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哀悼與憂鬱症》【亞伯拉罕關於憂鬱症的著作在這方麵也極為重要:最早是《關於躁鬱精神病與相關病情的精神分析研究與治療的評論》(Notes on the Psycho-Analytical Investigation and Treatment of Manic-Depressive Insanity and A lied Conditions, 1911)與《力比多發展簡論》(1924)。】一文中,弗洛伊德(1917)說明了認同與內射之間的內在聯係。他後來發現的超我【《自我與本我》(1923)。】(他認為超我形成的原因是內射並認同父親)使人們認識到:認同作為內射的結果,是正常發展的一部分。從這個發現之後,內射與認同就在精神分析的思考與研究中發揮著核心作用。
在進入本文的實際主題之前,我認為概括我在這個主題上的主要結論會有所幫助。超我的發展可以追溯到嬰兒期最早階段的內射;原初內化客體形成了複雜的認同過程的基礎;由出生經驗引起的被害焦慮是焦慮的最初形式,很快,抑鬱焦慮隨之發生;內射與投射從出生起就開始運作,並且不斷互動。這樣的互動既建立了內在世界,又塑造了外在現實的樣子。內在世界包含許多客體(首先是母親),它們從各個層麵在情緒情境中被內化。這些被內化的形象之間的關係,以及它們與自我的關係(當被害焦慮占主導時),常常主要被經驗為帶有敵意的和危險的;而當嬰兒得到滿足且快樂的感覺占優勢時,它們則被感覺是關愛的和好的。這個內在世界可以用內在的關係和事件來加以描述,它是嬰兒自身的衝動、情緒與潛意識幻想的產物。當然,它也受到外在因素帶來的好的和壞的經驗的深刻的影響。【其中,從生命剛開始,母親的態度就是最為重要的,而且在兒童的發展上一直是主要的因素。例如,參見《精神分析的發展》(克萊因等人,1952)。】但是同時,內在世界也影響著他對外在世界的感知,這對他的發展同樣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母親(首先是她的**)是嬰兒的內射與外射過程的原初客體。愛與恨從一開始就被投射到她身上,同時她與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原始情緒一起被內化,因此嬰兒感到存在一個好的和一個壞的母親(**)。母親及其**被貫注得越多(貫注的程度由內在與外在因素共同決定,其中與生俱來的愛的能力是最重要的因素)內化的好**(內在好客體的原形)就越能在嬰兒的心中穩固地建立起來。這一點反過來又影響到投射的性質與強度,特別是它決定了在投射中占優勢的是愛的感覺還是破壞的衝動。【從兩種本能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是:在生死本能之間的鬥爭中,生本能是否占優勢。】
我曾經在不同的地方描述過嬰兒對母親的施虐幻想。我發現,在最早與母親**的關係中出現的攻擊的衝動與幻想,例如:將**吸幹、掏空,很快就發展出更進一步的幻想:進入母親體內,並搶奪她體內東西。同時,通過將排泄物放進母親體內,嬰兒經驗到攻擊母親的衝動與幻想。在這些幻想中,身體的產物和自體的局部被感覺為已經分裂出來,且被投射進母親體內,而且在她體內持續存在著。這些幻想很快就擴展到父親和其他人身上。我也主張:源於口腔—尿道—肛門施虐衝動的被害焦慮和對報複的恐懼,是發展為妄想症和精神分裂症的基礎。
被分裂出來並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的,不隻是自體被感覺為破壞性的和壞的部分,還有被感覺為有價值的和好的部分。先前我曾指出,從生命一開始,嬰兒的第一客體,母親的**(與母親),就被力比多投注,並且這對母親被內化的方式產生了重大影響。接著,這又對他與母親的關係(母親作為外在與內在客體)有重要意義。母親被力比多投注的過程,與嬰兒將好的感覺和自體好的部分投射到母親身上的機製有密切關係。
在進一步工作的過程中,我也逐漸認識到,某些投射機製產生的認同具有重大意義,這些投射機製是內射機製的補充。人們通常把形成認同他人感覺的過程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個體已經將自身的特質和態度加在他人身上),甚至在精神分析理論吸收相關概念之前就是這樣。例如,引起共情的投射機製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精神病學中眾所周知的一些現象,如:一個病人感覺自己實際上是基督、神、國王、名人等等,都和投射有密切的關係。然而,當我在我的論文《從早期焦慮討論俄狄浦斯的情結》中,提出用“投射性認同”【在這方麵,我參考的是赫爾伯特·羅森菲爾德(Herbert Rosenfeld)的論文:《對一例帶有人格解體的精神分裂狀態的分析》(1947)、《對於男同性戀與妄想症、妄想性焦慮及自戀的關係的評論》(Remarks on the Relation of Male Homosexuality to Paranoia, Paranoid Anxiety, and Narcissism, 1949)及《關於慢性精神分裂症中意識混亂狀態的病理學評論》(1950)。這些論文都和這裏討論的問題有關。】這個術語來表示那些形成一部分偏執—分裂心理位置的過程的時候,引起這些現象的機製尚無詳細研究。我在那篇論文中得出的結論,都是根據我早期的一些發現,【參見《兒童精神分析》。】特別是嬰兒的口腔—尿道—肛門施虐幻想和衝動以多種方式攻擊母親的身體,包括將排泄物和自體的某些部分投射到她的身上。
投射性認同與發生在生命最初三到四個月的發展過程(偏執—分裂心理位置)密切相關。此時分裂正處於高峰,並且被害焦慮也占主導地位。自我的大部分尚未整合,因此容易分裂它自己、分裂情緒以及分裂它的內部和外部客體,但是分裂也是一種對抗被害焦慮的基本防禦。這個階段出現的其他防禦還有:理想化、否認以及對內部和外部客體的全能控製。投射帶來的認同意味著結合了兩個過程:一是部分自體的分裂,二是將他們投射到(或是進入)另外一個人。這些過程產生許多後果,從根本上影響著客體關係。
在正常發展中,在生命第一年的四到六個月間,由於自我整合自身及合成客體的能力提高,被害焦慮減少,抑鬱焦慮占主導地位。這就會帶來哀傷與罪疚感——因為(在全能幻想中)對客體造成了傷害,而這個客體現在被感覺為既是被愛的又是被恨的。這些焦慮與對抗它們的防禦代表了抑鬱心理位置。在這個關頭,為了逃離抑鬱心理位置,可能會發生向偏執—分裂心理位置的退行。
我還提出,內化對於投射過程極為重要,特別是內化的好**,起著自我的一個核心的作用,好感覺可以從這裏被投射到外部客體身上。它強化了自我,抵消了分裂與分散的過程,增強了整合與合成的能力。因此,內化的好客體是整合而穩定的自我和良好的客體關係的前提之一。我認為,在最早的嬰兒期,整合的傾向(與分裂同時存在)是心理生活的主要特征。需要整合的一個主要因素是:個體感到整合意味著活著、愛著,並被內在和外在的好客體所愛。也就是說,在整合與客體關係之間存在著密切關係。相反,我認為混亂、崩解和分裂導致的缺乏情緒的感覺,都和對死亡的恐懼有密切關係。我曾(在《分裂機製》一文中)主張,恐懼被內在的破壞力所滅絕,是所有恐懼最深的根源。分裂,作為對抗這種恐懼的最初防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有效的:它分散了焦慮,中斷了情緒;然而從另一種意義上來看,它又是失敗的,因為它導致了一種近似死亡的感覺——這是伴隨而來的崩解與混亂感帶來的情緒。我認為精神分裂病人的痛苦還沒有被充分了解,因為他顯得毫無情緒。
在此,我希望比我的論文《分裂機製》更加深入,我認為一個安全建立的好客體(意味著對它有安全建立的愛)給予自我富足豐饒的感覺,這種感覺使力比多迸發出來,並將自體好的部分投射到外在世界,而不會產生耗損的感覺。於是自我也能夠感到它不僅能夠從其他資源攝入好的品質,也能夠再內射它之前給出去的愛,這樣自我因為這整個過程而得到豐富。換句話說,在這種情況下,在給出與攝入、投射與內射之間有一種平衡。
而且,隻要在滿足與愛的狀態中攝入了未受傷的**,這就會影響到自我分裂與投射的方式。像我先前提出的,分裂的過程有很多種(關於這一點,仍然有許多尚待發現之處),而且它們的性質對於自我的發展極為重要。包含一個未受傷的**和**的感覺(盡管並存著一個被吞噬的,因此裂為碎片的**的幻想)會產生這樣的作用:分裂與投射並非主要與人格的碎裂的部分相聯係,而是與自體更凝聚的部分相聯係。這意味著自我沒有暴露在因為碎裂而發生的致命弱化之下,並且因此更能反複地取消分裂,並且在其與客體的關係上達到整合與合成。
相反,摻雜著恨而被攝入的**——因而被感覺為具有破壞性——成為所有內部壞客體的原形,驅使自我進一步地分裂,並成為內在死本能的代表。
我已經提到,將好**內化的同時,外在的母親也受到力比多的貫注,弗洛伊德曾經在不同的地方描述過這個過程和它的一些啟示:例如,提到戀愛關係中的理想化,他說,【《群體心理學與自我的分析》(Group Psychology and the Analysis of Ego, 1921, S.E.18, 第112頁)。】“我們用對待自我的方式來對待客體,這樣在戀愛中,相當多的自戀力比多流溢到客體……我們愛它,是因為我們一直努力想要為我們的自我達到完美……”【安娜·弗洛伊德曾經在其“利他的臣服”(altruistic surrender)概念中描述了投射的另一個方麵,這種投射是朝向所愛的客體,並對它發生認同。《自我預防與機製》(The Ego and the Mechanisms of Defence, 1937)第十章。】
在我看來,弗洛伊德所描述的過程意味著,這個被愛的客體被感到是包含著自體的裂解的、被愛的和被珍視的部分,這個部分以這種方式繼續在客體內部存在,客體於是成為自體的延伸。【最近我閱讀弗洛伊德的《群體心理學與自我的分析》,我覺得他好像意識到通過投射而產生的認同過程,雖然他並沒有借用某個特殊的術語將它與他主要關注的通過內射而產生的認同過程區分開來。艾略特·賈克(Elliott Jaques, 1955)引述了《群體心理學與自我的分析》中的一些段落,認為他們暗指經由投射而產生的認同。】
以上是我的《從早期焦慮討論俄狄浦斯的情結》這篇論文的成果的一個簡要概述。【也見《關於嬰兒情緒生活的一些理論性結論》(1952)。】然而,我並未將自己局限在那篇文章所討論的觀點上,而是進一步提出一些觀點,並且詳述了一些文中隱含卻未明確陳述的觀點。我現在要通過分析法國小說家朱利安·格林(Julian Green)所寫的一個故事【《如果我是你》(If I Were You, London, 1950),由J. H. F. McEwen譯自法語。】,舉例說明我的一些觀點。
一部描寫投射性認同的小說
主人公法比安·埃斯培索(Fabian Especel)是一個年輕的職員。他不快樂,而且對自己不滿意,特別是不滿意他的外表、他無法得到女人的歡心、他的貧窮以及令他感到自己無可救藥的低下工作。他覺得母親要求的宗教信仰是個沉重的負擔,但是卻無法擺脫。他的父親在生前賭博而揮霍掉所有的錢,而且與別的女人們過著****的生活。當他仍在就學時,父親就因為心髒衰竭過世了,人們認為是因為生活**所致。法比安對命運明顯的怨恨與反叛,和他對父親的怨恨有密切的關係,因為父親的不負責任剝奪了他有更好的教育與前程的機會。看起來,這些感覺導致了法比安對財富與成功的無窮渴望,並且對於比他擁有更多的人懷著強烈的羨慕與恨意。
這個故事的要旨是:通過和魔鬼的契約,法比安獲得了變成他人的魔力,魔鬼利用假的承諾(快樂)來引誘他接受這個不祥的禮物。魔鬼教法比安一種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的秘方,這個秘方包括了他自己的名字;而且非常重要的是,不論發生什麽事,他都必須記住這個秘方,還有自己的名字。
法比安選中的第一個對象是一名端咖啡給他的侍者。咖啡是他僅能負擔的早餐。這次投射的企圖沒有任何結果,因為此刻他仍然顧慮到他未來受害者的感覺,而且這個侍者在被問到是否願意交換身份時,拒絕了他。法比安下一個挑選的對象是他的雇主普加(Poujars),他強烈地羨慕這個人。法比安認為他有錢,能夠充分享受生活,而且擁有淩駕他人的權利——特別是淩駕於法比安。作者這樣描述法比安對普加的羨慕:“啊!太陽,他似乎常常覺得普加先生將它藏於自己囊中。” 法比安也很怨恨他的雇主,因為他覺得自己被其羞辱,並拘禁在辦公室裏。
在法比安對著普加的耳朵輕聲念出密語之前,他對普加說話的態度,就像普加經常對他說話的樣子一般——鄙視與侮辱的方式。轉換的過程會使他的受害者進入法比安的身體並昏倒。法比安(現在在普加的身體內)開出一張以法比安為抬頭的巨額支票,他從法比安的口袋中找出他小心翼翼寫下來的法比安的地址。(這張寫著法比安名字和地址的小紙片,在接下來的兩次轉換中,他一直帶在身邊)他將支票放入法比安的口袋,並派人將他送回家,由他的母親來照顧他。法比安-普加的心裏非常惦念自己身體的命運,因為他覺得有一天,他也許會想要回到原來的自我。他不想見到法比安恢複意識,因為他害怕在自己原來的臉上見到普加驚恐的眼神(他已經和普加交換了位置)。看著仍不省人事的法比安,他一邊思量著是否有人曾愛過他,一邊欣喜能夠擺脫平庸的樣子和寒酸的衣服。
很快,法比安-普加就發現了這種轉換的缺點。他感到被這個肥胖的新身體壓迫著,並失去了食欲,而且注意到原先困擾著普加的腎髒問題。他沮喪地發現自己不隻接收了普加的外表,也接收了他的個性。他已經和舊有的自我隔離,不大記得任何關於法比安的生活與處境。他決定在普加的軀體裏不必要的時間他一分鍾都不能多待。
帶著普加的皮夾離開辦公室,他漸漸明白他讓自己陷入了一個極為嚴峻的處境。他不僅厭惡此人的個性、外表以及他所獲得的不愉快回憶,還擔心在普加的年齡會缺乏意誌力與自主性。想到自己可能無法凝聚能量來轉換成另外一個人,他充滿了恐懼。他決定下一個對象必須選一個年輕健康的人。他在一家咖啡廳看見一個強壯的年輕人。這人雖然長得醜,又高傲且愛爭論,但總體而言,這個年輕人顯現出自我肯定、充滿活力與身強體健。法比安-普加越來越擔心他也許永遠無法擺脫普加,於是決定和這個年輕人接觸,雖然年輕人非常怕他。他給這個年輕人一疊鈔票,這樣法比安-普加在轉換後還能有錢。同時分散年輕人的注意力,這樣他可以趁機輕聲對著他的耳朵念密語。他還把寫有法比安姓名和地址的紙條放入年輕人的口袋。不一會兒,法比安剛離開的普加昏倒了,而法比安進入了這個叫作保羅·艾斯梅納德的年輕人的身體。他充分地感受到年輕、健康和強壯的極度喜悅。比起第一次轉換,他失去了更多原本的自我,而轉換為新的人格。他很驚訝地發現手上有一疊鈔票,口袋裏有一張紙,上麵寫著法比安的名字和地址。不久他想起了貝莎,就是保羅·艾斯梅納德一直在追求而未能如願的女孩。貝莎跟他說過的難聽的話,比如他長了一張殺人凶手的臉,令她害怕。他口袋裏的錢讓他充滿信心,他徑直來到她家,決心要她順從自己的欲望。
雖然法比安已經潛入保羅·艾斯梅納德體內,但他對於在紙條上看到的法比安的名字感到越來越困惑,“那個名字以某種方式保留著他存在的核心。” 他感到被囚禁在一個陌生的身體裏,承載著巨大的雙手以及緩慢的大腦,他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以他的愚笨,再努力也是枉然,他不明白“想要自由”對他而言到底是什麽意思。在前往貝莎住處的時候,這些思緒在他的腦海中閃過。貝莎試圖將他鎖在門外,但他仍強行進入了她的房間。貝莎尖叫起來,他用手捂住她的嘴,要使她安靜下來。在接下來的掙紮中,他把她勒死了。過了一段時間,他才漸漸明白自己做了什麽事情。他嚇壞了,不敢離開貝莎的公寓,因為他聽到有人在樓裏走動。忽然,他聽到有人敲門,他打開門,看見了魔鬼,此時他已經認不出他了。魔鬼帶他離開,又教了他一次法比安-艾斯梅納德已經忘記的密語,並且幫助他記起關於他原本自我的一些事情。魔鬼也警告他,以後不可以進入一個笨到不會使用密語的人身上,免得無法繼續轉換。
魔鬼帶他來到一間閱覽室,尋找法比安-艾斯梅納德可以轉換的對象。他們挑中了艾曼紐·弗格森。弗格森和魔鬼立刻認出了彼此,因為弗格森一直在對抗魔鬼——魔鬼總是盤旋在不安的靈魂周圍。魔鬼指示法比安-艾斯梅納德對著弗格森的耳朵輕聲念出密語,轉換成功了。法比安一進入弗格森的身體和人格,就恢複了他的思考能力。他想知道他上一個受害者的命運,並多少關心著弗格森(現在在艾斯梅納德的身體內),弗格森會被指控法比安-艾斯梅納德所犯的罪。他感到對這個罪行有部分責任。因為就像魔鬼所說的,犯下凶案的手在幾分鍾之前還是屬於他的。在與魔鬼分開前,他也詢問了法比安和普加的情況。他恢複了一些原來自我的記憶,注意到自己越來越像弗格森,接收了他的人格。同時他覺察到他的經曆已經增加了他對人們的了解,因為現在他比較能夠了解普加、保羅·艾斯梅納德和弗格森的心理狀態了。他也感覺到同情,這是一種他不曾知道的情緒。他又回去了解弗格森(在艾斯梅納德的身體內)的狀況。然而,一想到自己得以逃脫,以及他的受害者在他的角色上會遭遇什麽樣的苦難,他的心中一陣竊喜。
作者告訴我們:法比安原來本性的某些元素進入了這次轉換,比過去兩次轉換更多,特別是法比安個性中好探索的那一麵,使法比安-弗格森發現了更多弗格森的人格。他還發現自己被一些猥褻的明信片吸引,那是他從一個開小雜貨店的老婦人那裏買的。在她的店裏,那些卡片藏在其他物品後麵。法比安對於他的這種新的本性感到惡心。他討厭放置卡片的旋轉架轉動的噪音,覺得這些噪音會持續幹擾他。他決定擺脫弗格森,他現在能夠用法比安的觀點來對弗格森做相當程度的評判。
不久,一個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喬治來到這家小店。蘋果般紅潤的雙頰,讓他顯得天真無邪。法比安-弗格森立刻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喬治讓他想起那個年紀的自己,他對這孩子產生了疼愛之情。法比安-弗格森尾隨男孩離開小店,很有興趣地觀察著他。忽然,他想要轉換進入這個男孩。他反抗著這個**,他覺得自己以前從未反抗過任何**,因為他知道竊取這個男孩的人格和生命是一種罪行。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將自己變成喬治。他跪在孩子身旁,對著男孩耳朵裏輕聲念密語,他處在極度的情緒化和懊悔的狀態。然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法比安-弗格森這才知道魔法對孩子是沒有作用的,因為魔鬼對他們沒有影響力。
法比安-弗格森很害怕無法離開他越來越不喜歡的弗格森。他覺得自己是弗格森的囚犯,努力保留自己身上法比安的部分,因為他明白弗格森沒有幫助自己逃脫的主動性。他試了幾次,接觸了一些人,但是都失敗了。他很快陷入了絕望,害怕弗格森的身體將成為他的墳墓,他得留在那兒,一直到死。“他總有這樣的印象——他正被慢慢地,但確定無疑地關起來;原本開著的門在他麵前緩緩地關上了。” 最後,他還是成功地轉換,進入了一名英俊健康的年輕人,二十多歲的他,名字叫作卡密爾。在這裏,作者初次為我們介紹了一個大家庭,包括卡密爾的妻子斯蒂芬妮、她的堂妹愛麗絲、卡密爾自己,他的弟弟,還有小時候就收養他們的老叔父。
法比安-卡密爾進入房子,他似乎在尋找什麽,他上樓到各個房間巡視,直到他來到愛麗絲的房間。當他見到鏡子裏的影像時,他非常高興,發現自己是如此英俊強壯。但是不久以後,他發現事實上自己是轉換到一個不快樂、軟弱、無用的身體裏了。他決定要離開卡密爾,同時,他也注意到愛麗絲對卡密爾熱情而不求回報的愛。愛麗絲進來了,他告訴她他愛她,而且之前應該娶她,而不是娶她的堂姐斯蒂芬妮。愛麗絲既驚訝又害怕,因為卡密爾從來就沒有表現出一點愛她的訊息,她跑開了。被獨自留在愛麗絲房間裏的法比安-卡密爾同情地想著這個女孩兒的痛苦,並且想著他可以愛她,使她快樂。然後他突然想到,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可以通過將自己變成愛麗絲而感到快樂。不過他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因為他不確定如果把法比安變成愛麗絲的話,卡密爾是否會愛她,他甚至也不知道他自己(法比安)是否愛愛麗絲。他正在思索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覺察到,他喜歡愛麗絲的部分是她的眼睛,那似乎是他熟悉的。
在離開那個房子之前,法比安-卡密爾報複了叔父——一個偽善又暴虐的人,報複他曾對這個家造成的所有傷害。他也特別替愛麗絲報複了她的情敵斯蒂芬妮,懲罰她並羞辱她。法比安-卡密爾侮辱老人之後走了,留下他怒氣衝衝,卻也無能為力。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用卡密爾的外表回到這所房子了。不過在離開前,他堅持要愛麗絲聽他說幾句話,盡管她仍然怕他。他告訴她自己並不是真的愛她,並且要她一定放棄對卡密爾的無望之戀,否則她永遠也不會開心。
和先前一樣,法比安對他轉換進入的人感到憎惡,因為他發現這個人毫無用處。於是他高興地想象著離開卡密爾之後,他的叔父和妻子將會如何對待他。他舍不得離開的人是愛麗絲。他突然想到她的眼睛像什麽了。她的眼中含著“渴望永遠無法被滿足的哀傷”。刹那間他知道那是法比安的眼睛。當這個他已經完全忘記的名字回到腦海裏,他將它大聲念出來,他模糊地記起一個過去隻有在夢中才知道的“遙遠國度”,因為他對法比安的真實記憶已經完全消失了,而且當他匆忙逃離弗格森,轉換到卡密爾時,他並未帶著法比安的名字和地址,或是錢。從此刻開始,對法比安的渴望控製了他,他努力想恢複舊有的記憶,是一個小孩子幫助他認出自己就是法比安。因為當這個孩子問他叫什麽名字時,他直接回答“法比安”。現在法比安-卡密爾在身體與心理兩方麵,都越來越朝著能夠找到法比安的方向移動著,正如他所說的:“我想要再次成為自己。” 他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呼喊這個名字,這個舉動表現了他極度的渴望,他等待著回應。他想起了已經遺忘的秘語,希望自己能夠記起法比安的姓。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棟建築、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對他都有特別的意義,他覺得它們“帶著某些給他的訊息”。在一股衝動的驅使下,他繼續走著,就這樣,他來到那位老婦人的小店——其實是弗格森一直熟悉的。在這陰暗的小店裏,環顧四周,他覺得是在“探索記憶中的一個秘密角落,就好像環視著自己的內心”,那裏充滿“無盡的憂鬱”。當他推動放置明信片的旋轉架,嘎吱作響的噪音奇妙地影響著他。他匆忙離開小店,下一個目標是那間閱覽室。在那裏,法比安-艾斯梅納德在魔鬼的幫助下,轉換進入了弗格森。他大喊“法比安”,但是沒有回應。接著他經過法比安-艾斯梅納德殺死貝莎的那棟房子,他感到被驅使著走進去,去了解在一群人指指點點的那扇窗子後麵發生了什麽事。他懷疑這裏也許是法比安住的房間,但是當他聽到人們談論著三天前發生的凶殺案,而凶手尚未找到,他感到恐懼,偷偷離開了。他繼續走著,感到周圍的房子和商店更熟悉了。到達當初魔鬼企圖收買他的地方,他無限感慨。最後他來到法比安住的房子,門房讓法比安-卡密爾進去,當他開始爬樓梯時,一陣疼痛揪住他的心。
在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三天中,法比安一直躺在**,不省人事,由媽媽照料著。當法比安-卡密爾來到這個房子上樓時,他蘇醒過來,並且變得心神不安。法比安聽到法比安-卡密爾在門後叫著他的名字,起身來到門邊,但是無法打開門。法比安-卡密爾通過鑰匙孔念了密語,隨即離開。母親發現法比安不省人事,躺在門邊,不過他不久就回過神來,並恢複了一些力氣。他非常想知道這幾天裏,他不省人事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特別是關於遇見法比安-卡密爾的事。但是他被告知沒有任何人來訪,而且從他在辦公室昏倒開始,他已經不省人事地躺了三天。母親坐在床邊,他心中充滿被她愛的渴望,也渴望能夠表達對她的愛。他想摸摸她的手,投入她的懷抱,但是感到她不會回應。盡管如此,他明白如果自己過去對她的愛更強烈一些,她會更愛他的。他體驗到的對她的炙烈深情,忽然擴展到全人類,他感到充盈著無盡的快樂。母親建議他應該禱告,然而他隻記得“我們的天父”這幾個字,之後他又感到充滿這種神秘的快樂,旋即死去。
解析
一
這個故事的作者,對於無意識的心靈有深刻的洞察,這點可以從兩方麵看出:一是他描述事情和人物的方式,二是他選擇的法比安的投射對象——這一點尤其有趣。法比安的人格與奇遇闡明了某些關於投射性認同複雜難懂的問題。我對這些充滿了興趣,因此嚐試分析這些豐富的材料,就如同他是一個病人一樣。
在討論投射性認同(對我而言是本書的主題)之前,我必須思考內射與投射過程之間的相互作用。我認為,這一點在這部小說中也有描繪。例如,作者描述了不快樂的法比安有凝視星星的衝動:“隻要他像這樣凝視著籠罩四野的夜空時,他就感到輕飄飄地升起來,在世界之上……就像通過努力凝視夜空,他內在的深淵(對應著他的想象所窺視到的令人暈眩的深度)正在被打開。” 我認為,這意味著法比安同時觀看遠處及自己的內在,他將他所愛的內在客體與自己好的部分投射給天空與星星,也攝入了天空與星星。他專心凝視星星的行為,還可以解釋為,重新獲得他感到失去或是遠離的好客體的一種嚐試。
法比安內射認同的其他方麵,有助於說明他的投射過程。一個深夜他在房間裏覺得孤單,像往常一樣,他渴望“從這棟樓裏的周圍其他居民那裏聽到某些生命的跡象”。法比安將父親的金表放在桌上,他對它有很深的感情,特別喜歡它,是因為“它的豐滿與光滑,還有表盤上標示清晰的數字”,這隻表還隱隱地帶給他一種自信。當表躺在他桌上的文件中時,他感到整個房間有一種更有秩序的嚴肅氣氛,也許是因為“它細碎而又令人舒緩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具有安慰的作用”。看著這隻表,聽著它的滴答聲,他默想著父親一生的歡樂與心酸。這些都已隨著滴答聲逝去,可這隻表卻似乎仍然鮮活,獨立於那個已死去的前主人。在較早的一個段落中,作者說自孩提時代起,法比安“一直被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深深地困擾著,這種東西難以言傳,從來就不是他的意識所能及……” 我想做如下結論:那隻表具有某些父性的特質,例如秩序和嚴肅,它將這些特質傳遞到他的房間,並且在更深的層次傳遞給法比安本人。換句話說,這隻表代表了好的內化父親,是他希望永遠存在的。超我的這個層麵和他母親的品性端正、講究秩序連接在一起,而和父親的情欲與“**”的生活形成對比——手表的滴答聲也提醒了他這一點。他也認同這輕浮的一麵,從他征服了許多女人就能看出這一點,雖然這種成功還是無法讓他覺得滿足。
然而,內化父親的另一麵是以魔鬼的形式表現的。我們讀到:當魔鬼走向法比安,他聽到樓梯上回響的腳步聲,“他開始感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就像兩側太陽穴在怦怦直跳”。稍後麵對魔鬼時,他感到“麵前的形象似乎會一直長,一直長,直到它像一片黑暗籠罩整個房間”。我認為,這表達了魔鬼(壞父親)的內化,黑暗也指他對於攝入這樣一個邪惡客體所感到的恐懼。後來法比安和魔鬼一起坐馬車旅行時,他睡著了,夢見“他的旅伴沿著椅子向他緩緩靠近”,而且他的聲音“似乎將他包裹起來,捆住了他的臂膀,油膩膩地湧動著,將他窒息”。這裏我看到法比安對壞客體侵入自身的恐懼。在我的《從早期焦慮討論俄狄浦斯的情結》這篇文章中,我將這種恐懼描述為侵入他人衝動(即投射式認同)的後果。進入自體的外在客體與被內射的壞客體有很多相似之處。這兩種焦慮緊密相連,而且易於相互增強。我認為,這種與魔鬼的關係重複了法比安早期對父親一個方麵的感覺,即感覺為壞的肉欲的父親。另一方麵,他的內化客體的道德成分可以從魔鬼對“肉欲”有一種禁欲主義的蔑視看出。【父親與母親所具有的各種不同且互相矛盾的特質(理想的與壞的),在兒童的客體關係發展中都是一個熟悉的特征。同樣地,這些衝突的態度也促成了某些形成超我的內在形象。】這方麵是受到法比安對道德的禁欲的母親的認同的影響。因此,魔鬼同時代表了雙親。
我已經指出法比安內化的父親的某些方麵。它們之間的不協調是他心中永無休止的衝突的來源。雙親之間的實際衝突加劇了這種不協調。而且由於他內化了父母之間惡劣的關係而持續存在。我希望說明的是,他認同母親的各種方式同樣複雜。來自這些內在關係的迫害與抑鬱促成了法比安孤獨不安的情緒和想要逃離他所恨客體的衝動。【我曾經提出(《從早期焦慮討論俄狄浦斯的情結》):投射性認同出現在以分裂過程為特征的偏執—分裂心理位置期間。在上文中,我曾指出法比安的抑鬱及其無價值感,加重了他想要逃離自體的需要。被加強的貪婪與否認是抵製抑鬱躁狂的防禦特征,它們和嫉羨一起,都是投射性認同的一個重要因素。】作者在前言中引用彌爾頓(Milton)的詩句“你成為自己的牢房”(Thou art become the Dungeon of thyself)。
有天晚上,法比安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一想到要回到住處,他就充滿恐懼,他知道他在那裏隻能找到他自己。他也不能逃進一段新的戀愛,因為他知道,一如既往,他很快就會再次厭倦。他思索著:為什麽他如此難以取悅?他記起人家曾告訴他,他想要的是“象牙與黃金的雕像”。他想,這種過分挑剔的態度可能是承襲自他的父親(唐璜的主題)。他渴望逃離自己,哪怕隻有一小時,離開發生在他心裏那“永不休止的爭吵”。看來他內化的客體對他提出難以協調的要求,這些就是那讓他備感迫害的“永不休止的爭吵”。【在《自我與本我》中,弗洛伊德寫道(S.E.19,第30—31頁):“如果它們(客體認同)占優勢,並且過多的,過於強大而彼此不相容的話,那麽離發生病理的結果就不遠了。不同的認同之間,由於阻抗而彼此切斷,導致的結果是可能發生自我的分裂,也許所謂‘多重人格’案例的秘密就在於不同的認同依次掌控了意識。即使沒有進展到這種程度,也存在著自我與其分裂出的不同認同之間的衝突,而這樣的衝突不能完全被描述為病態的。”】他不止憎恨內在的迫害者,也因為含有這樣的迫害者而感到毫無價值。這是罪疚感的必然結果,因為他感到自己的攻擊衝動與幻想已將雙親變成了報複的迫害者,或是已將他們摧毀了。於是,自我憎恨雖然是朝向壞的內在客體,但最終聚焦在個體自身的衝動,這些衝動被感到已經危及或破壞自我及其好客體,或將要危及或破壞自我及其好客體。
貪婪、嫉羨和憎恨,這些攻擊性幻想的主要原動力是法比安性格的主要特征。作者讓我們看到,這些情緒驅策法比安去攫取他人擁有的東西,包括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它們驅使他難以抗拒地走向我所描述的投射認同。故事中有一處,法比安已和魔鬼達成協議,即將試驗他剛獲得的能力,他大喊道:“人類啊!我馬上就要喝著這滿滿一大杯了!” 這裏暗示的是他要啜飲永不耗竭的**的貪婪願望。我們可以斷定,這些情緒以及通過內射和投射而來的貪婪認同,最初是在法比安與其原初客體(即父親和母親)的關係上體驗到的。我的分析經驗顯示,生命後期的內射與投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重複了生命最早期的內射與投射模式。外在世界一再地被攝入又被放置出來——再內射與再投射。正如我們在故事中發現的,法比安的貪婪是因為他的自我憎恨以及逃離自己人格的衝動一再加強。
我對這部小說的解析是,作者呈現了情緒生活的兩個根本方麵:嬰兒的經驗及其對成人生活的影響。在前幾頁中,我已經觸及了某些嬰兒期的情緒、焦慮、內射與投射。我認為這些是法比安成人人格與經驗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