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沈從文一生多產,小說創作成就最高。他所構築的湘西小說在整體上展現了兩種不同的人生形式,即現實的人生形式和理想的人生形式:首先,現實的人生形式。又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鄉下人的現實人生。如《柏子》《蕭蕭》《丈夫》《貴生》《會明》《燈》《巧秀和冬生》等,再現20世紀20年代初至30年代湘西山村兒女的苦樂人生,作家筆下的湘西現實人生,“野蠻與優美”交織在一起,作者對這種人生的感情是複雜的,筆端洋溢著熱情,又不時傳達出一種淡淡的悲涼與惆悵。另一類是都市人的現實人生。都市人的道德墮落和人性淪喪,如《紳士的太太》《八駿圖》和《有學問的人》等,沈從文對都市人生的暴露、諷刺,與張天翼、沙汀等左翼作家所取的角度不同,他不是從社會曆史角度來暴露上流社會的腐朽、庸俗、自私,而是從人性道德的角度切入都市人生,以“鄉下人”的眼光觀察上流社會的種種病態,反映上流社會人的本質的失落與人性的扭曲。其次,理想的人生形式。一方麵在回憶中構造著牧歌式的“邊城”世界;另一方麵通過民間傳說鋪演成的故事,為其理想的人生形式尋找曆史的根據。如《神巫之愛》《龍朱》和《媚金·豹子·與那羊》等,寄托了自己對具有悠久曆史和風俗傳統的苗族人民的摯愛,以及對原始生命的禮讚。
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則是他的“完美人生形式的再造”,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邊城》的藝術特色:創造詩般的意境,有很濃的抒情性,淳厚的道德美,濃鬱的風俗美與明麗的地方色彩,獲得了完美的統一。情節具有單純美,善於把人物言談、舉止的勾畫同心理描寫結合起來,語言自然潔淨,帶有抒情味與地方氣息。
沈從文以古樸、雅潔、明慧、瀟灑隨心,又明澈似水的筆致,以詩化和散文化的小說體式,展示了一個遙遠、奇特而帶點神秘色彩的山間水上世界,展示一片純樸、強健而未為都市商業文化汙染的自然人性天地——以自然人性、化外風俗、詩化筆墨成為京派小說的頂梁。就京派小說的具體創作而言,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風格,其中以小說著稱的,除沈從文外,還有廢名、蕭乾和蘆焚(師陀)等作家的作品。
教學建議
1.閱讀評論摘要1、2、3並結合所列出的精讀作品,梳理京派小說的特點。
2.閱讀《邊城》,要注重審美體驗,避免理論的先入為主,對作品“意義”的過度闡釋。
3.沈從文始終以一個湘西“鄉下人”身份歌唱湘西邊地的“人生形式”。“鄉下人”在沈從文創作生涯中具有重要的意義。這一定位既是沈從文對自己文化人格的認知,也標明他的題材取向、美學趣味與文化立場。沈從文是在進入城市後,接受五四啟蒙思想,廣泛地了解和接觸中西方文化,並在鄉村文化與城市文明的兩相對照中,深切體悟到宗法製自然經濟解體和現代文明進逼所帶來的負麵效應後才逐步建立起自己“鄉下人”文化身份的,“鄉下人”既表明了他對“湘西”的重新發現和情感依戀,有時又是判斷的尺度和標準,而“鄉下人”的“保守”和“頑固”還使他始終堅持“愛憎和哀樂自有獨特式樣”的審美理想,不在文學事業上投機取巧,也不把文學當作商品,創作出獨具異彩的文學世界。
4.對沈從文文學貢獻的兩方麵把握:其一,創造了寄寓自然、健康、和諧人性的“湘西世界”,以文學形式探討健全的“生命形式”;其二,創造了富有詩意的抒情小說文體。
精讀作品
沈從文:《邊城》
廢名:《桃園》
蕭乾:《夢之穀》
蘆焚(師陀):《果園城》
評論摘要
1.“京派”指30年代前後新文學中心南移上海後繼續在北京活動的一個自由主義作家群。其主要陣地有《駱駝草》《大公報·文藝副刊》《水星》《文學雜誌》。“京派”作家追求藝術的健康與純正,多在鄉村與都市的對照中建構自己的審美天地,具有鄉野的平和質樸之美。“京派”小說的代表作家有廢名、沈從文、淩叔華、蕭乾等,其中以沈從文的成就最大。
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中國現代文學史》,203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京派小說反映出京派作家麵對中西方文化的獨特態度。……京派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受過西方文學和西方文化的影響,他們也在實踐運用過現代主義的藝術手段,如廢名對意識流手法的轉化,林徽因對蒙太奇手法的借鑒等。對於西方文化他們並不保守,而是持一種開放的胸襟和眼光。但他們與傳統文化之間又有著深刻的內在精神聯係,他們創作了具有中國氣派的文化小說。“京派”作家在創作時融會傳統的繪畫技法如講構圖、重白描和留空白等。常常出現在他們筆下的翠竹、水、月光也都是古典文學中常見的審美意象。並且在著力追求“和諧”“節製”“恰當”的審美意識,創作情感上也承襲了東方的傳統美學精神,這一切都使京派小說呈現出含蓄蘊藉的美學特色。“京派”對資本主義商業文明的批判和審視,對鄉土文明和傳統文化價值的挖掘並不完全意味著他們是文化上的保守主義者,相反,他們一直都在“現代與傳統之間”實踐自己對“純正文學趣味”的追求。
許道明:《京派文學:在現代與傳統之間》,載《複旦學報》,1993(4)。
3.具體一點來說,(京派)在以下三個方麵有流派的共性:一,多寫鄉土中國和平民現實的題材。出於對文學的政治功利性、黨派性和商品性的不滿,“京派”作家試圖避開時代大潮麵前的政治選擇,而轉向以文化觀照和表現最普遍的中國人生。他們對現代工業文明侵入之後的鄉土中國的變化懷著矛盾的心態,在表現道德淪喪的同時,格外注意以傳統和民間的道德重新厘定現實人生。強調與都市文明相對立的理想化的宗法製農耕文明生活,使他們的創作多帶懷舊色調和平民性,對原始、質樸的鄉風民俗和平凡的人生方式取認同態度,熱衷於發掘人情、人性的美好,並讓這些美好與保守的文化和傳統秩序融為一體,在返璞歸真的文學世界中來實現文化的複蘇與救世。二,從容節製的古典式審美趨向。……他們樂於追尋過去,從平凡的人生命運中細加品味,挖掘其中的詩意,寄托一定的文化理想。這就需要沉澱生活,節製感情,除盡火氣,以誠實、寬厚的心態來創作。……他們的小說往往達到一種和諧、圓融、靜美的境地。三,比較成熟的小說樣式。當他們以“鄉土中國”的眼光審視都市生活時,常寫世態批評的諷刺小說,而描寫鄉土人生時,則大大發展了抒情體小說。……文體風格趨向的生活化,通過作家人生體驗的融入、散文化的結構和筆調,以及牧歌情調或地域文化氣氛的營造等等,將對鄉土經驗的眷戀和傳統回歸的渴望,用極具詩意的體式來加以表現。
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113~11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4.沈氏雖號為“文體作家”,他的作品不是毫無理想的。不過他這理想好像還沒有成為係統,又沒有明目張膽替自己鼓吹,所以有許多讀者不大覺得,我現在不妨冒昧地替他拈了出來。這理想是什麽?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態龍鍾,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的身體裏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二十世紀舞台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
蘇雪林:《沈從文論》,載《文學》,1934年9月第3卷第3期。
5.沈從文對湘西世界的獨特感受與審美判斷、特有的心理機製與表達方式使沈從文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體,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少有的“文體家”。……現代漢語的語法某種意義上是從英語過來的,沈從文語言卻很少有歐化現象。五四時的作家還不習慣用賓語、補語、狀語,口語與文體不能結合。但有兩個作家是很獨特的,一個是老舍,一個是沈從文。老舍是一口清脆響亮的京腔;而沈從文的語言是“一部分充滿泥土氣息,一部分又文白雜糅,故事在寫實中依舊浸透一種抒情幻想成分,內容見出雜而不純”,它有點粘糊有點囉嗦,但讀上去非常自然,營造了一種比較優美的現代白話的節奏。但更重要的是所謂“文體”,不僅僅表現在語言上,背後還有一個世界觀在支撐著。王曉明在以《“鄉下人”的文體與“土紳士”的理想》為題論述沈從文的小說文體時,敏銳地指出並一再強調,作家文體的形成是“他對自己的情感記憶有了一種特別的把握”,“對對象的把握是和這對象本身一同產生的,你甚至很難把它們截然分開。”沈從文的文體體現在把湘西文化轉化為一種人生態度,以一種悠揚的文化節奏來看待現代人的生活。它們往往是軟性子的,慢條斯理的,有種“無風舟自轉”的感覺。《邊城》開頭的文字就很舒緩,像是一位老人坐在那裏不緊不慢地向你講述他極為熟悉的這塊土地……沈從文的敘事與現代生活節奏脫離了關係,與現代生活不合拍,這就使他的文體變得特別空靈,甚至有虛幻的感覺,好像一片晴空,特別藍,特別亮,又很幽怨。你可以用“明麗”“清純”來形容它,而這種文體的背後,有著他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沈從文的文體包含了以湘西世界文化為參照係的對現代文明的態度,他以文字的澄明與現實世界的肮髒分開,以原始性的力量,原始、粗獷、美好的風俗衝擊著現實的虛偽和無力。如果要歸納,我也隻能把它歸納為民間的審美態度。
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16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6.我認為沈從文的抒情主義來自於擯棄,而非擁抱五四作家對於個人主義的放縱追求;他對那些自命激進的作家看似前衛、實則傳統的浪漫姿態,一向不能苟同。而他的抒情話語的力量就在這一悖反之中。沈的抒情風格和田園主題每似以不自覺的姿態流露在小說中,形成朦朧的象征。但我認為這一朦朧的表征其實是有意為之的效果,用以強化而非鬆動意識形態和修辭上的審美性。沈從文幾乎有一種難以抑製的衝動,要將田園主題與現實中的恐怖、悲愴糅為一體,為幻夢在曆史的混沌中保有一席之地,或在死亡與暴力的場景中提煉愛欲的偉力。有鑒於此,我們必須正視沈從文如何將我們理解的抒情法則激進化;如何顛覆了尋常世界裏正本清源的理想和現實二元對立的邏輯;又如何因此抹消了寫實和抒情文學之間的界域。
王德威:《批判的抒情——沈從文的現實主義》,見《現代中國小說十講》,134頁,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2003。
7.勉強地使廢名靠近鄉土作家、京派或者周作人、沈從文,把廢名研究作為這些方麵研究的附屬,不能完全理解廢名,也不能全麵評價廢名,而隻能感到廢名的棘手和不好處置。和鄉土作家相比,發現他過淡的時代意識和超脫的視角,和京派或沈從文、汪曾祺等相比,又太趨向於晦澀。隻有把廢名當作廢名,一種現代文學發展允許的一種個別現象,從而去尋找存在的曆史根據,這種根據更多地由於“五四”文學的分流及周作人的理論和實踐(用散文的理論培養一代小說家)來闡明,才能理解廢名。把廢名與任何一個現代文學流派混合,隻能抹殺廢名據以存在的個性特征。
劉秉人:《近十年廢名研究述評》,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4)。
8.蕭乾小說在藝術上有自己獨特的個性追求。首先,善於從生活中挖掘詩意。無論是描寫青年的戀愛,還是表現童稚的天真,作者總是帶著一種富有詩意的眼光去看取人生……其次,在藝術結構上,他不以討巧的題材取勝,不以嚴謹的構思見長,隻是在看似平凡的生活事件中發掘人生的情趣,以感人的細節、場麵和氣氛感染、打動讀者。……第三,小說追求一種婉約洗練的藝術風格。……第四,小說在語言上表現為幽麗俊逸,不施鉛華而才情迸發。作者本來就不重故事的敘述,而著眼於情感的抒發,因而文字注滿了感情的色調。
朱德發:《中國現代文學史實用教程》,80頁,濟南,齊魯書社,2004。
9.果園城世界裏物是人非,在今昔對比的結構中唱了一曲憂傷的挽歌。但師陀並沒有頹廢地沉湎在過去和人生如夢、天道無常的慨歎。追隨著陳世德的“司命老人”隻不過清晰地指示出果園城的居民無可逃避的命運與最終歸宿。所以這挽歌悲挽的是一個個枯萎的生命,而不是這田園詩似的城。相反,它把果園城看成了戕害生命與民族發展沉滯的罪魁禍首。因為在這城裏,任何生命都不能健康生存。這樣,師陀從整體上否定了果園城存在的合理性,對製造挽歌的果園城世界進行了徹底的批判,並為它送葬。
馬俊江:《論師陀的果園城世界》,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1)。
泛讀作品
沈從文:《蕭蕭》《丈夫》
廢名:《竹林的故事》《橋》
蘆焚:《鐵匠》《無望村的館主》
評論文獻索引
嚴家炎.論京派小說的風貌和特征.湖北大學學報,1989(4).
閻浩崗.京派小說:和諧蘊藉的浪漫主義.南開學報,2000(2).
劉進才.在研究方法的更新中拓展與深化——京派小說研究述評.廣東社會科學,2004(4).
淩宇.從邊城走向世界——對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的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
吳立昌.人性的治療者.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藍棣之.沈從文:《邊城》.現代文學經典:症候式分析.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裴春芳.異質元素的“互觀”——沈從文小說的敘事話語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5).
杜秀華.詩筆禪趣寫田園——廢名及其對現代抒情小說的影響.文學評論,1995(1).
楊義.蕭乾的小說藝術.文學評論,1992(2).
劉納.師陀創作的藝術個性.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4(3).
錢理群.試論蘆焚的“果園城”世界.信陽師範學院學報,1990(1).
餘黨緒.跋涉與沉思——論師陀小說的文化品格.上海大學學報,1997(2).
拓展練習
1.沈從文相信文學和文化有力量幫助人們理解人性,向善向美,重建道德感和價值體係,進而探索“中國應當如何重新另造”。顯然,他對理想生命形式的文學追尋聯係著民族改造這樣艱苦又沉重的課題。這樣,沈從文走的就是經由文化和美學層麵入手改造人和民族的途徑,與20世紀30年代主流文學倡導的社會革命和階級解放的方式根本不同。沈從文以文學改造人的靈魂,“對人類的遠景凝眸”的文學理想與五四時期“改造國民靈魂”、民族靈魂和精神重鑄的基本主題是一脈相承的,民族靈魂的深掘和重造無疑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命題和曆史使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沈從文的文學理想是具有現代品格。但這種經由文化重構實現民族精神重造的方式在當時具有理想化色彩。作為一種文化上的設計,它很難在短時期內轉化成直接有效的實際變革力量。另外,它所提供的鄉村生活圖式由審美和文化的層麵看來是動人的,也從一個特定角度找到了民族道德墮落的病因,但從曆史的角度觀之卻不盡然,它畢竟是從相對落後的地區認識世界的。但沈從文的局限性也是他的獨特性,他文學理想中並存著的現代性與局限性造成小說意蘊的複雜性。對此應有一定的認識,分組討論。
2.沈從文寫形象少用工筆(難以讓人捕捉到清晰的線條與輪廓),《邊城》中對翠翠的敘述:“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翠翠。”“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麽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出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有膚色,有眼神,有奔跑,有停留,見出翠翠天真秀逸,羞怯中見嫻雅的氣質。細讀文本,分析作者刻畫人物的手法。
3.試析沈從文何以被人稱為“文體家”。(提示:沈從文對現代小說藝術的突出貢獻,在於創造了非常有藝術個性的抒情小說。“造境”是沈從文的關鍵。純情人物的設置、自然景物與人事民俗的融合、作者人生體驗的投射,加上水一般流動的抒情筆致,共同造成現實與夢幻水乳交融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