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十五章 兒童良心的早期發展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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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研究最重要的一項貢獻,是發現了潛藏在個體良心發展下的心理過程。當弗洛伊德在著作中為我們揭露了潛意識的本能傾向,他也承認有一些防衛性質的力量會與本能互相對抗。根據他的發現(在精神分析的實務中,也無時無刻印證著他的發現),個人的良心是個體與父母之早期關係的作用結果或表征。就某種意義而言,個體內化了他的父母——將父母攝入自己。內化的父母變成了從自我中分化出來的部分——他的超我——淩駕於其他自我的部分,成為要求、指責、勸誡的力量,並且與個體的本能衝動形成對立。

弗洛伊德後來指出,此超我並非隻在可意識到的心智中運作,不隻是所謂的良心而已,它還會運用一種潛意識的方式影響著個體,通常非常壓迫,這成為心理疾病發展與正常人格發展的重要影響因素。這項新的發現,使精神分析的研究焦點愈來愈凝聚在對超我及其來源上。

在我分析小小孩的過程中,我開始直接觀察超我的建構基礎,獲得第一手知識。我所發現的一些事實,可以讓我在某些方向上更進一步拓展弗洛伊德的超我理論。根據現行觀點,超我必須等到俄狄浦斯情結平息下來之後,也就是大約在五歲左右才開始起作用。但是,我在兩歲九個月及四歲的孩子身上,已經觀察到完整的超我正在運作。除此之外,我的數據還顯示,比起較大兒童或成人的超我,這種早期的超我嚴厲得難以想象,並且是更為殘酷的。事實上,這樣的超我**著小小孩的脆弱自我。

如果我們同意這些從早期分析中觀察到的事實,並且承認孩子害怕的就是這些等同於其父母的內化野獸與怪物,我們可以得到以下結論:(一)兒童的超我與其真實父母呈現出的樣子並不相符,而是根據他將父母內化之後對他們的想象或意象所創造出來的。(二)兒童對真實客體的恐懼——畏懼性質的焦慮——是因為他既害怕那些並不符合現實的超我,也害怕他們心中的真實客體,即使這是受到超我影響的幻想觀點。

這使我們必須思考一個問題,我認為這是關於超我形成的各種問題中最核心的一個:兒童創造了這樣一個幻想的父母形象——與現實相去甚遠的形象,這是如何發生的?我們可以從早期分析所獲得的事實中找到答案。探討兒童心智最深的層次時會發現,十分巨大的焦慮的存在——兒童會害怕他所想象出來的客體,並恐懼它們以各種形式攻擊自己。這時候,我們也挖掘出與焦慮等量齊觀,且受到潛抑的攻擊衝動,並且觀察到孩子的害怕與攻擊傾向之間的因果連結。

兒童因此將他內在的焦慮來源轉置到外界,使他的外在客體變成危險客體,但是從根本來談,這種危險仍屬於他自己攻擊本能的一部分。因為這個緣故,他對於客體的恐懼總是與他自身施虐衝動的程度成正比。

然而,這不隻是將一定數量的施虐衝動轉換成相應數量的焦慮這麽簡單的問題而已,我們還要把關係考慮進去。兒童對客體的懼怕與想象中的攻擊,會反過來使自己受害,而受害的細節則與他對環境所懷抱的特定攻擊衝動與幻想息息相關。雖然我們在每個案例中看到的父母,都具有不符合現實、令人害怕的特質,但透過前述的方式,兒童會各自發展出專屬於自己的父母意象。

在稍後的發展階段裏,對超我的恐懼會造成自我不敢麵對那些引起焦慮的客體,這樣的防衛機製,將導致兒童的客體關係出現殘缺或損害。

我們了解,當性器期開始發展,兒童一般來說已經克服了施虐本能,與客體的關係也因此具備正向的性質。依我的觀點,在兒童發展中,這種進步會和超我本質的改變同時發生,兩者間具有相當密切的互動關係。隨著兒童的施虐衝動愈減緩,他那些不真實、令人害怕的意象所造成的影響就愈小,從兒童自己的攻擊傾向所衍生出的種種幻想退隱到背景之中,這樣的形象是更貼近真實客體的。隨著性器衝動逐漸增強,孩童形塑了良性而有益的父母意象,這樣的意象是建基在口腔吸吮期,孩童對於寬大而仁慈的母親的固著上。原本超我是相當殘暴而深具威脅力量的,它不斷下達毫無意義、自我矛盾的命令,完全無法被自我所滿足;而現在,超我開始以一種更溫和、更令人信服的方式規範著兒童,訂定出一些合理的(能夠被自我滿足的)要求。事實上,當兒童能夠真實地感受世界,超我就會轉化成我們的良心。

這樣的觀點是針對不同年齡兒童所進行的無數分析中所誕生的。在遊戲分析之中,我們得以密切觀察病患們在遊戲與玩耍中表現出的幻想,並在那些幻想與他們的焦慮之間建立連結。當我們進展到分析其焦慮內涵時,我們看見那些引起焦慮的攻擊傾向與幻想慢慢浮現,變得清晰,並且逐漸在數量與強度上占有巨大的比例。小小孩的自我處在一種危險的狀態中,隨時可能被自己龐大的原始力量所壓倒。借著原欲衝動的幫助,兒童借由壓住這些力量、使它們平靜下來並變得無害等方式,不斷掙紮地對抗這些力量,以維護自身的完整。

這樣的意象恰好可佐證在弗洛伊德的論文中,對於生之本能(性欲)與死亡本能交戰,或對於攻擊本能的論述。但我們同時可以確認,無論在任何時候,兩股力量之間都有著最緊密的聯盟與互動,因此精神分析必須追溯到兒童攻擊幻想的所有細節才算成功,竭盡所能地追溯原欲幻想,揭露它們最早期的來源,以降低它們所產生的影響。若無法如此,就不能稱作成功的分析。

我們知道糞便的排泄,象征著將原本與自己合為一體的客體排放出去,敵意與殘酷的感覺也隨之而生,透過各式各樣的摧毀欲望,臀部變成負責進行這些活動的重要客體。我的想法是,這些肛門施虐傾向同時包含了更多深深潛抑的目標與客體。我從早期分析中所能搜集到的數據顯示,在口腔施虐期與肛門施虐期之間存在著另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中,個體透過尿道施虐感覺自己的存在,在口腔傾向之後,尿道與肛門傾向接連出現,與特定的攻擊目標及客體有關。在兒童的口腔施虐幻想中,他使用牙齒與下顎作為手段,攻擊母親的**;在兒童的尿道與肛門幻想中,他試圖用自己的尿液與糞便來達到摧毀母親身體內部的目的。在這些後來產生的幻想中,排泄物被認為是各種武器、野生動物,或用來焚毀與腐壞其他東西的物質等等。因此兒童進入一個時期,這時候他會將每一個用來施虐的工具指向唯一的目的——摧毀母親的身體及其體內的一切。

關於客體的選擇上,兒童的口腔施虐衝動仍然是潛在的影響因素,因此兒童會把母親的身體當作一個**,想著他會吸光、吃光母親體內的一切。但這個衝動會因為兒童在這個時期所發展出的第一個性理論而獲得延展。我們已經了解到,當兒童的性器本能被喚起,他的潛意識會開始對於父母間如何**連結、小孩如何出生等各種疑惑產生一些理論。但對於早期階段的分析,顯示出兒童其實在比性器期更早的階段中,就已經發展出這樣的潛意識理論。在性器期之前的階段,盡管兒童潛藏未明的性器衝動的確具有某些影響力,但前性器期衝動(pregenital impulses)仍主導著整個局麵。這些理論的內涵大抵上是說,在**的過程中,母親持續透過口腔將父親的陰莖並入體內,因此她的身體充滿了極大量的陰莖與嬰兒。兒童渴望吃光並摧毀它們。

兒童在被分析的過程中,當他開始用各種方法展現出更強的建設傾向,像是透過遊戲或各種升華作用的活動——彩繪、書寫、畫出某些東西,而非像之前用灰燼把所有物品弄髒,或是為他曾經切碎或撕成一片片的物品進行縫補與設計——這時候他與父親、母親或兄弟姐妹的關係也會有所改變;一般來說,這些改變標示出更進步的客體關係與更成熟的社會情感。兒童究竟能夠學會以哪些途徑來進行升華作用?他的修複衝動究竟有多強?他會采取何種形式來修複?要回答以上的問題,除了衡量兒童原初攻擊傾向的程度之外,還要參照與其他諸多因素之間的交互作用,礙於篇幅,我們暫不深究。然而我們對於兒童分析的知識允許我們做出以下說明:分析超我的最深層,往往讓我們得以大幅改善兒童的客體關係、增進兒童使用升華作用的本領,並提升他對社會的適應能力——意即分析本身不僅能夠讓兒童更快樂、更健康,還加強了孩子的社會和倫理情操。

這使我們必須思考一個在兒童分析中可能出現的明顯阻礙,有人會問:難道不會因為超我被過度減弱到低於某種期望值,變得不夠嚴厲,因而產生反效果,使兒童怠惰而不去發展適當的社會與倫理情感?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就我所知,超我事實上從未如此劇烈地減少;其次,有足夠的理論根據讓我們相信這樣的情況永遠不會發生。就真實的經驗而言,我們知道在分析性器期之前的原欲固著時,即使在理想的情況下,我們也隻能夠成功地將其中一定程度的原欲,轉換成性器期的原欲,而那些無法轉換的剩餘原欲(仍會發揮影響力),會持續以施虐及前性器期原欲的方式作用著。因為這時性器層次的優勢地位已經更加確立,自我更有能力以各種方式應付超我,像是去獲得滿足、壓製過度的超我,並且進行超我的轉化與升華。同樣地,由於施虐的核心是前性器層次的主要產物,分析是永遠無法將它從超我中連根拔除的;不過分析可以增加性器層次的力量,以減輕施虐衝動,讓現在已然茁壯的自我能夠像處理本能衝動一樣去應付超我,采取讓個體自身和所處的世界都能兩全其美的方法。

一段時間以來,經驗已向我們顯示,雖然弗洛伊德原本發明精神分析作為一種治療心理疾病的方法,但精神分析也發揮了第二項用途——它導正了性格形成(character-formation)過程中的扭曲與阻礙,特別在兒童與青少年身上,它能造成相當大的改變與影響。我們可以說,一旦接受分析之後,每個兒童都會表現出根本的性格改變。根據對事實的觀察,使我們不得不確信:性格分析(character-analysis)和精神官能症分析,兩者在治療效果上具有相同的重要性。

有鑒於這些事實,有些人不由得對精神分析產生疑惑,精神分析是否注定無法超越對於獨立個體的治療範圍,而影響整體人類的生活?過去人類對於改善人性所做的再三嚐試都前功盡棄,特別是讓人們更愛好和平的努力,因為沒有人真正了解到每個個體與生俱來的攻擊本能之完整深度與力量。這些努力都局限於鼓勵人們那些正向的、有益的衝動上,卻否認或壓抑人們的攻擊衝動,因此這些努力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失敗。但精神分析在處理這樣的工作時,采取了不同的方式。的確,用精神分析的方法並不能將人類的攻擊本能去除殆盡,但它能夠減輕這些本能運行時產生的焦慮,中止人們的恨與恐懼之間不斷互相增強的惡性循環。我們在分析工作中,一直密切地思考以下幾個問題:如何解決早期嬰兒期焦慮?這不隻是要減輕、修飾兒童的侵略衝動,還要從社會的觀點,把這樣的衝動導向更有價值的活動並獲得滿足;兒童如何能表現出不斷成長,以及擁有根深蒂固的被愛與愛人的欲望,並與周遭的世界和平共處?兒童能夠從滿足這樣的需求當中得到多少的快樂與益處,減輕多少焦慮?當我們能夠看到總體,我們就準備好去相信:現在看來仿佛是一種理想國的境界,未來有可能成真。當兒童分析能如我所願,未來成為每個人成長經驗的一部分,就像現在教育是每個人成長經驗的一部分一樣,那麽即使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潛伏著那些由害怕與懷疑所萌生的敵意態度,隨著每次摧毀衝動出現就劇幅增強,但到了那個時候,這些敵意或許會讓步,使個體能夠更信任、更善待周遭的人,居住在世界上的人類能夠更加和平共處、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