶這件事,姬堯之已經告知夫子們了。
“好。”
——
往後的幾天,昭落了解到了以前的生活習慣,也恢複了以前的作息。
早上去弟子堂和師姐弟們一起練劍,結束後去謝慈清院子教他練劍,下午在一同去書院念書。
一天下來生活很是充實。
不過,昭落還是注意到了那些看過來的目光。
因為她突然變化的眼睛顏色。
昭落也是這兩天才知道,她並非天生金瞳,而是前段時間突然變成如此。
雖然他們的目光裏沒有懷著惡意和排斥,但單純的好奇視線過多的聚集在她身上,她還是生了幾分不適應。
“不舒服嗎?”
一旁的謝慈清在下課後問她,他注意到了她臉色有些發白。
“我的眼睛很奇怪嗎?”
謝慈清是她失憶後見到了第一個同齡人,而他的神情在她麵前一直保持正常,就像他並不覺得金色瞳孔有多麽奇怪。
這也讓她最開始覺得自己並不特殊。
但,後來大家的視線讓她意識到,自己就是特殊的。
所以她想問他,他是怎麽看自己的,為什麽不像其他人一樣覺得奇怪。
謝慈清不懂她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隻是眼睛顏色變了而已,她又沒變。
“不奇怪。都是你。”
他也知道那個傳說,但那不就是一個故事嗎?
他盯著她的眼睛,歪了歪頭,有些疑惑,“讓你很困擾嗎?”
作為她的同桌,他也能感受到看過來的注意。
不過,他自己都通通當作了空氣,無視掉了。
沒想到她這麽在意。
謝慈清皺了皺眉,難得替別人思考了起來。
最後他說:“我幫你。”
但昭落不知道他要怎麽幫,他沒具體說,隻是在他們各回各屋前,謝慈清繞著她轉了兩圈後,又站在了她身旁,比了比她的身高。
她比他大一歲,而謝慈清雖然因為皮膚白皙了點,看上去更加精致脆弱一些,但身高卻是比同齡小孩高一點的。
因此她並沒有比他高多少,隻淺淺高了一個發頂。
昭落:“?”
“明天見。”
謝慈清丟下這話,就朝自己小院的方向走了,獨留她一個人在原地淩亂。
第二天,昭落照常帶著劍去找謝慈清。
迎接她的,是一抹熾焰刺眼的紅。
謝慈清身上沒有穿著他以往的墨色了,而是素淨的白色;手裏卻拿著一件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豔色。
“你穿這個,就無人去看你的眼睛了。”
他是妖,用不了那什麽幻術遮住她眼睛的顏色;而妖術中,他的血脈傳承裏,又因為這術法實在太過普通,而沒有記載。
因此他隻能想到這最樸素的法子了,一物擋一物。
昭落看著這做工精致,明顯就不是蓬萊自己產的布料。
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衣服。
他們是朋友。
她產生了這個認知,並因此感到歡喜。
“謝謝你,謝慈清。”
而在此之後,昭落多了一個愛穿紅衣的習慣,即便後麵她又一次遺忘了,但這個習慣多年未改。
——
謝慈清最後放棄了學劍。
他告訴昭落的原因是:“劍術並未我想的那麽有趣。”
但實際上是覺得她過於辛苦,每日早晨操練完還要來教授他一個時辰。
“好吧。”
昭落尊重他的決定。
但即便是沒有這項活動,昭落結束習劍後,還是習慣性的會來到他的院子,和他一起相處。
有時是兩個人一起下棋,有時是去蓬萊島上其他地方逛逛,爬山或者下海。
他們真正回到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童真樂趣,將整個蓬萊島熟悉個徹底。
春去秋來,幾個年頭過去。
昭落在快要九歲前,十年一次的昆侖宗門大比開始了。
蓬萊仙島當然是要去參加的,而姬堯之作為島主要伴同。
“你也要出島嗎?”昭落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身旁的謝慈清。
他剛剛說,這一次他也要一同離島,回一趟北域,然後結束時和他們一起回來。
“嗯。”謝慈清看著她因為自己不能離開而嘟起來的嘴,笑了笑,俯身撚起了她蹲著而耷拉到地上的衣擺,“我給你帶禮物回來。”
“噢。”
她也很想出去,但是姬堯之不答應,也不給她一個解釋的理由。
她實在是有些鬱悶的樣子讓謝慈清心癢,手指也癢。
八歲的小女孩臉上嬰兒肥還未消退,可愛極了。
謝慈清心念一動,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捏了下去。
軟綿柔軟,很是舒服。
昭落被捏的一懵:“?”
“嗬...”謝慈清放開手,擋住自己翹起來的唇,“這麽想去,那偷偷上船吧。”
如果他知曉後麵會發生的事,他絕不會這麽提議。
可是他不知道。
昭落也被這個建議**的心動,於是兩個人偷偷謀劃,在蓬萊眾人出發啟程的那天一早,她就在謝慈清的掩護下,偷偷溜進了船艙。
在飛船駛離蓬萊許久,已經可以見到大陸海岸輪廓線後,她才從房間衣櫃中鑽了出來。
於是成功將眾人驚了一跳,尤其是她見到了人群背後緊皺眉頭的姬堯之。
做錯事的不安感後知後覺的湧了上來,她離開島這似乎不是姬堯之所希望的。
“對不起...我...”
歎息聲將她的聲音打斷,姬堯之無奈的撫上了她的頭,輕輕拍了拍:“沒事。”
姬堯之很擔心,雖然幾年過去,之前的傳聞在幾方合力下,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
不過,這就是命吧。
她偶爾還是會看著星雲圖,觀看著昭落的星盤。
在她失去記憶後,她的命數上那片陰雲也消散了些許,可以隱約查看到一些走向。
而僅有的一些消息,也讓姬堯之歎氣...
這孩子,並不順遂。
——
謝慈清在他們到達昆侖後,就被人接走了。
昭落看到了那些人鬥篷下,頭頂處凸起或凹陷,也猜得出,都是妖族人。
而謝慈清眼裏都是對於那些人的信任,她也就放心了許多,笑著和他揮手告別,約定這半月之後再見。
“好。”
昆侖大比向來熱鬧,匯聚了各門各派最尖銳的精英們。
昭落看著往來的人身上那意氣風發、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樣,投去了羨慕的目光。
不知自己十年之後,是否能代表蓬萊也參加這一比賽呢?
她難免產生了這樣的遐想,而感到心潮澎拜。
不過,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也不在少數。
雖然紅衣能將人注意力移到衣服上,但還是有心人注意到了蓬萊這個小女孩的特殊之處。
那雙異於常人的眼睛。
姬堯之在初到昆侖第一晚,就被其他宗門宗主問了這個問題。
“那個孩子,就是之前傳聞的那個人嗎?”
問題如此的直接,姬堯之僵硬了一瞬,但這件事隱瞞不下去的,她還是承認了。
“是的。但她並非天生金瞳,而是五歲出事後,顏色變化,並非傳說中那樣。”
她這麽解釋著,希望不要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晚上,姬堯之並未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了昭落房間,手裏攥著什麽東西。
“昭落...”
“您來了?”昭落有些驚訝,但還是笑著將她迎了進來。
姬堯之坐在木椅上,剛開始沉默著,眼神柔和的在她身上掃著,最後落在她的眉眼上。
“昭落。”她喚了她一聲,抬手,拂上了她的小臉,指腹輕輕擦過她的眼瞼,“這雙眼睛,讓你煩擾嗎?”
“嗯?”
“太招眼了,孩子。”她的語氣中帶上了憐惜,“這幾天,先帶上這個吧。”
姬堯之另一手放在了桌上,將手裏一直攥著的東西展了出來。
那是一條紅色的絲帶,和昭落身上的顏色正好相符。
“為什麽?”
昭落感到一陣惶恐。
雖然她知道自己的不同,但謝慈清也好,姬堯之也好,對她無異於常人,因此即便受到別人的注意,她也能忍下來。
但,自己的師父、養母也覺得有負擔了嗎?
姬堯之摸了摸她的眼尾,解釋著:“回蓬萊就好了。這裏人多眼雜,對你不好。”
“好。”
紅色的絲帶被姬堯之的手指捏著,在跳躍不安的燈芯火光的照耀下,一圈又一圈纏到了她的眼前,最開始視野變成淡淡的紅色,然後越來越濃,最後變成沉寂的黑。
她的世界從此沒有了光彩。
隻有最後留在眼前的那一抹紅。
“很快,我們就回蓬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