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一章 兒童的發展 (1921)

字體:16+-

一、性啟蒙及權威感減弱對兒童智力發展的影響

兒童應該接受性啟蒙的觀點愈來愈受重視。學校多方引介的兒童性啟蒙教學,目的在保護兒童到青春期時不至愈來愈暴露於“無知”危險當中,也因這樣的想法,使兒童性啟蒙的教學贏得許多共鳴與支持。但是從精神分析所得的知識指出,我們應至少給予這個脆弱階段的孩子適當的教養(乃至於“啟蒙”),如此才能使兒童免於需要任何特殊的啟蒙,因為教養方式中最完整、自然的啟蒙,是與兒童的發展速度一致。根據精神分析經驗所得無可辯駁的結論,兒童應盡可能免於經曆過度強烈的潛抑,以避免病態或不利的人格發展。因此,精神分析除了睿智地試圖以信息對抗實際和清晰可見的危險之外,也企圖避免同樣實際存在,但或許不清晰可見(因沒有被辨識出來),卻更為普遍、深刻,因此也更迫切需要觀察的危險。幾乎在所有個案裏,精神分析所獲得的結論都指出,成年後的疾病,甚至所有正常心理狀態中或多或少都有的病態元素或抑製,其源頭都是童年性欲的潛抑,也因此清楚顯示了我們應該遵循的道路。為了讓孩子免於不必要的潛抑,我們首先應該從心裏除去籠罩在性特質(sexuality)上,神秘、虛假和危險的厚重麵紗,這麵紗是基於情感與一致性的基礎而編織出來的虛偽文明。我們應配合孩子渴望性知識的程度,給予充分的性信息,並徹底剝除性特質的神秘感及其危險。這將能確保孩子不會像我們過去那樣將一部分的願望、想法與感覺潛抑了,而無法潛抑的部分,則造成羞愧與焦慮。更重要的是,在避免這樣的潛抑及避免孩子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時,我們也建立了身體健康、心理平衡與良好人格發展的基礎。而且我們能夠預期,徹底坦承地麵對性特質不隻為個人及人性演化帶來珍貴無價的結果,它還能帶來另一項同等重要的結果——對於智能發展的決定性影響。

這項由精神分析的經驗與學說所獲得的結論,清楚且無可反駁地經由我剛好得以深入參與的一個兒童的發展證實。

先前曆史

我們討論的這個男孩,弗裏茨(Fritz),他是我親戚的兒子,住得離我很近,這讓我有機會得以不受拘束地經常與他在一起。此外,由於他母親一向遵循我的建議,使我得以對這個孩子的教養方式發揮深遠的影響。現在這孩子五歲了,身體健康強壯,心智發展正常但較為緩慢。他兩歲才開始說話,三歲半才能以連續的句子表達想法。即使到這時候,我們也沒聽他說過一些語言天分高的孩子在很小年紀就可能講出的、引人注意的話。不過,他不論在外表或行為上,都讓人覺得是個伶俐聰明的孩子。他很慢才能掌握某些概念,到四歲多才學會區別顏色,將近四歲半才熟悉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觀念。在實際的事物上,他明顯落後同齡的孩子。雖然他經常跟大人一起去購物,但他的發問顯示他似乎很難理解,為什麽一個人擁有很多同樣東西時,不能送給你一個當禮物。而他也很難了解為什麽拿東西要付錢,而且還要根據東西的價值付不同的價錢。

但他在記憶方麵十分傑出,不僅記性很好,而且記得相對而言很久遠的事情細節。一旦他了解某個概念或事實後,就能完全掌握。大致而言,他很少問問題。一直到大約四歲半時,他才開始出現較快速的心智發展和較強烈的發問衝動。在這時期,他也明顯表現出全能感(omnipotence,即弗洛伊德所稱的“萬能想法的信念”)。任何人提到任何事——任何技能或手工——弗裏茨都認定他可以做得很好,即使事實證明完全相反。在某些情況下,當別人告訴他,爸爸媽媽也有不知道答案的事,他的信心也不會動搖,他仍相信自己和身邊的人是無所不能的。當他無法再為自己辯護時,或是有證據證明不可能時,他也會堅持說:“如果有人做一次給我看,我就能做得很好!”所以即使麵對很多反證,他仍堅信自己會煮飯、閱讀、寫字,還能說流利的法語。

詢問誕生問題的階段

在弗裏茨四歲又九個月大時,關於誕生的問題開始出現,他發問的需求明顯增加。

我要在此強調,這個小家夥提出的疑問(他大多會問母親或我),都會得到完全真實的回答,在必要時,也提供適合他理解程度的科學依據,但是會盡量簡短。回答之後,我們不會主動提起這個問題,也不會對他提出新的主題,除非他重複提問,或主動提出新問題。

在此之後,他顯得更想了解這個主題,也不斷回頭探究。他問過狗是如何來到世界上。他還告訴過我,他剛“偷看一顆破掉的蛋的裏麵”,但沒有看到裏麵有雞。我解釋小雞跟小孩的差別,並說小孩會待在媽媽溫暖的身體裏麵,直到夠強壯,能在外麵的世界生存才會出來,他聽了十分高興。“那麽是誰在媽媽身體裏喂那個小孩呢?”他問。

第二天他又問我:“人是怎麽長大的?”我拿他認識的一個很小的小孩為例,並以他自己、他哥哥、他爸爸作為不同成長階段的例子,他說:“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人到底是怎麽長出來的?”

關於上帝存在的對話

我必須在此解釋他母親為什麽在孩子提出上帝存在的問題時,顯得有些猶豫不決。他的母親是無神論者。但是在教養較大孩子的過程中,她並沒有實踐無神論信念。事實上,這些孩子的教養方式是獨立於天主教會之外,也很少告訴他們有關上帝的事,但是她也從來沒有駁斥過他們的環境(例如學校)呈現給他們現成的上帝概念。所以即使鮮少提及上帝,但是對孩子而言,上帝仍是不言而喻地存在著,並在他們頭腦中的根本概念裏,占有一席之地。她先生本身抱持著泛神論的觀點,對於在孩子教育中引入上帝的概念是相當樂觀其成的,但他們夫妻間還沒有就這件事達成任何絕對的決定。那天她剛好沒有機會跟她先生討論這個情況,所以當這個最小的孩子當天晚上突然問他爸爸:“爸爸,真的有上帝嗎?”他就直接回答:“有啊。”於是弗裏茨反駁說:“但是媽媽說上帝不是真的存在。”他母親剛好就在這時進來,於是他立刻問她:“媽媽,你跟我說,爸爸說真的有上帝。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她自然一下子措手不及,而回答說:“我從來沒見過上帝,也不相信上帝存在。”在這個當下,她丈夫及時伸出援手,說:“弗裏茨,你聽我說,沒有人見過上帝,但有些人相信上帝存在,有些人則不相信他存在。我相信他存在,但是你媽媽相信他不存在。”本來一直很焦慮地來回看著他們兩人的弗裏茨,這時變得相當開心,解釋說:“我也覺得上帝不是真的。”但在隔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又覺得懷疑了,於是問:“媽媽,你跟我說,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他住在天上嗎?”她回答說天上隻有空氣跟雲,於是他相當開心又肯定地再說一遍:“我也覺得世界上沒有上帝。”然後他隨即又說:“但是電車是真的,還有火車也是,我去奶奶家的時候坐過一次,還有去找E的時候也坐過一次。”

關於神存在的問題,這個出乎意料而臨時說出的解答,或許有一項優點,那就是減少了父母親的過度權威,讓他們不再顯得如此全能全知,也讓這孩子確定他的爸媽對於一件重要事情會有不同意見,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這樣削弱父母的權威或許會增加孩子的某些不安全感,但是我覺得這點很容易克服,因為足夠程度的權威仍舊存在,能給予他足夠的支持。而且無論如何,我都沒有在他一般言行裏觀察到任何不安全感或對父母失去信任之類的影響。不過,大約兩星期後他所說的一句話,可能跟這件事有點關係。那次是他跟姐姐去散步,姐姐叫他去問別人當時幾點。“問男士還是女士?”他問。姐姐告訴他都無所謂,但是他若有所思地問說:“但是如果男士說現在是十二點,可是女士說是一點十五分呢?”

我覺得,在這段關於上帝存在與否的對話之後,接下來六個星期似乎是一個確切階段的結束與**。我發現他的智能發展在這個階段當中和之後受到很大的刺激,因此在強度、方向和發展類型上(相較於之前的狀況),都有很大的改變。因此我可以區分出,從他能開始流暢表達想法之後,有三個心智發展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在誕生問題出現之前。第二個階段的開始是這些誕生問題出現時,結束則是在神的概念的解決。接下來是剛開始的第三個階段。

第三階段

在第二階段非常明顯的發問需求,在第三階段並沒有降低,但是似乎是循著不同的路線發展。

弗裏茨現在還是經常會回到誕生的這個主題,但是發問方式顯示他已經將這項知識吸收融入他的整體思考中。他對誕生和相關問題的興趣仍舊很強,但是已經不那麽熱烈,這一點從他較少發問、較常確認可以看得出來。例如他會說:“狗也是在媽媽肚子裏長大,這樣做出來的嗎?”又有一次:“鹿是怎麽長出來的?跟人一樣嗎?”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又問:“那它也是在媽媽肚子裏長大的?”

雖然“人是怎麽做出來的?”這個問題不再出現,但是他從這個問題發展出跟一般的存在相關的詢問。他在這幾個星期內問了非常多這類的問題,以下是其中一些:牙齒是怎麽長出來的?眼睛怎麽會待在(眼窩)裏麵?手上的紋路是怎麽做出來的?樹、花、木頭等等,是怎麽長出來的?櫻桃的莖是不是一開始長出來就有櫻桃?沒成熟的櫻桃會不會在胃裏麵變熟?摘下來的花能不能再種回去?沒成熟就撿起來的種子之後會不會成熟?泉水是怎麽做出來的?河流是怎麽做出來的?船是怎麽到多瑙河裏去的?灰塵是怎麽做的?此外他還會問各式各樣的物品、東西和材料是怎麽製造的。

對糞便尿液的興趣

有一次,他因為身體不舒服必須灌腸,這對他而言是不尋常的處置,因此他極力抗拒。他也很抗拒吃藥,尤其是藥丸。當他發現他排出來的不是固體,而是**時,顯得非常驚訝。他問說,是不是“卡奇”改成從前麵出來?或者那是不是“雞雞”的水?當別人跟他解釋這跟平常的排便一樣,隻是變成**而已,他問說:“女生也是這樣嗎?你也是這樣嗎?”

還有一次,他把媽媽跟他解釋過的排便過程,跟那次灌腸連結起來,詢問“卡奇”出來的那個洞是什麽樣子。在這麽做時,他告訴我,最近他曾經看過那個洞,或者想看那個洞。

他問別人是不是也會用衛生紙?然後……“媽媽,你也會做卡奇,對不對?”在她表示肯定之後,他說:“因為如果你不做卡奇,世界上沒有其他人會幫你做,對不對?”因為談到這件事,他又講到狗的卡奇的形狀跟顏色,還有其他動物的卡奇,並拿來跟自己的比較。他在幫忙剝豌豆時,說他是在給豌豆灌腸,因為他打開豆莢,把卡奇拿出來。

現實意識

在發問階段展開之後,弗裏茨的現實意識出現了很大的進展(如前所述,在誕生問題之前,他的現實意識發展得很差,跟其他同齡孩子比起來相對落後)。當時他還在跟潛抑的傾向奮戰,所以要分辨出各種概念是真實的或不真實,還相當困難,但他的區別也因此更加鮮明清晰。不過現在他已經表現出他需要深入檢視所有事物。從第二階段結束後,這點就開始浮現出來,尤其顯現在他努力詢問現實狀況,並對他熟知的事物、他練習過並一再觀察過的活動,以及他老早就知道的東西,都要求存在的證據。他借此獲得自己的獨立判斷,並由此衍生他自己的推論。

明顯的疑問與確認

舉例來說,他在吃到一塊硬麵包時說:“這麵包好硬。”吃完以後,他說:“我也可以吃很硬的麵包。”他問我在廚房裏麵,用來煮食物的東西叫什麽(他一下子忘了那個字)。我告訴他之後,他說:“它叫爐子,因為它是爐子。我叫弗裏茨,因為我是弗裏茨。你叫阿姨,因為你是阿姨。”他在一次吃飯時,因為沒有好好咀嚼而吞不下一口食物。之後繼續吃時,他說:“我吞不下去,因為我沒有嚼。”隨即又說:“人可以吃東西,是因為他會嚼。”早餐之後他說:“我把糖加在茶裏,所以它會到我的胃裏。”我說:“你確定嗎?”“確定,因為它沒有留在杯子裏,所以它跑進我的嘴巴裏了。”

以這種方式獲得的確信和事實變成他的基準,供他比對需要進一步推敲的現象和概念。雖然以他的智力而言,他還很難深入了解新概念,所以他會企圖用已經熟悉的事物來加以評估,並借由比較來掌握概念,也因此他會更仔細檢視並吸收已經獲得的知識,然後形成新概念。

界定權利:會、必須、可以、能夠

全能感

願望

或許就像他在那段令他大為幻滅的對話的隔天一樣,他之所以要求得到一整片聖誕樹森林和某個地方,或許是企圖了解父母的全能性,在幻想破滅且大為受損後,是不是仍舊存在。但在另一方麵,當他現在告訴我,他要從某地帶回哪些漂亮的東西給我時都會補充說“如果可以的話”,或“我能做到的話”。但是從前他在許願或承諾時(例如他長大時會給我什麽東西或做其他事情),似乎絲毫不受可能或不可能的影響。現在當我們在討論他不懂的技能或手工時(例如書籍裝訂),他會說他不會,並要求大人讓他去學。但是經常隻要發生一點有利於他的小事,他的全能信念又會活躍起來。例如他弄懂了朋友家裏的一個小玩具機械之後,他就宣布說他可以跟工程師一樣操作機器了。又例如他在承認不懂某個東西之後,經常會補充說:“如果有人好好教我,我就會做了。”在這種時候,他經常會問他爸爸是不是也不懂。這明顯是表現出愛恨交織的態度。有時候爸媽也不懂某件事的答案會讓他滿意,但有時候他又不喜歡這個答案,而會提出相反證據,試圖加以修改。有一次他問傭人是不是什麽都知道,當時她回答“是”,之後她雖然撤回這個說法,但有一段時間,他還是會問她同樣的問題,並稱讚她擁有導致他這麽想的那些技能,希望她堅持原來所宣稱的“無所不知”。當別人告訴他,父母也可能不懂某件事,而他顯然不想相信這點時,他曾有一兩次轉而說:“東妮什麽都知道……”(同時他也相信她若不是什麽都懂,就是懂得比他父母還少)。他有一次拜托我挖出街上的水管,因為他想看水管裏麵。我回答說我沒辦法挖出水管,之後也沒辦法裝回去,但他試圖不理會我的拒絕,說:“但是如果世界上隻有L家,跟他,還有他爸媽,那誰來做這些事呢?”他有一次告訴他媽媽,他抓到了一隻蒼蠅,並補充說:“我已經學會抓蒼蠅了。”她問他是怎麽學會的?“我試試看抓一隻蒼蠅,結果抓到了,所以現在我知道怎麽抓了。”接著他立刻問她,她是否學會怎麽“當一個媽媽”。我想我可以合理地認為他是在取笑她,即使他不是很自覺。

這個孩子一方麵把自己放在強有力的父親位置(並希望能占據一段時間),認同父親,但同時也希望能擺脫父親限製他自我的權力。這樣矛盾的態度,當然也部分導致了他在麵對父母是否全能的問題時,產生搖擺不定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