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下篇幅中,我將深入探討幼童與成人心智生活之間的某些差異,這些差異使得我們必須實行適合幼童心智的研究法。於此,我將試圖說明,某種符合此等需求的分析式遊戲治療技術確實存在著,此技術乃按本文中即將詳述的某些論點規劃而成。
正如我們所知,兒童與外在世界之連結,乃經由接觸可從中獲得原欲快感的客體而建立,此原欲起初都僅黏附於兒童自己的自我之上。不管這些客體是否具有生命,一般小孩與它們的關係原先都是純然自戀的,然而兒童就是循著這種方式,構組他們與現實之間的種種關係。對此,我想引用一個案例來說明幼童與現實之間的關係。
楚德(Trude),三歲又三個月大,她在與母親出外旅行之前,曾經和我進行過一個小時的分析治療。六個月後,療程重新開始,然而卻在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才稍微提起假期中發生的事情。一切肇始於她向我描述的一個夢境:她夢到她又和母親一同到意大利旅行,在一間常光顧的餐廳裏,因為覆盆子糖漿已經沒有了,故餐廳女侍沒端來給她喝。從對這個夢境與其他事件的詮釋當中,顯示出楚德仍處於斷奶後被剝奪母乳的痛苦中,甚至可說是她對妹妹的嫉羨(envy)意識作祟。通常楚德會告訴我一大堆表麵上毫不相幹的事情,同時也不斷提及六個月前那一小時的療程。然而唯有在涉及她的剝奪經曆時,才令她憶起旅行中的種種,否則那對她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在很小的時候,孩童便已經由種種剝奪經曆,逐漸對現實感到熟稔,並會運用否定(repudiating)的方式來對抗現實、捍衛自己。然而決定其日後適應現實能力的基準,卻在於他們能忍受多少衍生自俄狄浦斯情結的剝奪經曆。因此,幼小的孩童誇張地否定現實態度(表麵上經常以“配合”與“順從”作為掩飾)同樣也是精神官能症的跡象,而它跟成人逃離現實的症狀的不同處,僅在於顯現的形式而已。因此,在對幼童的分析中,最終希望達到的結果就是他們能成功地適應現實,而改善教養問題便是成果之一。也就是說,達到這種境地的孩童,已經能夠忍受真正的剝奪經曆。
我們常常觀察到,早在出生後第二年開始的年紀,幼童便已明顯地展現出對異性父母的偏好,以及其他初期的俄狄浦斯傾向。至於後續的衝突何時會相繼展開,也就是在何種狀況下兒童會真正受到俄狄浦斯情結的掌控,這點並不容易確定。我們僅能就兒童身上的某些變化加以推斷。
這些與俄狄浦斯情結顯然有關的描述,其狀況不一而足,包括兒童經常摔落地上與弄傷自己、極度誇張的敏感、無法忍受剝奪、遊戲時的抑製、對歡樂場合與禮物表現出的忸怩態度,以及經常過早發生的種種養育問題等等。不過,我發現引發這些十分普遍現象的原因,其實是一特別強烈的罪疚感。以下我將就其發展做更詳盡的探討。
原來,她正在母親的“波波”裏找尋“卡奇”,後者對她而言代表小孩子。還有一次,她意圖擊打我的胃部,說她正要取出“阿阿屎”(糞便),好讓我變得軟弱無力。然後她又扯下抱枕,不斷地稱它們為“小孩”,接著再用它們將自己埋藏在沙發的一角,緊緊蜷縮著,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並一邊吸吮大拇指,同時尿濕了褲子。這樣的情景總是出現在她攻擊我之後,不過,她的態度倒是和先前不到兩歲時飽受夜驚經曆折磨的狀況十分相似。在那同時,她亦經常於夜裏跑到父母親的房間,卻說不出她到底想要幹什麽。她的妹妹出生時她已經兩歲,而當時進行的分析治療,除了成功地呈現出她的心智狀況,以及厘清其焦慮、尿床、弄髒床鋪等等行為之原因外,亦適切地將這些症狀一一排除。那時她腦中已有搶走媽媽肚裏小孩、殺掉她,好與爸爸**的念頭。種種的憎恨與暴力傾向,正是她固著於母親的原因(尤以兩歲時最為強烈),也是她的焦慮與罪疚感之來源。當這些現象在楚德的分析療程中愈加顯著時,她在分析時間來臨之前幾乎都會傷害自己。我發現那些她用以自殘的物品(桌子、碗櫥、火爐等等),對她而言正代表著母親(此與原始的嬰孩認同觀念相契合),或偶爾象征正懲罰著她的父親。而根據我的研究,通常幼齡兒童之所以不斷處於“戰爭”狀態,或摔落或自我傷害,多半皆與閹割情結及罪疚感有著密切關係。
在角色扮演的遊戲中,有一項基本而普遍的機製,會抑製兒童將運作中不同的認同合而為一。借由角色的分割(division),孩童才能成功地排除掉自己於俄狄浦斯情結形成過程中所吸附,且不斷嚴苛地折磨其內心的父母形象。一旦驅除這些困擾之後,解放感便隨即產生,並大大地促進遊戲中快感的萌發。雖然這樣的角色扮演遊戲經常以十分簡單的方式呈現,好像隻代表原初的認同(primary identifications),但這僅是表麵上看來如此而已。在兒童的分析中,深入表象的背後才是最重要的。然而,唯有將所有隱藏於後的認同角色與決定因素揭露而出,甚至對在此操弄的罪疚感做一番研究,才有可能達到最佳的治療效果。
根據我分析過的案例顯示,罪疚感的抑製效應在很小的時候就已十分顯著。於此,我們所麵臨的狀況,與一般所知的成人超我運作一致。若我們假設俄狄浦斯情結的巔峰期約發生於出生後三年,並且視超我的發展為其最終成果,對我來說,這兩項推論與前述的觀察並不相違背。那些明確而典型的現象,以及在俄狄浦斯情結發展至巔峰時逐漸顯露出跡象的成熟形態,皆不過是經年累月的發展成果。從幼兒的分析中可看出,隻要俄狄浦斯情結一出現,他們隨即展開修通的動作,超我的發展便由此開始。
正如較年幼與較年長兒童心智的不同,兒童對精神分析之反應,於童年時期的早晚亦有所差別。常令我們驚喜的是,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提供的詮釋竟輕易地獲得接受,有時孩童們甚至十分樂在其中。此一過程之所以異於我們在成人分析中所遇到的情況,乃是因為在兒童心智的深層,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交流遠較成人容易,故當我們欲一步步反溯時亦較為簡單。如此一來,便證明了我們所做的詮釋之快速有效。當然,除非是透過適切的素材來分析,否則是不可能達成的。兒童在創造素材上,其速度與多樣性均非常驚人,而且就算他們對詮釋的接受度並不高,效果也常常令人訝異。在進行的過程中,原本基於阻抗而中斷的遊戲很快又重新展開,並不斷地變換、擴展,並呈現心智的更深層,而兒童與分析師之間的接觸關係亦獲得重建。隨著每一段詮釋的完成,由於不再需要解壓,遊戲的快感也因此顯而易見。但不久後,又會出現一陣阻抗,至此之時,事情再也不如之前般容易了。事實上,從此刻起,真正的拉鋸戰才開始上演,尤其要是碰上了罪疚感,那更是令人頭痛。
如果運用上述的技術,我們便會馬上發現,兒童對於遊戲中不同元素之間的聯想,其實並不輸成人對於夢中各項要件的處理方式。遊戲中的瑣碎細節,可為細心的觀察者指引出方向,而兒童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的事情,將在聯想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除了這種古老的表現模式外,兒童也會使用另一種原始的機製,亦即采用行動(所謂思想的原始前驅)取代言語:對兒童來說,行動非常重要。
一般而言,當我們對兒童進行分析時,不能低估幻想以及因強迫性重複而轉化為行動的重要性。通常幼小的孩童是透過行動來拓展效果,但即使是較年長的孩童亦會持續地依賴這項原始機製,尤其是當分析療程已將他們部分的潛抑驅除之後。分析治療的持續是不可或缺的,如此一來,孩童才能獲得與此機製緊密結合的快感,但此快感必須隻是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就在此處,我們看到了享樂原則淩駕於現實原則之上,因為對於小病人,我們並不能像對較年長的兒童那樣,訴諸他們的現實感(sense of reality)。
正因兒童的表達媒介與成人相異,兒童分析中的分析情境(analytic situation)也顯得截然不同。然而,前述兩種情況在本質上是沒有差別的。前後連貫的詮釋、漸進地解決阻抗的問題,以及持久地追查移情的先前狀況——這對兒童及成人而言,均為正確的分析情境。
我曾經提到,在幼兒的分析研究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見識到詮釋作用的速成效果。令人震驚的是,盡管出現了許多明顯至極的跡象,如遊戲的發展、移情的鞏固、焦慮的減輕等等,孩童卻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未能有意識地了解詮釋,而我也曾經證明這樣的進程是稍後才會完成的。例如,當孩子們開始辨別出“虛假”與真實的母親、木製娃娃與真正的嬰兒之間的不同後,會很肯定地堅稱他們想要傷害的僅止於玩具嬰孩而已——至於真正的嬰兒,他們則口口聲聲地說自己當然愛他們。但唯有經過非常強烈而持久的阻抗後,孩子們才會理解到他們的行為其實直接傷及了真實的客體。一旦體認到這一點,通常就算是很小的幼童,也會在適應現實上呈現出明顯的進步。我的看法是,通常一開始,詮釋作用僅是無意識地被吸收消化,直到後來與現實的關係才逐漸為孩童所理解,這一點與啟蒙的過程是類似的。長久以來,分析工作僅為性理論(sexual theories)與生育幻想(birth-phantasies)帶來一些新穎素材,卻從不去“解釋”這些素材的涵義。因此,啟蒙經驗僅能隨著潛意識中阻抗因子的移除,一點一點地滋長。
總之,進行精神分析的首波結果,便是兒童與父母間的情緒關係改善了,至於有意識的領悟則隨之而來。這樣的領悟完全聽候超我的差遣,當後者的要求因分析治療而有所調整後,才能為已變得較為堅強的自我所容忍,悉聽尊便。因此,兒童並非突然地麵對須重新思索親子關係的處境,或被迫接受令自己苦惱不已的知識。根據我的經驗,這般循序漸進的知識效應,事實上可減輕孩子的痛苦,讓他們能根本地與父母建立更諧和的關係,並同時促進其社會適應能力。
至此階段後,兒童亦具備了以某種合理的拒絕來取代潛抑的能力。從分析的後期階段中可看出,孩子們從原先渴望著肛門施虐或食人渴望(這些在先前階段仍十分強烈),到後來有時會對之采取幽默的批判態度,可見進步之神速。我甚至聽過非常幼小的孩童能就此開玩笑,說他們在不久前真的很想把媽咪吃掉或剁成好幾塊。在此情況下,不僅罪疚感必然會減輕,同時孩童也能將過去完全被潛抑的願望予以升華。兒童的遊戲抑製消失不見,且開始涉獵各種興趣與活動等等,都是這些結果的實際展現。
簡單歸結我以上所言:基於兒童心智生活獨有的原始特質,我們必須采取合適的技術,包括對他們的遊戲進行分析。透過這些技術,我們才能觸及孩子們最深層的潛抑經驗與固著行為,並根本地影響他們的發展。
因此,真正的問題在於治療技術的不同,而非采用原則的差異。弗洛伊德所提出的精神分析之判準,包括以移情與阻抗為出發點,參酌嬰孩的衝動、潛抑與其效應,健忘症與強迫重複因素等等,或亦如他在《孩童期精神官能症案例的病史》一文所提到的,發掘出兒童的原初場景——以上種種均會於遊戲治療中完整呈現。遊戲治療的方法保留了所有精神分析的原則,其結果與古典技術殊途同歸,但隻有它,才是唯一符合兒童心智的技術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