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分析領域的進展確認了這些看法,也幫助我們深入理解在此類個案身上,這種機製如何運作。小小孩一開始對他的父母懷有攻擊衝動與幻想,然後全都投射到父母身上,如此一來,他會對身旁的人發展出一種幻想式的扭曲想象,但是內射的機製也同時運作,因此這些虛構的意象被內化,結果使兒童覺得自己被潛意識裏危險而殘忍的父母——他自己內在的超我——所支配。
在每一個人都會經曆的早期施虐階段中,兒童保護自己免於受其暴力客體——包括內射的與外在的——威嚇的方法,是在想象中一再加倍地攻擊這些客體;他之所以想要擺脫他的客體,一部分是想要平息超我所帶來無法忍受的威脅。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兒童的焦慮迫使他摧毀他的客體,導致焦慮不降反升,並再次驅使他反抗他的客體;這種惡性循環所構成的心理機製,應該就是個體的反社會與犯罪傾向的基礎。
身處施虐衝動與焦慮都逐漸減少的正常發展過程時,兒童會找到更好、更社會化的手段與方式,熟練地處理這些焦慮。由於對現實的適應能力提升,使得兒童能夠從他與真實父母的關係中,得到更多幫助他對抗幻想意象的支持力量。在最早期的發展階段裏,他對父母與兄弟姐妹的攻擊幻想會激起焦慮,原因主要是他害怕這些客體可能會反過來對付他。這樣的傾向現在卻成為罪疚感的基礎,使得個體想要修複想象中造成的傷害;同樣的改變也會因進行分析而出現。
遊戲分析顯示,當兒童的攻擊本能與焦慮都非常強大的時候,兒童會不斷重複地撕裂、切斷、打碎、尿濕,並且焚毀所有種類的物品,像是紙、火柴、箱子、小玩具等等,這些物品象征著兒童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母親的身體與**。我們也發現這些攻擊活動與嚴重焦慮會交替出現。但是在分析的時候,焦慮逐漸減少,施虐衝動也因此消除,罪疚感與建設性的傾向開始變得明顯。舉例來說,一個小男孩原先什麽也不玩,隻是把小木塊切成碎屑,現在他開始試著將這些木屑拚湊成一支鉛筆。他把先前切碎的筆芯塞進木頭裏,再用一片東西把這個粗糙的木頭包起來,讓它變得更好看。這支手工自製的鉛筆,象征他已經在幻想中摧毀的父親陰莖,同時象征他自己的陰莖,因為他深怕自己的摧毀遭到報複;從他使用與表現這些材料的前後脈絡,以及從他對這些材料的自由聯想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證實這一點。
恢複的傾向與能力提升得愈多,對身旁人們的仰賴與信任愈多,超我就會愈溫和,反之亦然。但在那些受到強烈施虐衝動與排山倒海的焦慮所影響的個案身上(在此我隻簡要地提到一些比較重要的因素),由恨、焦慮與摧毀傾向所構成的惡性循環是無法掙脫的,個體仍然處在早期焦慮情境的壓力之下,仍使用屬於早期階段中所使用的防衛機製。假使日後對於超我的恐懼超出了某種界線,無論是基於外在或精神內在的原因,個體可能會被迫去摧毀他人,這種難以抗拒的衝動可能會成為某種犯罪行為或精神病的發展基礎。
因此我們了解,妄想症或犯罪可能出自同樣的心理根源。到後來,某些因素會導致罪犯更強烈地想要去壓抑潛意識幻想,並且在現實中犯下罪行。被害幻想在這兩種情況中常常出現,因為罪犯覺得自己即將摧毀他人,而產生被害感。在自然情況下,某些兒童不隻在幻想中,也會在現實中經驗到某種程度的被害感,這些感覺可能來自嚴酷的父母與痛苦的環境,使得幻想大幅強化。當內在的心理困難(有一部分可能是環境造成的結果)無法充分被他人所體察,常會使個體產生一種傾向,即過度重視那些無法令人滿足的環境。因此僅改善孩子的環境能否使小孩獲益,端視精神內在焦慮(intrapsychical anxiety)的程度而定。
罪犯最大的問題之一,也是使他們往往無法被社會上其他人所理解的一點,在於他們缺乏人類與生俱來的善念,雖然這種缺乏僅限於表麵。在分析中,當一個人碰觸到恨與焦慮的根源處所產生最深的衝突時,他會發現那裏也存在著愛。罪犯身上的愛並沒有消失,卻以這種方式被隱藏、埋葬起來,唯有分析能讓他們心中的愛重見天日。既然被個體所憎恨的迫害客體,原本是幼小嬰兒心中那個聚集了所有的愛與原欲的客體,罪犯現在其實是身處在憎恨、迫害自己所愛客體的位置上。一旦身處在這個位置,他無法忍受在所有記憶與意識中對任何客體懷有任何愛的感覺。“這世界上隻剩下敵人”——這正是罪犯心裏的感覺,他也因此視自己的恨與摧毀具有絕對的正當性——這種態度可以減輕其潛意識中的某些罪疚感。恨最常被用來當成愛的偽裝。我們絕對不能忘記,對身處在持續的迫害壓力下的人而言,他首要也是唯一的考慮,是個人自我的安全。
我在此做一個總結:在個案身上,若超我的主要功能是喚起焦慮,這樣的焦慮會引發自我的暴力式防衛機製,這些機製的本質是違反倫理道德,也是反社會的。不過一旦兒童的施虐衝動減弱,超我的性質與功能產生改變,就會引起較少的焦慮與較多的罪疚感,此時防衛機製被活化,奠定了合乎道德與倫理的態度。兒童因而開始關心他的客體,並且願意服從社會情感。
雖然無須太過悲觀,不過我們了解與一名成年罪犯接觸、治療他,是多麽困難的事;但經驗告訴我們,具有犯罪傾向和精神病的兒童都是我們能夠接觸並治療的。因此,對出現犯罪或精神病異常征兆的兒童進行分析,或許是對付少年犯罪的最佳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