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路翎在小說創作上成功踐行了胡風現實主義的理論主張,充分發揮了作家主體的“主觀戰鬥精神”,被譽為七月派的“小說重鎮”。20世紀40年代是路翎創作高峰期,先後出版中篇小說《饑餓底郭素娥》《蝸牛在荊棘上》,短篇小說集《青春的祝福》《求愛》《在鐵鏈中》以及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劇本《雲雀》等。新中國成立後,路翎在短篇小說上成就較高,特別是《初雪》和《窪地上的戰役》影響較大,並引發了激烈的文學爭議。1955年,受“胡風反革命事件”的牽連,路翎蒙冤入獄,藝術生命被強行中斷。**結束後,路翎筆耕不輟,但因長期牢獄生活對思想的嚴重禁錮,藝術質量嚴重下滑。
路翎將底層民眾生命強力的爆發作為重要的創作主題,深刻揭示了深受“精神奴役”的人民大眾在麻木、萎靡的精神表層下所蘊藏的鮮活的原始強力和頑強的抗爭意誌,但同時也描繪出這種原始強力的盲目性、自發性以及瘋狂的病態,刻畫出活生生的由人性、獸性混合而生的“立體的人”。
對知識分子前途命運的關懷,也是路翎小說的主旨之一。《財主底兒女們》以一個封建家庭的興衰起落和幾代人不同的命運走向,展現了封建家族製分崩離析的曆史過程,反映出知識分子精神史與曆史事變的深刻關係。
路翎堅持“主觀擁抱現實”的創作觀,積極借用現代派技法,特別是現代心理小說的描寫,對人的精神世界,包括非理性、無意識世界做出深入而大膽的開掘,使作品生發出傳統現實主義小說所不具有的思想深度和先導意義。其作品集中體現了七月派小說的基本特征:第一,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指向,將文學創作與生活實踐有機結合;第二,揭示民眾“精神奴役的創傷”;第三,高揚作家的“主觀戰鬥精神”;第四,追求沉鬱而悲壯的“力之美”。
教學建議
1.分析《饑餓的郭素娥》是如何實現對“人民底原始的強力”的挖掘、對“精神奴役創傷”的揭示的。
2.我們一般將路翎歸於現實主義一派。但其對人物內心世界,特別是對變態心理的描述卻有很強的現代主義色彩。閱讀評論摘要5、6,分析路翎心理描寫的特點。
3.就拓展練習2展開討論。
精讀作品
路翎:《饑餓的郭素娥》《財主底兒女們》
評論摘要
1.七月派小說的這種複雜性,最核心、最集中地表現在人物性格的複雜性上。七月派作家幾乎不寫單純的性格。尤其是路翎,他筆下的人物性格,恐怕沒有一個是單一的。他的小說的人物形象,常常是多種精神傾向的奇異結合,是極端複雜的矛盾統一體。《財主底兒女們》裏那個金素痕,既有王熙鳳式的潑辣、狠毒,又有暴發戶式的貪婪、**,從這些方麵說,她都是可怕的“惡魔”;然而,在丈夫蔣蔚祖逃亡失蹤後的一段時間裏,她又痛哭流涕,真誠地懺悔,熱切地思念著蔣蔚祖,這又像是“溫柔的天使”。雖然後一方麵並不能掩蓋前一基本的方麵,然而人物性格的複雜,確實到了令人驚詫歎服的地步。……在七月派作家看來,隻要是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那麽單一。他們對人物複雜性格的醉心,甚至導致他們偏愛地去描述某些變態的難以理解的成分。然而,人物性格的複雜麵貌畢竟是曆史的產物,是現代社會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相互滲透的結果。七月派作家把對現代社會關係的這種認識,轉化為有關人物形象的美學思考,於是形成了一些獨到的見地。在路翎等七月派作家看來,“活的人”隻有人性與獸性兩個方麵,獸性的一個具體表現為奴性——精神奴役創傷,而人性則既有雄強有力的形態又有美好柔弱的形態。作家的性格描寫,就是要透過一麵來顯示另一麵,寫出活生生的複雜性格來。用胡風的話說,路翎“是追求油畫式的,複雜的色彩和複雜的線條融合在一起的,能夠表現出每一條筋肉底表情,每一個動作底潛力的深度和立體”。這正是七月派小說能夠吸引和震撼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271~2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2.路翎先生讓我感到他有一股衝勁兒,長江大河,漩著白浪,可也帶著泥沙,好像那位自然主義大師左拉,吸入的是他的熱情,不是他的理論,因為說到臨了,他最不善於在他的作品之中運用他的理論。路翎先生沒有那種堅定的理論,但是,他有既成的概念派給他的文字,特別是副詞或者形容詞,往往顯得他的刻劃畫械化,因而刺目。我聽見若幹讀者埋怨他的行文歐化,或許就是這種公式似的形容啟人澀窒之感。它們時時違反習慣,不和原意相符。
劉西渭:《三個中篇》(書評),見錢理群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4卷 1937—1949》,38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3.勞動者的原始強力和精神創傷的交織,形成人物的兩重性格。其實,路翎筆下的人物的兩重性格並不限於這個特定的領域和特定的角度,他的筆下沒有一個性格和靈魂是單一的、平麵的,從地主、官吏、資產階級政客到平凡百姓,都具有不同的曆史和階級內涵的複雜心理,這些人物有若黑格爾所說:“不僅擔負著多方麵的矛盾,而且還忍受著多方麵的矛盾。”路翎對現實主義講過一句很重要的話,就是“用活的形象來表示時代的思維”。在他看來,世界沒有純粹的“黑暗”,也沒有純粹的“光明”,他所描寫的兩重性格,就是在精神世界中光明與黑暗的交織、糾織和搏鬥,他以此接觸到一個反抗、痛苦和悲慘絕望的鮮血淋淋的人生。
楊義:《路翎——靈魂奧秘的探索者》,載《文學評論》,1983(5)。
4.主觀戰鬥精神,一是強調了作家的主體性,反對客觀主義和公式主義對主體性的否定;二是保持了魯迅所開創的現實主義的戰鬥風格。路翎從一登上文壇,就以胡風為導師,受到了胡風主觀戰鬥精神理論的影響,這一方麵使路翎避免了初登文壇的年輕人容易陷入的公式化傾向;另一方麵又從戰鬥性方麵加強了路翎作品的戰鬥性。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左翼作家,路翎的作品最少(甚至可說絕無)公式化、概念化的痕跡,也極少客觀化、表麵化的描寫,而且力求在他所能達到的較深的層次上把握生活、把握人物,從而塑造了一係列具有獨特價值的文學形象,這不能不歸功於主觀戰鬥精神理論的引導。
主觀戰鬥精神的倡導,大大鼓勵和刺激了路翎作為一個年輕人及其固有氣質中的突進意識,但這也使他沾沾自喜於一種強烈不拘的、噴發式的寫作姿態,而失去了創作過程中的必要的理性調整,因而,也就造成他的作品不僅缺乏字斟句酌的工夫,甚至也往往使之構造粗放。如《饑餓的郭素娥》的結尾,就給人一種遊離和散亂之感;尤其是《財主底兒女們》這樣的巨作,因其語言艱澀而造成的可讀性差是讀者所共同感覺到的。
郝亦民:《胡風的主觀戰鬥精神和路翎的小說創作》,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8(3)。
5.在小說創作上,這種對力的強調,更多地表現為對強悍的原始生命力的召喚。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中的郭素娥,就是一個血肉豐滿、有著強烈求生欲望的女性。作品既寫郭素娥的肉體饑餓,又展示她的精神饑餓;既寫她的友愛、夢想、追求、反抗,又寫她的人欲、饑餓、痛苦。從她身上,去發掘人物的原始生命力,追求掙脫束縛的強烈願望。用胡風的話來說,就是:“用原始的強悍碰擊了這社會的鐵壁,作為代價,她悲慘地獻出了生命。”在女性世界裏,這是一個很獨特的性格:別的女人可能是順從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她卻是反抗的,不向壓迫屈服,而要追求女人的一切;別的女人對性的渴望可能是膽怯的,羞澀的,被動的,她卻是大膽的,主動的,對張振山的追求堅定而勇敢,甚至當別人剝去她的衣服,用火燒她,一直到被迫害至死,她都沒有發出一點尋求憐憫的聲音;別的女人的一生可能是沒有特色的,世俗的,卑微的,她卻是獨異的,剛烈的,自尊的。這就是郭素娥,七月派筆下的郭素娥!
劉增傑:《戰火中的繆斯》,95~96頁,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
6.路翎為了挖掘人的靈魂,把他的藝術探索的觸角伸向了各個方麵。他追求人物心理變化的幅度、速度和強度,他筆下的人物心理不僅瞬息萬變,而且大起大落,大半具有某種瘋狂性。他還十分注意人物之間心理活動的互相交流與感應。每一個人物某種心理活動的外在表現(言語或行動),都引起對方強烈的心理反應,又反轉過來激起更大的心靈振**,如此往返,互相感應,掀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感情的巨瀾,直到雙方身心交瘁為止。這種描寫,用之於某些神經質的狂熱的知識青年男女之間,是真實而有力的;而作者幾乎是不加選擇地普遍運用於他的男女主人公中,這就使人感到作者是在有意“玩弄”心理描寫,這又失去了真實感。
這樣,路翎開掘人的靈魂的藝術探求,獲得了完全相反的效果:當他堅持從生活出發,從客觀對象出發時,他獲得了心理描寫的真實性與深刻性;而當他有意無意地將藝術探求當作目的,離開人物的社會實踐,孤立地進行“靈魂的開掘”,或者將自己的主觀精神嵌入客觀對象內心世界,他就走到了自己主觀追求的反麵。
錢理群:《探索者的得與失——路翎小說創作漫談》,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1(3)。
泛讀作品
路翎:《窪地上的“戰役”》
評論文獻索引
胡風.青春底詩——路翎著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序.文藝雜誌,1945(1-3).
趙園.路翎小說的形象與美感.論小說十家.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
嚴家炎.論七月派小說的風貌和特征.北京大學學報,1989(5).
昌切.路翎的小說世界.文學評論,1990(1).
楊義,等.路翎研究資料.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劉挺生.路翎小說的深層意識與本體特征.文學評論,1995(2).
王誌禎.路翎:“瘋狂”的敘述.文學評論,2000(3).
秦弓.《財主底兒女們》:苦吟知識分子的心靈史詩.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2).
文貴良.路翎的歐化:語言創傷與生命開放.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9(5).
拓展練習
1.路翎小說雖語言有些艱澀粗放,往往給人遊離散亂之感。但其濃墨重彩、奔湧噴瀉的心理描寫卻為作品構築起強勁有力的情感漩流,生動地、豐富地將人物分裂的、隱秘的、多變的內心世界展現出來。但是,有時路翎會因過度沉迷於人物內心深處而不能自拔,導致心理描寫失真。以《饑餓的郭素娥》為例,對路翎在心理描寫上存在的不足進行具體分析。
2.無論就規模還是深度,《財主底兒女們》都堪為繼巴金《家》之後又一部描寫封建大家庭崩潰曆史命運的鴻篇巨製,它們共同奠定了中國現代家庭小說的基本模式。但是,在主題思想、人物塑造等方麵,二者又存在明顯差異。雖然都塑造了“出走者”形象,但《家》並沒有對覺慧出走之後的命運加以關注,而是以“開放式的結局”寄托了作者掙脫封建枷鎖、奔向光明前程的美好心願,簡化或回避了“娜拉走後怎樣”這一尖銳問題。而路翎筆下的蔣純祖在出走之後則繼續經曆了漂泊流亡的生活,其內心苦悶並沒有因出走而得以排遣。這段“出走後”的敘說細膩展現了知識分子麵對啟蒙神話逐步破滅時的複雜心態,同時也完成了知識分子的自我批判任務,成功將《家》的個性解放主題轉向了更適應時代需求的民族解放主題。結合兩部作品,對“出走者”覺慧和蔣純祖、“留守者”覺新與蔣蔚祖進行比較分析。
3.作為胡風文藝理論最忠實和最有成就的實踐者,路翎的小說創作與“延安講話”的理想文學形態存有較大差距,如路翎沿其創作觀念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創作的《窪地上的“戰役”》在當時就受到了嚴厲批判。孔範今在《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種曆史考察》一文中也指出,“路翎小說《財主底兒女們》中的主人公蔣純祖漂泊追求的生命經曆,他對革命目標至死不悔的執著和主動迎取與體味到的帶有明顯非目標規範的異質性苦難體驗的結合,構成為一種悲壯的人生。”[3]請結合蔣純祖這一形象,分析路翎小說的“異質性”究竟體現在什麽地方,它與胡風的文藝理論又有什麽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