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原則與享樂原則之間的拉扯
然而,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由於現實意識增加顯然有助於降低他的全能感,而且弗裏茨必須在追根究底的衝動壓迫下,經由痛苦的努力才能克服全能感,因此現實意識與全能感之間的衝突,也是造成他矛盾態度的原因。當現實原則在衝突中占上風,顯示個人的全能感還是會受到局限時,他就會同時出現平行的需求,試圖貶低父母的無所不能,以緩和這個痛苦的衝動。但是如果享樂原則獲勝,他就會堅持父母是完美的,以支持這個原則試圖捍衛的全能感。或許也是因為這樣,這個孩子才會隻要一有可能,就會試圖挽救自己跟父母都是全能的信念。
當他被現實原則驅使,試圖痛苦地放棄自己不受限的全能感時,他同時可能開始需要界定自己與父母能力的界限。
我覺得,在這個個案裏,這孩子比較早出現,也發展得比較好的求知欲望,刺激了他較微弱的現實意識,也戰勝了他的潛抑傾向,而確保他能獲得對他而言如此新且重要的認知。這樣的認知,以及特別是隨之而來對權威的減損,將會更新並加強他的現實原則,讓他得以繼續在思考和認知上,獲得從他修正和克服全能感覺後,就開始出現的進展。他基於本能衝動試圖縮減父母的完美性(顯然有助於建立他自己與父母能力的界限),因此導致全能感覺降低,並導致權威減損。所以,權威的減損跟全能感的減弱,兩者之間得以互動和彼此支持。
樂觀態度與攻擊傾向
關於上帝存在的問題與死亡
自從關於上帝不存在的那次對話之後,他隻有少數幾次膚淺地提到這件事,而且大致上已經不再講到複活節兔子、聖誕老人、天使等等。但他確實又提過魔鬼。他問他姐姐,百科全書裏麵有什麽。她告訴他,你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在裏麵查到。於是他問:“那裏麵有沒有關於魔鬼的事?”她回答說:“有,裏麵說世界上沒有魔鬼。”他便沒有進一步的評論。他似乎對死亡隻建立了一個理論,而這個理論最早是出現在他針對L家小孩說的話:“我們全部都會回來。”還有一次他說:“我希望我有翅膀,就可以飛。小鳥死了以後還有翅膀嗎?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就是死掉了,對嗎?”這一次他沒有等人回答,而是直接繼續講下一個話題。之後他曾有幾次幻想自己能飛,還有翅膀。但有一次,他姐姐告訴他,飛船可以替代人的翅膀,他聽了很不高興。當時他很沉迷“死亡”這個主題。他有一次問他父親,他什麽時候會死。他也告訴傭人說她有一天會死掉,但他試著安慰對方說,那要等她老了以後才會發生。此外,他也跟我說過,他死的時候,動作會變得很慢——像這樣(他的手指移動得很慢、幅度很小)——還說當我死的時候,我的動作也會變得這麽慢。還有一次,他問我人睡覺時是不是都不會動,然後說:“不是有些人會動,有些人不會嗎?”有一次他在書上看到查理大帝的畫像,並得知他很久以前就死了,他問:“如果我是查理大帝,那我是不是死了很久了?”他也問過,如果一個人很久都不吃東西,是不是會死掉,還有要多久不吃東西才會死。
教育與心理層麵
我發現弗裏茨在新獲得的知識影響下,心智能力大增,而當我將這些觀察拿來跟發展較差的個案比較時,有了嶄新的發現。誠實麵對孩子,坦誠回答他們所有問題,以及這些做法帶來的內在自由,會對兒童心智發展有深刻且正麵的影響。這會讓兒童免於思考的潛抑,而潛抑傾向是思考的最大威脅。換句話說,這可以避免潛抑升華所需的本能能量(instinctual energy),以及避免摧毀隨之而來的、跟被潛抑情結相關的觀念化聯想。費倫齊曾在他的文章《俄狄浦斯神話中享樂與現實原則的象征表現》(Symbol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Pleasure and Reality Principles in the Oedipus Myth, 1912)中寫道:“這些因個人和種族的教養文化所產生的傾向,對意識帶來很大的痛苦,並伴隨著潛抑。隨著這樣的潛抑,許多其他與這些情結相關的觀念和傾向也無法跟其他思緒自由交流,或至少讓它們無法透過科學現實加以處理。”
但不論是哪種影響,都不可能隻導致思考的方向改變,或讓能量從一個思考方向退出,而造福另一方向。就像其他所有強大潛抑導致的心智發展形態一樣,遭到潛抑的能量事實上隻是被“束縛”住。
如果兒童基於天生的好奇和衝動,企圖探詢未知事物以及先前僅止於臆測的事實與現象,卻受到反對阻礙,那麽較深刻的探索也會受到潛抑,因為兒童潛意識裏會害怕在這些深刻探索中遭遇禁忌的、罪惡的事物。在此同時,廣泛探究所有較深問題的衝動,也被抑製了。兒童會因此厭惡追根究底,而與生俱來無法抑製的發問樂趣,也隻能在表麵上發生,導向膚淺的好奇。或者,在另一方麵,也可能造就出在日常生活和科學領域裏常見的有天生才能的人,雖然擁有豐富的想法,但在麵對較深刻的執行問題時,就會不知所措。此外也有適應力良好、聰明務實、能了解膚淺表麵現實的人,在麵對智性議題時,卻無法看到必須在深層關聯中才能找到的事物,也無法分辨真實與權威。他會因為害怕必須承認權威迫使他相信的事,其實是虛假的,以及害怕必須冷靜堅持遭否認和忽視的事物確實存在,而避免深入探究自己的懷疑,並廣泛地逃避深度思考。我認為,在這些例子裏,心智發展可能是因為求知本能受損,而受到影響;而現實意識的發展,也因為思考深度受潛抑而受影響。
另一方麵,如果潛抑傷害了求知衝動,讓個體逃避被隱藏否認的事物,那麽他難以抑製的、探究禁忌事物的樂趣(以及廣泛發問的樂趣、探究衝動的能量),就會遭到“束縛”,也就是他的思考廣度會受到影響,而可能導致缺乏興趣。如果兒童已經克服了跟他的探究衝動相關的某個抑製階段,而他的探究衝動仍舊活躍或重新出現,那麽他此刻可能因為厭惡探究新問題,而將剩餘自由的能量全部用於探究少數幾個問題的深度層麵。如此一來他便可能發展為“研究者”的類型,也就是受某一個問題吸引後,在當中奉獻畢生精力,但不會在這個適合他的小範圍以外,發展出任何特殊興趣。另一種學者則是能夠深入探究的調查者,他能夠獲得真正的知識和發現重要的真相,但是對日常生活中或大或小的現實狀況,則是完全不知所措,也就是完全不務實。這個解釋並不是說,他因為沉溺於偉大的任務,所以覺得小事不值得他關注。如弗洛伊德在研究“表意失誤”(parapraxis)時所說,注意力被引開,隻是枝微末節的原因。這點頂多隻能使個人有這方麵傾向,但其重要性絲毫比不上根本的原因,也就是出現表意失誤的心理機製。即使我們可以推定一位專注於重大思考的思想家會對日常生活事務毫無興趣,但我們也會看到,當他因生活必要而必須有基本興趣時,他也會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如何務實地處理。我認為,他之所以會發展成這樣的人,是因為他在發展過程中,應該認識基本上有形且簡單的日常生活事物和概念時,受到某種阻礙,以致無法獲得這項知識。當時他之所以會有這種狀況,絕對不是因為他對生活中近在眼前的單純事物缺乏興趣,而不加注意,反倒必然是由於潛抑所造成。我們或許可以假設,在早先某個時候,他受到抑製,無法認識其他那些他臆測為真,但卻遭否認駁斥的原始事物,因此日常生活中,呈現在他麵前的基本有形的事物,也被劃入潛抑和抑製的範圍。結果對他而言,或在此之後,或克服抑製一段時期後,再回頭探究時,唯一對他開啟的路便隻是往深處去。這樣的童年心理曆程會形成原型,讓他從此避免廣度與表麵,其結果便是他從來不曾踏上或熟悉這條路,而此後這條路對他而言就變得難以穿越了。即使在後來,他也無法像在早期就熟悉這條路的人,縱使毫無興趣,也能輕鬆自然地跨入。他跳過了這個被潛抑鎖住的階段。相反地,其他“完全務實”的人則隻能到達這個階段,但通往其他更深層階段的通路,則受到潛抑。
我們常見到在言語中顯露傑出心智能力(大多是在潛伏期開始前),而有充分理由讓人預期有遠大未來的孩子,後來卻落後他人,最終雖然跟一般成人一樣聰明,但並沒有顯出超乎平均的智力。導致這樣心智發展上失敗的原因,或許多少包含了某些心智發展方向所受的傷害。事實上,這一點在許多孩子身上都可以獲得證實,他們一開始都極愛發問,問題非常多,不斷探究每件事的“怎麽樣”與“為什麽”,甚至讓周圍的人感到疲憊,但他們在一段時間後就會放棄發問,最後表現得興趣缺缺,或思考膚淺。不論是某一個或某些層麵的思考,或整體的思考受到影響,而無法在各個方向上盡量延伸,都會對智力發展造成重大阻礙。身為兒童的他們會覺得這是注定且無法改變的。因此,駁斥與否認任何關於性或原始的事物,都會將其隔離而造成潛抑,進而傷害求知衝動與現實意識。然而,在此同時,兒童的求知欲與現實意識又被另一個迫在眼前的危險威脅,這危險不是大人逃避回答,而是大人強迫給答案,硬將現成的想法加諸在他們身上。由於這些想法是強迫給予的,因此兒童不敢以自己的現實知識去反駁,更不敢企圖去推論或帶出結論,這就是永遠的傷害。
然而,神的概念成為全能感強大且幾乎難以克服的盟友,因為兒童的心智無法借由慣常的工具熟悉這個概念,又因為這概念具有壓倒性的權威,而難以抗拒,所以兒童甚至不敢試圖加以對抗或質疑。我們的心智或許能在後來克服這個阻礙,卻無法彌補已經造成的傷害。況且許多思想家和科學家始終無法跨越這道障礙,其工作便停滯結束於此。上帝的概念可能嚴重粉碎現實原則,使兒童不敢拒絕難以置信的、明顯不真實的事物,甚至大幅影響現實原則,使兒童難以辨認在智性思考上確實有形的、近在眼前的“明顯”事物,同時潛抑深層的思考曆程。因此,我們可以確定,要讓個人心智在所有方向上完全不受抑製地發展,就必須讓兒童隻根據個人的證實與演繹接受簡單與神奇的事物,隻將真正知道的知識融入個人的心智認知,不受阻礙地達到知識與推論的第一階段。心智所受傷害的種類和程度可能有所不同,有的可能影響到心智整體,有的可能是或多或少影響其中某個麵向。這些傷害絕對無法在之後以較開明的教養方式消除。因此即使在童年早期,心智可能就已經受到主要且根本的傷害,但之後上帝的概念再加諸以上所造成的抑製,仍舊相當重要。所以光是在教養孩子時,去除教條和教會的幹涉,並不足夠,雖然這些對於思考的抑製效果是被普遍肯定的。在教育中引入上帝的概念,然後任由兒童在發展中設法麵對,絕對不等同於給予孩子這方麵的自由。因為在兒童的智力還沒有準備好麵對權威,也無力加以對抗時,以權威方式引入上帝概念,必然會大幅影響他在這方麵的態度,使他永遠無法擺脫這個概念而獲得自由,或至少必須付出極高的代價,花費極大的精力加以對抗。
二、早期分析
但是我現在想提出,我們可以將在成人與兒童精神分析中所學的,運用於分析六歲以下兒童的心智,因為我們都很清楚,對於精神官能症的分析經常會追溯到很小的年紀,也就是六歲以前發生的事件、印象或發展,所帶來的創傷與傷害。這項信息對疾病預防學的啟示是什麽?在精神分析看來極為重要的這個階段,我們除了為預防之後的疾病外,還能為長遠的人格形成與智力發展做些什麽?
我們根據知識所得的最重要結論是,要設法避免精神分析顯示會嚴重傷害兒童心智的那些因素。因此我們必須設下一些不能妥協的必要原則,例如小孩子從一出生,就不應該跟父母睡在同一間臥室;而且在強迫式的道德規範方麵,我們對待這個正在發展的小生命,應該比對身邊的其他人更放鬆一些。我們應該容許他在較長的時間裏維持自然狀態而不受抑製,不要像過去教養方式那樣加以幹擾,要讓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各種本能衝動和從中獲得的樂趣,而不要立刻激起他抗拒這種純真本性的文化傾向。我們的目標是讓孩子有較慢的發展,讓他有空間意識到自己的本能,並因此有可能將本能予以升華。在此同時,我們不應該拒絕他表達正在萌芽的性好奇,應該一步步地給予滿足,我甚至認為,我們應該在這方麵毫不保留。我們會知道如何給予他足夠的感情,同時避免有害的溺愛。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拒絕體罰和威脅,並借著偶爾收束情感來確立教養所需要的服從。當然,根據我們的知識,還可以自然衍生出更多其他更細節的原則,但不需要在此一一詳述。此外,就本文範圍而言,是無法更仔細討論如何在一定的教養範圍內既能實踐這些要求,又不致影響小孩發展成符合社會要求的文明人,也不會讓他難以與周遭不同想法的人互動。
現在我隻想指出,這些教育上的要求在實務上是可行的(我自己曾有多次機會證實這點),而且會明顯帶來好的影響,以及許多較自由的發展麵向。如果能讓這些要求成為普遍的教育原則,必定能帶來許多成果。不過我同時還要提出一點保留。一個未曾接受過分析的人,即使有足夠的領悟與意願去實踐這些要求,其內在可能也沒有能力達成這些要求。但為了簡化起見,我現在隻討論較好的情況,也就是個人在意識和潛意識層麵都能了解並領悟這些原則,而且能加以實踐,帶來良好結果的情況。現在我們回到最初的提問:在這些情況下,這些預防措施能夠防止精神官能症的出現,或防止不利於人格的發展嗎?我的觀察讓我相信,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經常隻能達成部分的預定目標,也隻運用到我們所知的部分工具。因為我們從精神官能症的分析中得知,隻有一部分來自潛抑的傷害可以追溯到錯誤的環境因素,或其他不利的外在條件。另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則來自兒童從最幼小時就存在的態度。兒童經常因為潛抑強烈的性好奇,而變得潛意識地抗拒所有與性有關的事物,唯有後來接受徹底的分析才能加以克服。對成人的分析,尤其是重建(reconstruction)的分析,不一定能找出這些問題,或是這種精神官能症的先天傾向會對精神官能症的發展產生多深遠的影響。在這方麵,每個人受影響的程度各不相同,後果也難以判斷。不過我們至少可確定:對於有強烈精神官能症傾向的人而言,來自環境非常輕微的拒絕,通常就足以讓他明顯阻抗所有性的啟蒙,並導致過度潛抑,妨礙整體的心智發展。我們能確認從分析精神官能症中得到的認知,是因為兒童讓我們有機會在這些發展進行時從旁觀察。例如,盡管我們采取各種教育措施,希望毫無保留地滿足孩子的性好奇,但性好奇的需求經常無法自由地表達出來。這種負麵態度可能以多種形態呈現,最極端的包括完全不願意知道;也有時候呈現的形態是孩子把興趣轉移到其他事物上,但這種興趣經常帶著明顯的強迫性質;有時候這種態度則是在接受部分啟蒙之後出現,兒童此時不再有像之前那樣活躍的興趣,反而強烈阻抗,拒絕接受進一步啟蒙,甚至完全不願意接受。
在本文一開始詳細描述的案例裏,上述的教育方式在實踐後有良好的結果,尤其是對這個孩子的智力發展。到目前為止,這孩子得到的啟蒙包括:獲知胎兒在母體內的發展,以及他感興趣的所有細節。父親在生產及**中扮演的角色,並未直接問及。但即使在當時,我認為這些問題也已經在潛意識中影響這個男孩子。有些問題雖已盡可能地詳細回答,還是不斷重複出現。以下是一些例子:“媽媽,你跟我說,那個小小的肚子跟小小的頭,還有其他東西,是從哪裏來的?”“人怎麽會動?怎麽會做東西?怎麽會工作?”“皮膚是怎麽長在人身上的?”“它是怎麽跑到那裏去的?”這些問題跟其他幾個問題,在啟蒙階段以及緊接著發展明顯加速的兩三個月裏,不斷反複出現。我沒有在一開始就對這些問題的反複出現賦予完整的意義,一方麵是因為就整體而言,這孩子變得喜歡問問題,所以我沒有領悟到他問同樣問題的意義。另外,由於他探究事物的衝動,和他的智力都在明顯發展,我認為他本來就會要求進一步的啟發,應該堅持隻配合他有意識提出的問題,給予逐步的啟發。
這個階段之後,有項改變逐漸出現。他經常提出上麵這些問題以及其他變得刻板的問題,而明顯出於探究衝動的問題則開始減少,並會帶有臆測性質。在此同時,顯然膚淺、未經思考且毫無根據的問題開始出現。他會一再詢問不同的東西是什麽做的、怎麽做的。例如,“門是什麽做的?”“床是什麽做的?”“木頭是怎麽做的?”“玻璃是怎麽做的?”“椅子是怎麽做的?”還有些瑣碎的問題,例如,“這麽多土是怎麽跑到土下麵的?”“石頭跟水是從哪裏來的?”大致而言,他毫無疑問地都能掌握這些問題的答案,所以這些問題一再出現與他的智力無關。他提出這些問題時不專注且心不在焉的態度,也顯示盡管他問得很熱切,但他其實不在乎答案。不過他的問題數量也增加了。大家都知道小孩子常會問一些看似很沒有意義,又無法從旁人答複中得到幫助的問題,讓周遭的人都很受不了。
在最近這段持續不到兩個月,重複提出膚淺問題的階段後,又出現了改變。弗裏茨變得沉默寡言,也明顯表現出厭惡玩耍。他不曾花很多時間玩耍,或在玩耍中發揮想象力,但他一直很喜歡跟其他小孩玩動態的遊戲。他也經常用一個箱子、長椅或椅子當作不同的車輛,扮演馬車夫或司機,一連玩好幾個小時。此時遊戲和這類活動都消失了,他也不再喜歡有其他孩子陪伴,就算跟其他孩子接觸,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們相處。他甚至開始對母親的陪伴感到厭煩,這是之前從來沒發生過的事。他也表現得不喜歡聽她說故事,但是仍跟過去一樣對母親充滿感情,也渴望母親的感情。之前他問問題時常表現出來的心不在焉,現在更為頻繁。雖然隻要是觀察敏銳的人都能看出這項變化,但他的情況仍不能稱為“生病”。他的睡眠和整體健康狀況都相當正常。雖然他不太說話,並且因缺少活動而變得比較調皮,但除此之外他仍舊友善活潑,且能以正常方式對待。另外,在最近這幾個月裏,他對食物的態度也變得差強人意,很挑剔,而且明顯討厭某些菜肴,不過,對他喜歡的食物則胃口很好。雖然如前所述,他對母親的陪伴感到厭煩,但他比以前更愛黏著母親。這項變化跟其他許多變化一樣,不是照顧者未注意到,就是雖然注意到,但也不認為有什麽重要。成人通常都很習慣注意到孩子有些暫時或永久的變化,但因為找不出任何理由,而習慣認為這些發展中的變化是完全正常的。這種做法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合理的,因為幾乎所有孩子都會顯現一些精神官能症的特質,並隻有在這些特質的嚴重程度或數量繼續增加時,才會構成疾病。我特別訝異的是他變得如此討厭聽故事,這與他之前的態度完全相反。
我將他在部分啟蒙之後被激發出的熱烈提問興致,以及後來變得有些膚淺而重複的提問方式,跟他後來對問題的厭惡,甚至對於聽故事的厭惡加以比較,同時回憶起變得刻板的一些問題,而不禁相信這孩子強大的探究衝動,已經與他同樣強大的潛抑傾向發生衝突,並且後者顯然完全占了上風,使他抗拒他意識渴望的答案。因此,在他問了許多不同問題,以替代他潛抑的那些問題之後,在更進一步的發展中,他終於不得不完全逃避提問,也逃避聆聽,因為他害怕別人會在他沒有提問的情況下,提供他拒絕接受的答案。
我想在這裏回頭討論我在本文第一部分,對於潛抑路徑所做的一些評論。我在前麵提到,眾所周知的是潛抑會對智力發展造成傷害,因為遭潛抑的本能力量會受到束縛,無法用以升華。而且情結受到潛抑時,思考的聯想也同時會淹沒在潛意識中。我由此推論潛抑可能會同時影響智力發展的廣度和深度。或許我觀察的這個案例的兩個階段,可以說明我之前的這項假設。如果發展途徑固著在兒童因為潛抑對性的好奇,而開始提出許多膚淺問題的階段,那麽對智力的傷害可能發生在深度上。兒童若固著在不問也不想聽的階段,則可能回避興趣的表麵和廣度,而隻往深度發展。
在短暫離題之後,我想回頭談原先的主題。我愈來愈相信遭到潛抑的性好奇,是導致兒童心智改變的主要原因之一。這個信念在我前不久接受的一個暗示上獲得證實。在我對匈牙利精神分析學會(Hungarian Psycho-Analytical Society)發表演講後,安東·佛朗德(Anton Freund)在跟我討論時,表示我的觀察和分類絕對符合精神分析原則,但我的詮釋並不然,因為我隻考慮到意識層麵,而忽略了潛意識層麵。當時我的回答是,我認為,除非有令人信服的反駁理由,否則光處理意識層麵的問題就已經足夠。但我現在了解他說得沒錯,事實證明,隻處理意識層麵問題,確實不夠。
我現在認為,我們其實應該給予小弗裏茨一些之前一直沒有對他透露的其他訊息。他當時常問的問題之一是,“植物是不是都是從種子生出來的?”這個問題成了絕佳的機會,剛好可以用來向他解釋人也是從種子生的,並借此解釋受孕過程。但是他顯得心不在焉、漫不經心,用一個無關的問題打斷回答,也表現得完全不想知道細節的樣子。又有一次,他說他聽其他孩子說,母雞需要有公雞,才能下蛋。但他幾乎是一提這個主題,就立刻表現出不想繼續的樣子。他很明確地讓人知道他完全不理解,也不想理解這項相當新的信息。而這樣進一步的啟蒙,似乎也無法影響前述的心智改變。
然而他母親靠著跟笑話相關的小故事,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和讚同。她在給他一顆糖果時說,糖果已經等了他很久,並編了一個相關的故事。故事內容是一個女人因為丈夫許願,鼻子上長出了香腸。他很喜歡這個故事,想要一聽再聽。之後他相當自發地開始說起或長或短的故事。有些故事是他以前聽過的,但大多數都是原創的,而且提供了豐富的分析素材。在此之前,這孩子對說故事的興趣一直遠低於玩耍的興趣。在第一次解釋後的那段時間,他確實表現出強烈的說故事傾向,並嚐試過幾次,不過整體而言,這仍是例外狀況。他說這些故事時,完全沒有模仿大人表現,不像兒童通常會做的那樣,用上一些原始的技巧,反而是類似做夢,缺乏進一步的演繹闡釋。有時候他會先講前一晚的夢,然後接著講故事,但開始講故事後,故事的類型仍跟夢一樣。他會興致勃勃地說這些故事,但之後即使我詮釋得很謹慎,他仍不時會出現阻抗。這時他就會中斷故事,但不久又會興致盎然地接下去。以下是我對其中一些幻想的摘錄:
跟這個情況同時出現的是,他開始會玩。他會很開心而長時間地玩耍,尤其是跟別人一起玩。他會跟哥哥或其他朋友玩他們想到的任何遊戲,也開始自己玩。他會玩吊死人的遊戲,宣稱他把哥哥姐姐的頭砍了下來,而且把他們砍下的頭的耳朵放在盒子裏,他還說:“你可以把這種頭的耳朵收起來,因為他們不會反過來打你。”他還自稱是“吊死人使者”。有一次,我發現他在玩下麵這個遊戲。他拿西洋棋子當人,其中一個是士兵,另一個是國王。士兵對國王說“你這個肮髒的禽獸”,於是就被關進監獄,判處死刑。然後他被鞭打,但是他沒有感覺,因為他已經死了。接著國王用王冠把士兵基座上的洞挖大,士兵就活了過來。國王問他還會不會再這樣做,他說不會,所以他隻被關起來。他最早玩的一個遊戲是:他拿起他的喇叭玩,然後說他是軍官,又是掌旗官跟號角手,全部都是,他還說:“如果爸爸也是號角手,但是不肯帶我去打仗,那我就會帶我自己的喇叭跟我的槍,自己去打仗。”他也會拿他的小玩偶來玩。玩偶中有兩隻狗,他總是稱其中一隻是帥哥,另一隻是髒鬼。有一次這兩隻狗是男士,那隻帥哥是他自己,髒鬼則是他爸爸。
弗裏茨的遊戲以及幻想都顯出他對父親的敵意,以及他已經清楚表露出的對母親的愛慕。在此同時,他也變得愛講話,活潑開朗,可以跟其他孩子玩好幾個小時,後來並表現出對各方麵知識和學習的強烈欲望,在非常短的時間和非常少的協助下,他學會了閱讀。他在這方麵的積極渴望幾乎顯得早熟。他的發問已經不再有刻板的衝動特質。這項改變無疑是他的幻想解放後的結果。我偶爾審慎的詮釋隻在某種程度內協助這件事發生。然而,在我重述一段我認為很重要的對話之前,我必須先指出一點:胃對這個孩子有種特殊的重要性。即使他獲知很多信息並一再被糾正,他還是在不同情況下多次顯露出他仍堅持認為小孩子是在媽媽的胃裏成長。在其他方麵,胃對他而言也有情感上的意義。他在各種情況下,都會用“胃”這個字來頂嘴。例如,當別的孩子跟他說“去花園”時,他會回嘴說:“去你的胃裏。”傭人問他某件東西在哪裏時,他經常因回答“在你的胃裏”而挨罵。雖然不是很頻繁,但他有時候也會在用餐時間抱怨“我的胃好冷”,並宣稱是因為喝了冷水的關係。他也表現得很不喜歡某幾種冷盤菜肴。大約在這時,他表現出想看媽媽近乎**的好奇心。在看到之後,他會說:“我也想看你的胃,跟你胃裏的圖畫。”他母親問說:“你是指你以前待的那個地方?”他回答說:“對!我想看你的胃裏麵,看裏麵有沒有小孩子。”在此之後,他有一次說:“我很好奇,我想知道世界上所有事。”問他想知道什麽事時,他說:“我想知道你的雞雞跟你的‘卡奇’洞是什麽樣子。我想(笑)在你坐馬桶的時候,偷看你的雞雞跟你的‘卡奇’洞。”幾天後,他對他母親建議說,他們可以同時在馬桶上,在別人上麵“做卡奇”。先是他媽媽、他的哥哥姐姐,然後最上麵是他自己。這些零星出現的對話已經呈現出他的理論,可在以下這段對話裏看得更為清楚。他認為小孩子是用食物做的,就跟糞便一樣。他曾經描述他的“卡奇”是不肯出來的調皮小孩。在這樣的聯想下,他立刻就同意我的理論,說他幻想中會在樓梯跑上跑下的小煤塊就是他的小孩。還有一次他對他的“卡奇”說話,說因為它出來得這麽慢又這麽硬,所以他要打它。
我想在此描述一段對話。那天他一早就坐在廁所裏,並解釋說便便已經在陽台上,已經跑到樓上,不肯進花園(他經常稱廁所是花園)。我問他:“它們是在胃裏麵長大的小孩嗎?”我注意到這引起了他的興趣,便繼續說:“因為便便是食物做的,但是真正的小孩不是食物做的。”他說:“我知道,小孩子是牛奶做的。”“喔,不是,小孩子是用爸爸做的一個東西加上媽媽身體裏麵的蛋做出來的。”(他此刻變得非常專注,並要求我解釋)我開始解釋那顆小小的蛋時,他插嘴說:“我知道。”我繼續說:“爸爸會用他的雞雞做出一種東西,看起來很像牛奶,但是叫作種子。他做這東西的時候很像在尿尿,但是又不太一樣。媽媽的雞雞跟爸爸的不一樣。”他插嘴:“那個我知道!”我繼續說:“媽媽的雞雞就像一個洞。如果爸爸把他的雞雞放到媽媽的雞雞裏,在裏麵做出種子,那種子就會跑到裏麵更深的地方。當種子遇到媽媽身體裏麵一顆小小的蛋時,這顆小小的蛋就會開始長大,變成一個小孩。”弗裏茨很有興趣地聽著,並說:“我好想看小孩子是怎麽在裏麵做出來的。”我解釋說,這是不可能的,他得等到長大後才能看到,而且到時候他也是自己做。“但是到時候我想跟媽媽做。”“那不可以,媽媽是你爸爸的太太,所以不可以當你太太,不然爸爸就沒有太太了。”“但是我們兩個都可以跟她做。”我說:“不行,那不可以。每個男人都隻有一個太太。等你長大,你媽媽就老了。到時候你會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她就會是你太太。”他眼眶含淚、嘴唇顫抖地說:“但是我們不能跟媽媽住在同一間房子裏嗎?”我說:“當然可以,而且你媽媽會永遠愛你,隻是她不能當你太太。”他接著問了一些細節,包括小孩子在媽媽的身體裏怎麽吃東西?臍帶是什麽做的?臍帶怎麽不見了?他顯得興趣盎然,而且不再出現阻抗。最後他說:“但是我真的很想看一次小孩子是怎麽進去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