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綜合教程

第三節 “第三代”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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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第三代”詩歌出現於1986年至二十世紀90年代中期,主要由力圖反叛“朦朧詩”的年青詩人組成,其最初形成的標誌是《詩歌報》《深圳青年報》組織的“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大展”。“第三代”詩歌在價值流向上大致可以分為兩支,第一支,在價值導向上,強調“反崇高”“反文化”“平民化”“詩到語言止”,其代表性群體有兩個,一個是韓東、於堅等人的“他們”,其刊物是《他們》;另一個是周倫佑、李亞偉等人的“非非”,其刊物是《非非》。“第三代”的代表性詩人詩作是:韓東的《有關大雁塔》《明月降臨》、於堅的《在旅途中不要錯過機會》《0檔案》等。“第三代”詩歌的另一支價值流向以海子的《以夢為馬》《麥地》及駱一禾、西川等人的詩為代表,強調對理想、愛、生命價值的追求,強調詩歌語言的藝術性。

教學建議

1.閱讀楊煉的組詩《大雁塔》和韓東的《有關大雁塔》,請比較這兩組詩,參閱評論摘要1,分析朦朧詩和“他們”詩派的詩歌觀念、文化觀念、詩歌特征等方麵的差異,並談談你如何評價它們的文學史意義。

2.關注“日常生活”,堅持“口語入詩”是解讀於堅詩歌當中最核心的兩個概念,這樣的詩歌理念無疑是對中國現存詩歌秩序的巨大挑戰,請以《0檔案》為例,參閱評論摘要2和拓展練習2,分析其進行的詩歌革命有何意義和局限,討論詩歌和日常生活、口語之間應該是一種什麽樣的關係?

3.分析海子的詩歌《土地》,談談你對評論摘要4、拓展練習1的理解。

4.閱讀《中文係》,談談你如何理解評論摘要3對此的評論。

精讀作品

韓東:《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

於堅:《0檔案》

海子:《土地》《春天,十個海子》

李亞偉:《中文係》

評論摘要

1.“新生代”詩群中的幾個主要團體和核心成員,在朦朧詩後的詩歌運動中展示了新詩的走向,為實驗詩留下了實績。有些詩人的創作延續到90年代,在詩界有重要地位。例如“他們文學社”就為詩的藝術自覺作出了貢獻。“我們關心的是詩歌本身,是詩歌成其為詩歌的,是這種由語言和語言的運動所產生美感的生命形式。我們關心的是作為個人深入到這個世界中去的感受、體會和經驗,是流淌在他(詩人)血液中的命運的力量。”可見《他們》詩人是詩歌語言本體論的提出者和生命詩學的倡導者。他們不滿於朦朧詩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外在承擔,而認為詩的本質是生命的語言呈現。“他們”中的靈魂人物韓東發表的一係列詩歌見解,不僅代表了《他們》的詩學主張,也是“新生代”詩學建設中的有開拓性的部分。韓東從根本上對傳統的詩學觀進行了清算。他在一篇文章裏分析了中國人的三個世俗角色,認為中國人常被理解為卓越的政治動物、稀奇的文化動物和深刻的曆史動物,而我們以往的詩歌即是這三種角色的扮相。隻有在全然擺脫了這三種世俗角色之後,詩歌才能真正地回到詩歌本身。韓東提出擺脫三個世俗角色,意在重新界定詩和詩人的本質和範圍,他清除了詩人身上的非詩的社會義務,讓其回到個人的生命本體。而詩,則是與詩人的生命有關,由語言和語言的運動所產生的生命體。確定詩的生命本質,同時也就確定了語言乃詩的本體。在理順詩與詩人及語言的邏輯關係後,韓東提出了“詩到語言為止”的著名命題。這一命題不僅動搖了傳統的詩歌本體觀,也賦予了詩歌語言以新的功能和特性,即詩的語言,是呈現生命的自然語言,是生命的感覺語言。作為新生代的發言人之一,韓東的詩歌主張是逃離詩人的社會承擔、逃離詩歌語言的文化語義的,帶有非文化和削平深度模式的後現代傾向。在創作上,他的實驗性詩歌提供了與朦朧詩迥異的藝術風貌。例如,他的《有關大雁塔》就與楊煉的《大雁塔》形成鮮明的對照。在楊煉筆下,大雁塔被賦予了濃重的曆史感與人文色彩,它是民族命運的象征,是民族苦難曆史的見證者。而韓東筆下的大雁塔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建築物,沒有被人格化,也沒有被賦予深層的崇高的文化內涵:“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麽/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後再下來”。他的另一首詩《你見過大海》,也是去除大海通常被賦予的象征意義,而還原了人與認知對象的直接關係,作品還通過語言的強調性重複,突出了生命的瞬間狀態和真實感受。韓東口語風格的詩,80年代初(當時他還在山東大學哲學係就讀)即已出現在新詩潮中,如《山民》等,可看作是“新生代”、“平民主義”詩歌的濫觴之作。因對這一美學追求的理論提倡,韓東成為“新生代”詩的弄潮兒。

畢光明:《從朦朧詩到新生代詩——“新時期文學”回敘之二》,載《海南師範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4)。

2.長詩《0檔案》,這部當代最奇特的詩作,1994年發表後,所遭受到的非議也是奇特的。其中最著名的是說《0檔案》不是詩。確實,以傳統的、定型的詩歌美學規範,難以解釋《0檔案》現象,因為它是反潮流的、革命性的。現在回想起來,當大家都在討論《0檔案》寫的是詩還是非詩時,恰好忽略了這部作品最重要的方麵,於堅的說話方式不是說什麽,而是看他怎麽說。

說話方式一直是於堅所重視的。他反對升華式的、慷慨激昂的、烏托邦的、玄學的方式,而注重日常的、生活化的、細節的、人性的說話方式。在怎麽說的探索上,《0檔案》走到了極致。全詩成功地模仿了檔案這一文體和語式,並完成了對一個人的曆史狀況的書寫。在對檔案的模仿當中,檔案的真相昭然若揭。它那僵化、冷漠、無處不在、極富侵略性、抹殺人性的活力、對個人的壓抑、對思想的監視和取消,等等,經過於堅的仿寫,達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這又是一個人們習焉不察的領域。檔案,我們這塊大地上的奇異文本,每個人一出生就與它有關,但它的書寫完全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的,你的一切,暗中都被記錄在案。它的書寫是公共性的,雷同的,用詞也是程式化的,但它卻可以入侵你的每一個心靈的角落,始終把你納入一種共同的規範裏;它是所有文獻當中與你關係最密切的,或者說,它就是一份由公共領域給出的你的個人說明書,但你卻對它毫無所知,它隱藏在一個你自己無法到達的領域。人就這樣被一分為二,明處的你在世界中活著,暗處的你在檔案中活著;明處的你是檔案書寫的主體,暗處的你負責書寫,並且監視。更多的時候,書寫和被書寫者是分離的,甚至是矛盾的,但是,最終代表你這個人的“權威”之本,不是生活中的你,而是書寫中的你;生活中的你必須屈服於書寫中的你。這時,檔案這一文體的力量就呈現出來了。它不容置疑,諱莫如深,最終所達到的目的是,把人格式化、規範化,取消你作為個體存在的任何獨特性和自由色彩。這是天天都在發生的日常事實,也是存在的常識之一種,然而,由於它的司空見慣,人們漸漸地承認了它的合理性,並努力地與之相協調。存在的恥辱成了人們生活中必要的代價。《0檔案》的出現,重新提醒人們注意某種格式化生存的危險性,通過它的反麵呈現,來探查存在中業已失去的尊嚴與光輝。檔案最大限度地顯示出了把一個人格式化和奴化的力量,它代表公共話語對人的製約和傷害,它的無限擴展侵吞的是個人的空間,使人的一切方麵都置身於公共話語的審視之下。

我感到震驚,一貫以抒情著稱的詩歌可以如此深入地切進存在的內部,把集約化的社會控製表達得這麽徹底,在中國當代詩歌中的確是首創。我想,在這裏,詩與非詩的界限已經不重要,因為於堅為寫作設定了更為重要的難度存在。詩與當下的存在有關,詩與中國的日常生活有關,於堅證明了這一點。於堅說自己是後退的詩人,其實他在退的同時,也在存在與事物的內部挺進。

謝有順:《回到事物與存在的現場——於堅的詩與詩學》,載《當代作家評論》,1999(4)。

3.《中文係》是特定環境裏的特定產物,寫出了上世紀80年代中國大學生在成長過程裏的困惑、苦悶、焦慮與掙紮。有點像丁玲上世紀30年代寫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中文係》也是寫處在青春期的大學生“靈與肉”的掙紮,幾乎也是用“自傳體”的形式喊出了“靈魂的絕叫”,隻不過它更多是針對我國現存教育體製以及封建思想流毒的。可喜的是,它並沒有徹底的絕望,而且也並非青春的血淚書、懺悔錄。

上世紀80年代大學中文係是我國政治思想最集中最敏感的反應場域,那時,新舊思想並存,自由與禁錮同在。作為新生“事物”,“莽漢”們是大學中文係裏的異類,必然會碰壁,會頭破血流,會代價慘重。由於他們不滿大學教育體製,不滿大學教育方式和教學內容,他們“沉默”地抵抗,因此,他們厭學、逃學,他們“不務正業”地寫詩,乃至“道德敗壞”地談女人。他們是一群精神上的流亡者。他們集英雄與潑皮於一身。他們身在人間而心在天堂。他們用喜劇的方式幹著極具悲劇意義的事情。《中文係》也就是一首流浪漢的行吟詩。盡管他們標舉的是反文化的大旗,但是他們並非文化虛無主義者;他們所反對的是非理性化的、戕害心靈的封建思想。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中文係》是一首以反啟蒙麵目出現的表現啟蒙精神的詩歌。那種認為它是一首“後現代”詩歌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表麵上看,“莽漢”們反抗的力度與方式很強烈,其實,他們內心十分脆弱和渺小。他們是以柔軟的心頂著玫瑰的刺!

對於“莽漢”來說,漢語既是母語又是敵人。像胡適當年要從語言著手改革舊文學創造新文學那樣,“莽漢”們也要創造出完全有別於以往漢詩的嶄新的真正的現代漢詩。《中文係》對漢語進行了無法無天的表達。比如,它的名詞密集、節奏起伏的長句式,它的對抗語法、消解常規語義,它的親熱、俏皮和幽默,它的由川東味和“普通話”味混合而成的詩性口語,的確為漢詩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經驗、新傳統;因此,它必然成為漢詩經典裏具有界碑意義的作品。

楊四平:《成長的焦慮與掙紮——重讀“莽漢”和李亞偉的〈中文係〉》,載《名作欣賞》,2008(11)。

4.海子詩歌的抒情性質來源於他的鄉村生活經驗,他作品中經常出現鄉村生活的某些意象,如“雨水”“村莊”“河流”“麥地”,他甚至會把筆下的女性弄成“姐姐”這樣的抒情元素。但是海子從來不是一位田園詩人,不是一位牧歌詩人,他來自鄉村,但並不是一位鄉土詩人。他的筆下從來沒有出現過那種寧靜、恬淡、悠閑的田園生活場景,找不出海子有一首詩描寫了某一個生動甜美的鄉間生活瞬間。相反,他筆下的鄉村和土地,都處於某種激烈衝突當中,並且在這種衝突中感到失敗、無能為力和絕望。

這在他寫於一九八七年的長詩《土地》中體現得最清楚。這首長詩有十二章,與一年中的十二個月份相對應,但是卻並沒有出現與此相關的一年四季的景色。但是,采用一年下來十二個月的結構和節奏,與這首長詩的主題恰恰是十分吻合的:它意味著一種循環,意味著一種周而複始,不僅從起點奔向結局,而且再由結局奔向起點。但同時要說,這是一種封閉的循環,是被囚禁的循環:在土地上一年四季發生的故事僅僅停留在它自身之內,毫無出路和前途。一方麵,是“種子”的不斷打開,是無窮的生長,是年複一年的湧出、湧現;而另一方麵,“種子”打開之後重新變為(他稱之為)“屍體”,是曾經出現和上升的東西重新複歸於泥土。“泥土反複死亡,原始的力量反複死亡”。

在海子那裏,土地變遷的命運,是通過詩人本身的主體性來呈現的,主體性即某種精神性,也就是說,海子是透過某種精神性的眼光來看待土地的。在海子那裏,“土地”同時意味著一個巨大的隱喻,一種精神性的存在:遠去的、被遺棄的土地,意味著現代社會中人們精神上的被放逐、漂泊不定;土地的“饑餓”,也是人們精神上的饑渴、焦慮、流離失所;土地的悲劇,折射出現代社會中的人們痛失“精神家園”、無可依傍的悲慘處境。比如“意義”這種東西對土地上的人們來說是不言而喻、也是不可動搖的東西,對於現代人們來說,卻變得支離破碎了,變得分崩離析了。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從這個角度,才可以理解為什麽海子的詩歌中出現那麽多不成形狀、斷肢殘臂之類。我曾經把它們形容為一個“解剖學的實驗室”,斷肢殘臂、屍橫遍地,難以拚湊起一個完整的形象,如同現代人的精神,難以找到一個中心得以貫穿和借此獲得支撐。

在這個意義上,令海子感到“疏異”、感到緊張和氣悶的,除了在工業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和城市的對立之外,同時還是“精神”與“欲望”的對立。“土地”在海子那裏,同時也是“精神”的載體。麵對現代生活中人們精神上的危機,海子幸運地找到了“土地”這個意象,通過講述土地的命運,來講述人們精神上的悲慘境遇。人們經常提到海子詩中的“麥子”“麥地”,其實這遠遠不是一個田園的、和諧大地的意象,而是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麥子”和“麥地”意味著“他者”,意味著向他發出質詢,意味著他內心的分裂。

崔衛平:《海子、王小波與現代性》,載《當代作家評論》,2006(2)。

泛讀作品

於堅:《尚義街六號》

周倫佑:《想像大鳥》

海子:《麥地》《亞洲銅》

駱一禾:《世界的血》

胡冬:《我想乘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評論文獻索引

梁雲.海子抒情詩風格論談.深圳大學學報,1998(2).

崔衛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

胡書慶.審美與信仰的消長——對海子“生命敘事”的一種解讀.華東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2).

張新穎.海子的一首詩和一個決定.書城,2007(1).

於堅,韓東.現代詩歌二人談.雲南文藝通訊,1986(9).

呂周聚.無體裁寫作與文體狂歡——論第三代詩歌文體的解構與建構.首都師範大學學報,2005(1).

陳超.“反詩”與“返詩”——論於堅詩歌別樣的曆史意識和語言態度.南方文壇,2007(3).

王一川.在口語與雜語之間——略談於堅的語言曆險.當代作家評論,1999(4).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謝冕.詩歌理想的轉換.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羅振亞.後朦朧詩整體觀.文學評論,2002(2).

拓展練習

1.海子曾被人譽為“20世紀最後一位理想主義詩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海子詩歌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詩歌本身所能蘊含的意義,他在很多時候被看做是“一個逝去時代的象征和符號”,而對於海子之死,有論者這樣評述:“海子之死仿佛像一個寓言,喻示了曆史主體意識的幻滅。一方麵,它使堅持者變得更為決絕;另一方麵,幻滅感開始迅速彌漫,啟蒙和知識分子被敘述成一個個個故事,他們不再是優雅和令人尊敬的知識者、啟蒙者,他們以往的努力和想象,不再悲壯和令人感動,他們成了可笑的醜類,他們企望改變曆史的活動變成了一個個被曆史嘲笑的主角。在一個新的敘事叛變中,啟蒙成了知識分子策動的一出鬧劇。”[21]請結合20世紀80年代的曆史語境,對海子的詩以及海子之死進行思考,談談你的理解。

2.在當代中國詩壇,於堅一向是被指認為具有前衛性、先鋒性和實驗性的代表詩人的,屬於超越時代步程的前沿人物,而於堅自己則聲稱:“我實際上更願意讀者把我看成一個後退的詩人。我一直試圖在詩歌上從20世紀的‘革命性的隱喻’中後退。”“在一個詞不達意、崇尚朦朧的時代,我試圖通過詩歌把我想說的說清楚。”“我是一個為人們指出被他們視而不見的地獄的詩人。”(於堅:《棕皮手記·1994-1995》)

也有論者認為於堅的《0檔案》這部對文化專製之典型形態即“檔案話語”的解構性“命名”的鴻篇巨製中,詩人徹底洗刷了新詩傳統中一味追求形而上和浪漫感傷與矯情的遺風,將自己置於“非詩”的邊緣,以此來拓殖漢詩語言新的表現域度和對曆史與現實的穿透力。反而認為當時詩壇上風靡的“海子神話”中的“麥地”“玫瑰”和“王”的“海子式意象仿寫”的泛濫,隻是重新用大話、矯情、精神虛妄與語言膨脹覆蓋了90年代詩歌版圖。[22]

然而,在一些讀者看來,他的《0檔案》不過是“一堆語言的垃圾”,請參閱評論摘要2,並查閱相關的評論文章,談談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