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九章 論認同 (195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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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通過討論我在故事梗概中沒有提及的一些片段,來證明這些假設。從這個角度匯整各種事件的時候,我不會依照書本或是法比安發展的時間順序。我更願意把它們當作嬰兒期發展的某些特定方麵的表現來加以考慮。並且我們必須記住,特別是在嬰兒期,情緒經驗不僅是連續的,而且在相當程度上幾種經驗會同時發生。

我認為小說中有個插曲,對於理解法比安的早期發展具有根本的重要性。法比安-弗格森在入睡時,為他的貧窮和無能感到非常沮喪,並且非常害怕自己無法再轉變成另一個人。醒來時,他發現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比平時更精心地著裝外出。坐在陽光下,他變得安然自得起來,所有在他身旁出現的臉孔都顯得美麗。他也以為在這欣賞美景的當下,沒有“任何欲火焚心的貪念”,這種貪念在過去極易毒害他真正嚴肅思考的時刻。相反,他隻是讚美著,帶著一絲近乎宗教的崇敬。他很快就餓了,因為他未進早餐,他認為是這個緣故,使他感到有點兒頭昏眼花,同時他還體驗到希望與喜悅。他發現這種快樂狀態也是危險的,因為他必須打起精神,采取行動,將自己轉變為另一個人。不過首先饑餓驅使他得找點吃的。【我認為:這種陶醉的狀態可以和達成願望的幻覺(wish-fulfilling hallucination)(弗洛伊德)相比較,嬰兒在現實的壓力下,特別是饑餓的時候,這樣的幻覺無法長久保持。】他走進一家麵包店,想買一個麵包。麵粉和熱麵包的氣息總是讓他想起兒時的假日,在鄉下的房子裏滿是孩子。我相信整個麵包店在他心裏變成了哺育的母親。他專心致誌地看著一大籃子新鮮麵包,伸手去拿時,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他想要什麽。他嚇了一跳,“就像一個夢遊者突然被叫醒似的”。她帶著香甜的氣息,“像一片麥田”。他渴望撫摸她,並且驚訝自己不敢這麽做。他為她的美麗神魂顛倒,感覺可以為她放棄一切信念希望。她遞給他麵包時,他愉快地觀察她的每一個動作,他的視線集中在她的**上,他可以看到衣服下麵那**的輪廓。那白皙的皮膚令他陶醉,他感到難以抵擋的渴望,想用雙手環繞她的腰肢。一離開麵包店,他就滿心悲苦。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麵包摔在地上,並用“他那閃亮的黑皮鞋踐踏它……以此來侮辱麵包本身的聖潔”。隨後他想到那個女人曾碰過它,“在欲望受阻的狂怒之下,他狠狠地咬進麵包最厚的部分”。他甚至不放過剩下的麵包,在口袋中將其撚得粉碎。同時他似乎感到一小塊麵包屑像石頭般卡在喉嚨。他陷入了痛苦。“什麽東西像第二個心髒,在他的胃上方跳動拍打,這東西又大又重”。再想起那個女人,他得出苦澀的結論:他從未被愛過。他和女孩子們所有的風流韻事都汙穢不堪,他從未遇到過一個女人擁有“如此豐滿的**,現在一想到那揮之不去的豐滿的樣子,他就覺得備受折磨”。他決定回到店裏,至少再看她一眼,因為他似乎要“被這欲火焚身”。他覺得她更加可人了,甚至單單是看著她,就無異於撫摸她。之後他看到一個男子和她說話,那男子把手深情地放在她那“乳白”的手臂上。那女子對著男子微笑,他們討論著當晚的計劃。法比安-弗格森肯定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幕,“每一個細節傾注了無限的悲劇感”。男子對女子所說的話語仍在耳畔回響。他無法“抑製內心深處什麽地方發出的那個滔滔不絕於耳的聲音”。絕望中,他用雙手蒙住自己的雙眼。他不記得什麽時候自己忍受過如此劇烈的欲火煎熬。

從這個片段的細節中,我看到法比安對母親**的欲望被強烈地喚醒,以及隨之而來的挫折與憎恨。他想用黑皮鞋踐踏麵包,表達了他的肛門施虐攻擊,而他狠狠地咬入麵包,則是他的食人欲望和口腔施虐衝動。整個情境似乎被內化了,他所有的情緒以及隨之而生的失望與攻擊,也適用於內化的母親。這可以從法比安-弗格森在口袋中將剩下的麵包撚得粉碎看出,從下麵的感受也可以看出:一小塊麵包屑像石頭般卡在喉嚨,(之後馬上)第二個更大的心髒在他胃口上方拍打。在同一片段中,對**以及在和母親的早期關係中經驗到的挫折,似乎和與父親的競爭密切相關。這代表了最早期的情境:嬰兒被剝奪了母親的**,感到他人,首先是父親,從他那裏拿走了**,並且正在享用它——一個嫉羨與嫉妒的情境,在我看來,這是俄狄浦斯情結最早期的情境。法比安-弗格森強烈地忌妒那個他相信可以在夜間擁有麵包店女子的男子,這也指一種內在的情境,因為他感到自己可以在內心聽到那男子對女子講話的聲音。我的結論是,他投入這麽強烈的感情觀察的事件代表了他在過去已經內化的原初場景。在這樣的情緒狀態下,他用雙手遮住雙眼。我認為,他這是喚醒了小嬰兒的願望,也就是希望從未見到並且攝入這個原初場景。

這一章接下來的部分處理了法比安-弗格森對自己欲望的罪疚感。他覺得他必須消滅這些欲望,“就像大火燒盡了垃圾”。他進入一座教堂,卻發現聖水盆裏沒有聖水,那盆已“完全幹涸”。他對於如此忽視聖職感到異常憤怒。他跪下來,陷入抑鬱的狀態。他想,要緩解他的罪疚感和哀傷,解決他此刻重新產生的對宗教的衝突,需要出現奇跡才行。很快,他的抱怨和控訴轉向了上帝,為什麽“他”要將他造得“和中毒的老鼠一樣,病病怏怏,邋遢不堪”?然後他記起一本舊書曾談到許多本該出生的靈魂,卻沒能來到人世。那是上帝的選擇。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安慰,他甚至因為他還活著而感到得意,“他用雙手抱緊自己,像是要向自己確定心髒的跳動”。然後他覺得這些想法非常孩子氣,但得出結論:“真相本身”就是“孩子的構思”(the conception of a child)。之後,他立刻在燭台的所有空位上都放上了祭獻的蠟燭。一個內在的聲音再度**著他說道:要是能在所有這些小蠟燭的照耀下,看到那個麵包店的女子,那情景該有多美!

我的結論是,他的罪疚感和絕望與幻想中的外在與內在的母親及其**的破壞有關,還和與父親的謀殺式的競爭有關,換句話說,與他感到自己的好的內在與外在客體已經被他摧毀有關。這種抑鬱焦慮與一種被害焦慮是有關聯的。因為上帝(代表了父親)被指控將他造成一個卑劣的受毒害的物種。他在這種控訴和一種滿足感之間搖擺不定,滿足的是,比起那些未出生的靈魂,他是被優先創造出來的,而且還活著。我認為,那些從未降生的靈魂代表了法比安未出生的兄弟姐妹。他是獨子的事實,既是罪疚感的原因——因為他被選中得以出生,而他們則沒有,也是滿足和感恩父親的緣由。那個有宗教色彩的想法:“真相本身”就是“孩子的構思”,因此還有另外一層意義,最偉大的創造行為就是創造一個孩子,因為它意味著生命的延續。我認為,法比安-弗格森在燭台上的所有空位放滿蠟燭,並點燃它們,這意味著使母親受孕,並讓未出生的嬰兒獲得生命。於是,想要見到燭光下那個麵包店女人的願望,表達了希望看到她懷上所有他會給予她的孩子的願望。此處我們發現了對母親的 “罪惡”的**欲望,以及通過給予她所有他曾摧毀的嬰兒來修複的意向。從這點上來說,他對“完全幹涸”的聖水盆的憤怒,就不僅僅是基於宗教上的理由。此處我看到的是孩子為母親遭到父親的挫敗和忽視(而不是被愛和受孕)而產生的焦慮。這種焦慮在最小的孩子和獨子身上特別強烈,因為再沒有其他孩子出生,似乎就確認了這樣的罪疚感:他們通過憎恨、嫉妒,和對母親身體的攻擊,阻礙了父母的**、母親受孕以及其他嬰兒的降臨。【我在此觸及了在嬰兒心中產生罪疚感與不快樂的根本原因之一。小嬰兒覺得他的施虐衝動與潛意識幻想是全能的,因此已經、正在而且將要發生結果。對於他的修複願望與幻想,他的感覺也是類似的,但是,對於其破壞力的信念似乎常常要強過他對自身建設力的信心。】由此我斷定,法比安-弗格森通過攻擊麵包店女子給他的麵包,表達了他對母親**的破壞,因此我得到結論:那個“完全幹涸”的聖水盆也代表了在嬰兒期被他貪婪地吸幹並摧毀的**。

法比安與魔鬼的第一次會麵發生在他感到極度挫折的時候,這一點非常重要。他母親堅持要他隔天參加聖餐儀式,因此阻止了他在當晚開始一段新的戀愛關係。然而當法比安反抗母親,去找那個女孩的時候,女孩卻沒有出現。恰在此時,魔鬼進來了。我認為,在這個情境中,魔鬼代表了在母親使嬰兒受挫時,嬰兒被激起的危險衝動。從這個意義上說,魔鬼就是嬰兒破壞衝動的擬人化。

然而,這僅觸及他與母親複雜關係的一個層麵。這個層麵可以通過法比安企圖將自己投射進入端給他寒酸早餐的侍者而得到說明。在小說裏,這是他第一次企圖竊取他人的人格。正如我一再提到的,受貪婪主導的投射過程是嬰兒與母親的一種關係,不過在挫折經常發生之處,這種投射過程最為強烈。【如同我在不同地方所指出的,投射性認同的衝突不僅源自貪婪,還有其他原因。】挫折再度增強了想要無限滿足的貪婪欲望,也增強了想要吸幹**,進入母親身體,以便強力奪取她不給提供的滿足的欲望。我們已經看到,在法比安-弗格森與麵包店女人的關係上,他對**的強烈欲望和挫折在他心裏所喚起的恨意。法比安的整個人格以及他強烈的怨恨和匱乏,都支持了這樣的推斷:在最早期的哺育關係中,他曾經受極大的挫折感,這種感覺在他與侍者的關係上被喚醒了。如果這代表了母親的一個方麵,也就是那個喂養他,但並沒有真正滿足他的母親,法比安想要變成侍者的企圖,也因此代表了想要進入母親體內,以便從她身上奪取更多食物與滿足的渴望。同樣重要的是,這個侍者——法比安企圖轉換進入的第一個客體——是唯一一個他征求同意的人,不過被那個侍者拒絕了。這意味著,在與麵包店女人的關係中如此明白表達的罪疚感,也存在於他和侍者的關係。【在提出這個解釋的時候,我知道這並不是解釋這段情節的唯一方向,侍者也可以被視為未能滿足他口腔期待的父親,而麵包店女人的情節因此更進一步回到與母親的關係中,及其所有連帶的欲望與失望。】

在麵包店女人的片段中,法比安-弗格森經驗了他與母親關係中的所有情緒,也就是口腔期的欲望:挫折感、焦慮、罪疚感以及想要修複的衝動。他也重新經曆了一遍俄狄浦斯情結的發展。強烈的身體渴望、愛戀和崇拜三者的結合,表明從前法比安的母親曾經對他呈現出兩種母親的形象:使他經驗到口腔與性器欲望的母親,以及理想的母親——也就是應該在祭獻蠟燭的燭光下被欣賞、崇拜的母親。事實上,在教堂裏的這種崇拜,他沒有成功,因為他覺得無法克製自己的欲望。盡管如此,她代表了不該有**的理想母親。

與應該被當作聖母般崇拜的母親相對的,她還有另一個層麵。我認為,轉變成殺人犯艾斯梅納德,是嬰兒弑母衝動的一種表達。母親與父親的性關係不僅被感覺為是對嬰兒對她的愛的背叛,而且被感覺為是惡劣的、毫無價值的。這種感覺是無意識裏將母親等同於妓女的基礎,這是青春期的特征。貝莎顯然被視為水性楊花的女人,在法比安-艾斯梅納德心中,她就和妓女一樣。母親被視為壞的性欲形象的另外一個例子,是那個黑暗店鋪裏的老婦人。她販賣猥褻的明信片,明信片藏在其他物品的後麵。法比安-弗格森在看這些圖片時,感到既惡心又喜悅,並感到被旋轉架的噪音所困擾。我認為這表達了嬰兒想要觀看和傾聽原初場景的欲望,以及他對這些欲望的強烈反感。這些實際的或是幻想的觀察(偷聽來的聲音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帶來的罪疚感,來自在此情境中對父母的施虐衝動,也和經常伴隨這種施虐幻想的**有關。

另外一個代表壞母親的形象是卡密爾家的女傭。這是一個虛偽的老太太,和壞叔叔一起算計年輕人。法比安自己的母親在堅持要他去做懺悔時,有類似的表現。法比安對聽人懺悔的神父懷有敵意,並且痛恨對他懺悔自己的罪。因此他母親的要求對他來說,必定代表了父母聯合起來壓製其攻擊欲和性欲的陰謀。法比安同母親的關係由這些不同的形象所代表,既顯示出理想化的一麵,也表現了貶低與憎恨。

關於法比安在早期與父親的關係隻有少數線索,但它們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談到法比安的內射認同時,我曾提到他對父親的手表的強烈的依戀之情,以及因手表而生的他對父親的生平及過早結束的生命的看法。我認為從這兩點可以看出他對父親的愛與憐憫,以及對父親早逝的哀傷。參考作者的評論:法比安自從孩提時代起,“就一直被內心的什麽東西所困擾……” 我認為這個內心的什麽東西代表了被內化的父親。

我認為,想要為父親的早逝進行補償,從某種意義上使他繼續活著的欲望,是法比安追求充實完滿人生的衝動和貪婪欲望的主要原因。我想說他是替父親而貪婪。另一方麵,法比安不顧健康,永不滿足地尋找女人,也是在重演父親的命運。父親早亡的原因被認為是**的生活。法比安糟糕的健康狀況再度加深了這樣的認同。他有和父親一樣的心髒病,他也常被告誡不要太過勞累。【這是身體(可能是遺傳的)與情緒因素相互影響的一個例子。】這樣看來,法比安身上有一種走向死亡的驅力,這與他靠進入他人,事實上竊取了他們的生命來延長自己的生命(進而延長內化的父親的生命)的貪婪需求是衝突的。這種尋求死亡和對抗死亡之間的內在掙紮,是他那多變焦躁的心理狀態的一種體現。

正如我們剛才看到的,法比安與內在父親的關係,焦點集中在延長父親的生命和他複活上麵。我想要提出死去的內在父親的另一個層麵。與父親死亡有關的罪疚感——由於希望他死亡的願望——易於將死去的內在父親轉變為迫害者。格林小說中的一個片段指出了法比安與死亡及死者的關係。在法比安與魔鬼達成協議之前,魔鬼在晚上帶他前往一幢凶險的房子,在那兒聚集了一群奇怪的人。法比安發現自己成了強烈關注和嫉羨的中心。他們嫉羨他的東西可以從他們的喃喃低語中聽出“就是因為天分……”。如我們所知,這個“天分”正是魔鬼的神奇密語,它給了法比安轉換進入他人的力量,對他而言,是無限延長他的生命。法比安受到魔鬼“跟班”的歡迎(這是魔鬼非常**的一麵),經不起它魅力的**,被說服接受了這個“天分”。聚集在那裏的人們似乎代表了那些亡靈,它們要麽沒有收到這種“天賦”,要麽無法妥善地使用它。魔鬼“跟班”輕蔑地談論它們,給人的印象是它們沒能充分地利用自己的人生,也許他鄙視它們是因為它們把自己賣給了魔鬼,卻仍是枉然。可能的結論是:這些不滿與嫉羨的人們也代表了法比安死去的父親,因為法比安認為他的父親(事實上他浪費了自己的生命)可能有這種嫉羨與貪婪的感覺。因為害怕內化的父親會吸幹他的生命而產生的焦慮,使法比安更想逃離他自己,也加強了他想要搶奪他人生命的貪婪欲望(認同其父親)。

早年喪父在相當程度上促成了他的抑鬱,但是這些焦慮的根源也同樣可以在他的嬰兒期找到。因為如果我們假定,法比安對麵包店女人的情人的強烈情緒,是他早期俄狄浦斯情結的重複,那我們就可以得到這個結論:他經驗到希望父親死亡的強烈願望。如我們所知,希望父親這個競爭者死亡的願望和恨意,不僅導致了被害焦慮,也因為它們與愛和憐憫相衝突,導致了嬰兒嚴重的罪疚感與抑鬱。有一點很重要,法比安能夠將自己轉換為任何他想成為的人,卻從來就沒有想到要將自己變成他所嫉羨的那個心儀女人的情人。似乎如果他真的進行了這樣的轉換,他會感覺篡奪了父親的位置,並且釋放了他想弑父的恨意。對父親的恐懼以及愛與恨之間的衝突,也就是被害焦慮和抑鬱焦慮,導致他從毫不掩飾的俄狄浦斯願望中退卻。我已經描述過他對母親的態度衝突——還是愛與恨之間的衝突——於是他離開了作為愛的客體的母親,並且壓抑了他的俄狄浦斯情結。

法比安與父親關係的困難,必須與他的貪婪、嫉羨和嫉妒聯係起來考慮。他將自己轉換成普加的動機是極度的貪婪、嫉羨和憎恨。這些就如同嬰兒經驗到的對父親的情緒,因為父親是強有力的成年人,在兒童的幻想中,他因擁有母親而擁有一切。我已經提過,作者用這樣的文字來描述法比安對普加的嫉羨:“啊!太陽,他似乎常常覺得普加先生將它藏於自己囊中。”【“他囊中的太陽”,可能的一個意義是被父親占有的好母親。如我先前所指出的,因為小嬰兒感覺到:當他被剝奪了母親的**時,是父親得到了它。父親納入了好母親,並因而從嬰兒那裏搶走了她。這種感覺激起了嫉羨與貪婪,而且也是發展為同性戀的一個重要刺激因素。】

因為挫折而加深的嫉羨與嫉妒是嬰兒對父母怨憤的原因,並激發了他轉換角色並剝奪他們的願望。從法比安的態度來看,當他與普加交換了位置,並且用一種混合了鄙夷與憐憫的目光來看待從前那個不討喜的自己,我們推斷他該如何享受角色的轉換。法比安懲罰壞父親形象的另一個情境,發生在他是法比安-卡密爾的時候:離開那個房子之前,他羞辱並激怒了卡密爾的老叔父。

如同與母親的關係一樣,在法比安與父親的關係中,我們可以發現理想化的過程及其結果(害怕迫害的客體)。當法比安轉換變成弗格森時,這一點變得清楚了。弗格森對上帝的愛和他對魔鬼著迷之間的內心掙紮是非常劇烈的。上帝和魔鬼代表了理想的父親和完全壞的父親。對父親的矛盾感覺也顯示在法比安-弗格森對上帝(父親)的指控:將他創造成這樣的可憐蟲;然而他又承認對上帝給予生命的感恩。從這些表現中我得出結論:法比安一直在尋找他理想的父親,並且這是導致他投射性認同的強烈刺激。但是,在尋找理想父親這件事上,他失敗了,他注定會失敗,因為他受到貪婪與嫉羨的驅使。所有被他轉換進入的人原來都是卑劣和軟弱的人。法比安因對他們失望而痛恨他們,但是他為這些受害者的命運感到高興。

我曾提出,從一些發生在法比安轉換時的情緒體驗,可以窺見他最早期的發展。關於他成年後的**,我們可以從他遇見魔鬼之前的時期,也就是在他還是原來的法比安時,窺見一斑。我曾說過,法比安的性關係都是短暫的,並且以失望收場。他似乎沒有能力對女人有真正的愛。我將他與麵包店女子那段插曲解釋為他早期俄狄浦斯情感的複蘇。他未能成功處理這些感覺與焦慮,構成了日後性發展的基礎。他沒有變得性無能,而是發展出兩個方向,也就是弗洛伊德描述的(1912)“神聖的與世俗的(或是動物性的)愛”。

即使是這種分裂過程也無法達到其目的,因為事實上,他從未找到他能理想化的女人。但是,他猜測那個能完全滿足他的老婦人是不是“象牙與黃金打造的雕像”。從這可以看出,他心中存在這樣一個人。如我們所知,在法比安-弗格森的角色上,他經驗到對麵包店女人的熱情仰慕(相當於理想化)。我應當說,在無意識裏,終其一生,他都在不斷地尋找他已經失去的理想母親。

法比安將自己轉換進入富有的普加、強壯的艾斯梅納德,最後進入一個已婚男人(有一個美麗妻子的卡密爾),這些都表現出他對父親的認同,這一認同是基於想要和他一樣,並得到他身為一個男人的位置的願望。小說中沒有暗示法比安是同性戀,不過從魔鬼“跟班”(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說服了法比安,使他能夠克服懷疑與焦慮,與魔鬼達成協議)對他有強烈的身體吸引力,可以看出一項同性戀的指標。我曾提及,法比安害怕魔鬼會對他有(他想象的)性方麵的越軌動作,但是想要成為父親情人的同性願望,更直接地顯現在他與愛麗絲的關係上。正如作者指出的,他之所以被愛麗絲(她的雙眼)所吸引,是因為對她有所認同。有一刻他被引誘將自己轉變為她,隻要他可以確定英俊的卡密爾會愛她,但是他明白這件事不會發生,於是決定不要變成愛麗絲。

在這個情境下,愛麗絲不求回報的愛似乎表達了法比安的反向俄狄浦斯情境:將自己放在被父親所愛的女人的角色上,意味著置換或是摧毀母親,並且激起強烈的罪疚感。事實上,故事中愛麗絲所恨的情敵,是卡密爾那位鬱鬱寡歡但美麗的太太,我認為她也是另一個母親的形象。有趣的是,直到最後,法比安才經驗到想變成女人的願望。這一點可能與被壓抑的欲望和衝動的再現有關,也與針對其早期女性衝動和被動同性戀衝動的強大防禦的減弱有關。

從這個材料可以得到一些關於法比安遭受的嚴重身心障礙的結論:他與母親的關係在本質上是不安的。如我們所知,她是個盡職的母親,對兒子身體與精神健康的關心超過一切,但是她缺乏柔情蜜意。有可能在他還是嬰兒時,她就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他。我曾提到法比安的性格,也就是貪婪、嫉羨與怨恨,指出了他的口腔期怨恨是很強烈的,並且從未能加以克服。我們可以斷定,這些挫折感延伸到他的父親,由於在嬰兒的幻想中,父親是第二個被期待得到口腔滿足的客體。換句話說,法比安同性戀的積極的一麵,在根本上是受到幹擾的。

無法緩解基本的口腔期欲望與焦慮,導致了許多後果,這從根本上意味著偏執—分裂心理位置尚未被成功地修通。我認為,法比安就是這樣的,因此他也尚未適當地處理抑鬱心理位置。基於這些原因,他的修複能力受到損傷,無法在日後應對被害和抑鬱的感覺,結果是她與父母和其他人的關係,大致上都非常不能令他滿意。從我的經驗來看,這些都意味著他無法在內在世界【對好母親的穩固內化(一個具有根本重要性的過程)程度上會有所不同,而且永遠也不會達到這樣一個程度——就是它不會因源於內在或外在的焦慮而受到動搖。】穩固地建立好**,也就是好母親。這是一個在起始點的失敗,連帶使他無法發展出對一個好父親的強烈認同。法比安過度的貪婪,在某種程度上是源於他對內在客體的不安全感,影響了他的內射與外射過程,以及(由於我們也是在討論成人的法比安)再內射與再投射的過程。這些困難都是導致他無法與女人建立愛的關係的原因,也就是在他性發展方麵造成幹擾的原因。在我看來,他在強烈壓抑的同性戀與不穩定的異性戀之間搖擺不定。

我已經提到許多在法比安不愉快的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外在因素,例如,父親早逝、母親缺乏情感、貧窮、工作不滿意、他與母親在宗教信仰方麵的衝突、他身體上的疾病(很重要的一點)。我們可以從這些事實中進一步得出結論:法比安父母的婚姻顯然是不快樂的,這可以從他的父親在外麵找樂子看得出來。母親不僅不能表現溫情,如我們推斷,她也是一個不快樂的女人,從宗教中尋求慰藉。法比安是獨子,他無疑是寂寞的。法比安的父親在他求學時期過世,剝奪了他繼續上學的機會和成功創業的前景,這一點也激起了他的被害和抑鬱的感覺。

我們知道,從他首次轉換到回家的所有事件,應該是發生在三天的時間裏。在這三天裏,如我們所見,最後,當法比安-卡密爾與他原來的自我重聚,法比安已經昏迷臥床,一直被他母親照顧著。就像她告訴他的,他在雇主的辦公室行為失常之後就昏倒了。他被帶回家,從那以後就一直不省人事。他提到卡密爾來訪的事,她以為他已經神誌不清了。也許作者想讓我們將整個故事當作法比安臥病瀕死期間的幻想。這意味著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都是他內心世界中的形象,再一次說明了,內射與投射在他心裏以最密切的互動運作著。

作者非常具體地描述了形成投射性認同的潛在過程。法比安的一部分真的離開了他自己,而進入了他的受害者。這件事在雙方都伴隨著強烈的身體感覺。我們得知:法比安裂解的部分以不同的程度潛入他的客體中,而失去了屬於原來的法比安的記憶與特征。因此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與作者非常具象的關於投射過程的概念一致):法比安的記憶和他人格的其他層麵則留在被遺棄的法比安身上。當分裂發生時,法比安應該已經保存了相當多的自我。法比安的這一部分停留在休眠狀態,直到他人格裂解的部分歸來。在我看來,法比安的這部分代表了自我的一個成分——在其他部分被投射到外麵的世界而失去時,這個成分是病人無意識裏感覺到保存下來的部分。

作者用來描述這些事件的空間和時間用語,事實上就是我們的病人經驗這些過程的方式。病人感覺自體的某些部分再不可用、遙不可及,或者幹脆消失不見。當然,這是構成分裂過程基礎的一個幻想,然而這樣的幻想卻有影響深遠的後果,並且強烈地影響自我的結構。它們的影響在於:那些病人感覺被隔離的自體的部分(通常包括他自己的情緒),在當下是無法被分析師或病人觸及的。【這些經驗還有另外一麵,比如寶拉·海曼(Paula Heimann, 1955)在他的文章中描述的:病人意識到的感覺也能夠表達他的分裂過程。】他不知道自己某些分散到外在世界的部分在何方,這種感覺是極度焦慮與不安全感的來源。【我在《從早期焦慮討論俄狄浦斯的情結》中提出,害怕因為投射性認同而被拘禁在母親體內的恐懼,是各種焦慮情境(幽閉恐懼症為其一)的基礎。我現在要補充的是,投射性認同可能導致害怕自體喪失的部分被埋在客體當中,永遠無法複原。在故事中,法比安在轉換進入普加與弗格森之後,感到他被埋葬了,而且再也無法逃脫,這意味著他會死在他的客體中。我想在此提出另外一點:除了害怕被囚禁在母親體內之外,我發現另一個促成幽閉恐懼症的因素,是與個人身體內部有關的恐懼,以及對身體內部有威脅的危險。我再一次引用彌爾頓(Milton)的詩句:“你成為自己的牢房。”“Thou art become(O worst imprisonment)the Dungeon of thyself.”】

接下來,我要從三個角度來思考法比安的投射認同:(一)其人格中裂解並被投射出去的部分與那些他留在原處的部分之間的關係;(二)他選擇將自己投射進去的客體的潛在動機;(三)在這些過程中,其自體被投射的部分潛入或是掌控客體的程度。

(一)法比安擔心將自我裂解的某些部分投射進入他人,會使自我空虛。他的這種焦慮表現在他在開始轉換之前看著亂七八糟堆放在一張椅子上的衣服,“他看著它們,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感覺他正看著的自己不過是一個暗殺自我或以某種方式破壞自我的人。他外套的空袖子垂在地上,絕望地暗示著悲劇。”

我們也發現:當法比安將自己轉換進入普加時,也就是當分裂與投射的過程剛剛發生時,他非常關心先前的那個人。他認為自己可能希望回到原來的自體,因此他掛念著要把法比安送回家,並且開了一張給法比安的支票。

法比安的名字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也表明他的身份同他那些被留下的部分是密切相關的,並且它們代表了他人格的核心。名字是密語的基本要素。當他在愛麗絲的影響下,體驗到想要恢複其原來自體的強烈衝動,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法比安”這個名字。這一點非常重要。我認為,因忽略並丟棄了自己人格中珍貴的部分而感受到的罪疚感,是促使法比安渴望再度成為自己的原因,在小說的最後,這個無法抗拒的渴望驅使著他回家。

(二)如果我們斷定,像我之前提到的,那個侍者代表了法比安的母親,那麽就很容易理解他第一次打算選擇的受害者是那個侍者,因為母親是嬰兒通過內射與外射來認同的第一個客體。

我們已經討論了促使法比安將自己投射進入普加的某些動機。我認為他希望將自己轉變為富有而強大的父親,以此來搶奪所有屬於他的東西並懲罰他。他這樣做,也受到另一個動機的驅策,這個動機是我想在此處強調的。我認為法比安的施虐衝動與幻想(表現在想要控製和懲罰父親的願望上)是他感覺到的與普加的相同之處。普加的殘酷之處,在法比安看來,也代表了法比安自己的殘酷和對權力的欲望。

結果卻發現普加體弱多病,痛苦不堪。普加與年富力強的艾斯梅納德的對比,隻是法比安選擇後者作為認同客體的因素之一。我認為,法比安決定將自己變成艾斯梅納德的主要原因,盡管他其貌不揚,又令人厭惡,是艾斯梅納德代表了法比安自體的一部分。而且促使法比安-艾斯梅納德殺死貝莎的凶殘的憎恨,是法比安在嬰兒期經驗到的對母親的一種情緒的再現——就是在嬰兒期,當他感到母親在口腔和性器上使他遭受挫折時的那種情緒。艾斯梅納德對任何一個貝莎所心儀的男人的忌妒,以一種極端的形式,重新開啟了法比安的俄狄浦斯情結以及和父親的強烈競爭。他的這個潛在的凶殘的部分,在艾斯梅納德身上得到擬人化的表現。法比安通過變成艾斯梅納德,將他自己的某些破壞性傾向投射給這個人,並通過這個人實踐出來。魔鬼在法比安轉換成弗格森之後,提醒他:勒死貝莎的手在片刻之前仍是他自己的。這指出了法比安在謀殺事件中的參與共謀(complicity)。

現在我們來看看對弗格森這個人的選擇。法比安與弗格森有許多相似之處,隻不過在弗格森身上,這些特質更加顯而易見。法比安傾向於挑戰信仰(這也意味著上帝—父親)對他的支配,並且認為,他對信仰的衝突是因為母親的影響所致。弗格森關於信仰的衝突非常激烈,正如作者所描述的,他很清楚上帝與魔鬼之間的鬥爭主導了他的生命。弗格森一直在對抗自己對奢侈生活和財富的渴望,他的良知促使他極度節製。在法比安身上,希望像他所嫉羨的人一樣富有,這一點也很突出,但他沒有試圖去約束它。這兩個人的相似之處還有他們在智力上的追求,以及都有明顯的求知欲。

這些共同特征決定了法比安選擇弗格森作為投射認同的對象。然而我認為另外一個動機也參與了這個決定。魔鬼,在這裏扮演了起引導作用的超我角色,曾幫助法比安離開艾斯梅納德,並警告他謹防進入這樣的人,他們讓他潛入太深而使他再也無法逃離。法比安因為曾將自己變成殺人凶手而深感恐懼。我認為,將自己變成殺人凶手,意味著屈服於自己最危險的部分——即他的破壞衝動。於是,他通過與先前選擇的對象完全不同的人交換角色來逃脫罪責。我的經驗表明,與難以抵擋的認同對抗,不管是內射的還是投射的,常常會促使人們認同具有相反特征的客體。(這種掙紮的另外一個結果是不加區分地投入許多更進一步的認同,並在它們之間搖擺不定。這樣的衝突與焦慮通常會持續存在,並且進一步弱化自我。)

法比安的下一個選擇對象,卡密爾,幾乎與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然而通過卡密爾,法比安使自己認同了愛麗絲,這個女孩無望地愛著卡密爾。我們可以看出,愛麗絲代表了法比安的女性的一麵,她對卡密爾的情感則代表了對他父親未能實現的同性之愛。同時,愛麗絲也代表了他自體好的部分,這個部分有能力憧憬和愛。在我看來,法比安在嬰兒期對父親的愛,可以說與他的同性戀渴望和女性位置密切相關,但這種嬰兒之愛在其根源上就已經受到了幹擾。我也指出,他無法將自己變成女人,因為如果能這樣,就表示他實現了在與父親的反向俄狄浦斯關係中被深深壓抑的女性渴望。(我在這裏沒有處理其他阻礙女性認同的因素,其中最主要的是閹割恐懼)隨著愛的能力蘇醒,法比安能夠認同愛麗絲對卡密爾無望的迷戀。在我看來,他也能夠經驗到對父親的愛和渴望。我的結論是,愛麗絲代表了他的自體中好的部分。

我還要進一步提出,愛麗絲也代表了想象中的姐妹。眾所周知,孩子們會有想象的夥伴。這些夥伴,特別是在獨生子女的幻想中,代表著從未出生的兄弟姐妹或者孿生姐弟。人們可以推測,身為獨子的法比安將會因一個姐妹的陪伴而得到更多。這種關係也將會幫助他更好地處理俄狄浦斯情結,並且從母親那裏得到更多的獨立。在卡密爾的家庭中,這樣的關係事實上存在於愛麗絲和卡密爾正在上學的弟弟之間。

我們應該記得,法比安-弗格森在教堂中難以自已的罪疚感,這似乎也和他被選中而其他靈魂從未獲得生命有關。他點上祭獻的蠟燭,想象麵包店的女子被這些蠟燭環繞的景象。我的解釋是,這既是對她(聖潔的母親)的理想化,也是表達他希望通過帶給未出世的兄弟姐妹們生命來進行修複的願望。特別是最小的孩子與獨生子女,他們常有強烈的罪疚感,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嫉妒與攻擊衝動使母親無法再生出更多的孩子。這種感覺也和害怕報複和被害的恐懼密切相關。我一再發現,對同學或是其他孩子的恐懼與疑心與這樣的幻想有關——對出世的兄弟姐妹最後還是獲得了生命,並以任何一個表現出敵意的孩子為代表。對友好的兄弟姐妹的渴望受到這種焦慮的強烈影響。

到目前為止,我尚未討論為什麽法比安在一開始的時候會選擇認同魔鬼——情節所依據的一個事實。先前我曾指出,魔鬼代表了**的危險的父親,也代表了法比安心理的某些部分——本我與超我。在小說中,魔鬼對他的受害者漠不關心,極其貪婪無情。他以邪惡的懷有敵意的投射認同的原型出現,這種投射認同,在小說裏,被描述為對他人生活的粗暴侵入。我要說的是:他用一種極端的形式顯示了嬰兒情緒生活的成分,其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全能感、貪婪和施虐傾向。而這些正是法比安與魔鬼所共有的特征。因此法比安認同了魔鬼,並執行了魔鬼的所有指令。

法比安將自己變成一個新的人時,他在某種程度上保留了先前的投射認同。這一點非常重要,而且我認為這表達了認同的一個重要層麵。我們可以從以下事實看出這一點:其一,法比安-弗格森對先前受害者的命運懷著強烈的興趣——一種摻雜著蔑視的興趣;其二,他感到自己歸根結底該為他以艾斯梅納德的身份所犯下的罪行負責。在故事的結尾,這一點顯示得最為清楚,因為所有那些他曾將自己轉換成的人物,他作為那些人所經曆到的事情,在他死前都出現在他的腦海,他關心著他們的命運。這意味著他不僅將自己投射進入他們,而且內射了他的客體。這個結論與我在本文的引言中所重述的觀點相符,也就是投射與內射在生命之初就彼此互動著。

為給選擇認同的客體確定一個主要動機,我曾為了行文的目的,將其分兩個階段來描述:一是有共同基礎;二是有認同發生。不過如我們在分析工作中所看到的,這個過程並非如此劃分階段。因為“某個個體感到他與另一個人有許多共同之處”與“他將自己投射到這個人” 是同時發生的(這同樣適用於內射)。這些過程在強度與持續時間上有所不同,而這些方麵的不同之處決定了這些認同及其發展變遷的強度與重要性。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希望大家注意以下事實:雖然我所描述的過程通常是同時運作的,我們在每個狀態和情境中,一定要仔細考慮,諸如,投射認同是否比內射過程更有優勢,抑或相反。【這一點在技術上極為重要,因為我們總是必須選擇當下最為迫切的材料來加以解釋。而且,在這個背景下,我要說的是:在有些分析時段,有些病人似乎完全被投射或內射所支配。另外,記住這一點很重要:相反的過程總是在某種程度上也保持運作,因而早晚會再次進入情景,成為主導性因素。】

我曾在我的文章《從早期焦慮討論俄狄浦斯的情結》中提到:將自體投射的部分再內射的過程,包括將已被投射的客體的一部分內化的過程——病人可能感覺這部分客體是有敵意的和危險的,也是最不希望再內射的。另外,自體的一部分的投射,包括了內在客體的投射,這些也被再內射進來。這些都會影響到,在個體心中自體被投射的部分能夠在它們所侵入的客體中保持多少的強度。我現在要對問題的這個方麵提出看法,也就是我要說的第三點。

(三)我已經指出,在故事中,法比安屈服於魔鬼,並認同於他。雖然法比安在這之前就似乎缺乏愛和關懷的能力,但當他追隨了魔鬼的引導,他就立刻完全被殘忍無情所左右。這意味著,在認同魔鬼的同時,法比安完全屈服於自體的貪婪、無所不能和破壞性的部分。當法比安將自己轉變為普加之後,它保留了某些自己的態度,特別是對他進入的那個人的批評。他害怕在普加內部會完全失去自己,這都是因為他保留了一些法比安的進取心,而使它能夠進行下一次轉換。不過,他將自己轉換為殺人者艾斯梅納德時,幾乎完全失去了它原來的自體。然而由於魔鬼(我們認定它也是法比安的一部分,在此是他的超我)警告並幫助他逃離了殺人者,我們應該可以得出結論:法比安並未完全陷入並消失在艾斯梅納德之中。【我想說的是,無論分裂與投射如何強烈地運作,隻要活著,自我就永遠不會完全崩解,因為我相信朝向整合的衝動——無論受到什麽幹擾,即使是在其根源上——在某種程度上,是自我天生所固有的。這和我的以下觀點一致:若是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一個好客體,就沒有任何嬰兒能夠生存下來。這些事實讓分析有可能帶來某種程度的整合,有時候甚至是在非常嚴重的病例中。】

弗格森的情況則不同。在這個轉換中,原來的法比安表現得更為活躍。法比安對弗格森有非常多的批評。而且正是這種在弗格森內部保持其自體的更大的能力使他能夠逐漸與其枯竭的自我重聚,並且再次成為他自己。一般來說,我認為對於客體關係的發展而言,個體所感覺到的其自我潛入(通過內射或投射)他所認同的客體的程度,是極其重要的,而且這一點也決定了自我的強韌或脆弱。

在轉換進入弗格森之後,法比安重新獲得了自己人格的某些部分,同時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法比安-弗格森注意到他的經驗已經使他對普加、艾斯梅納德,甚至弗格森都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且他現在能夠感覺到對其受害者的同情。也是通過喜歡孩子的弗格森,法比安對小喬治的喜愛蘇醒了。如作者所描述的,喬治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喜歡自己的媽媽,而且渴望回到她身旁。他在法比安-弗格森心裏,喚醒了弗格森兒時的記憶,使他熱切地渴望將自己轉換進入喬治。我認為他是渴望重獲愛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重獲那個理想的童年自體。

愛的感覺以不同的方式複蘇:他經驗到對麵包店女子的**。在我看來,這意味著他早期愛的生命的複活。朝這個方向再走一步,是轉換進入一個已婚男人,因而進入了一個家庭關係之中,但是讓法比安覺得心儀的人是愛麗絲。我已經描述了愛麗絲對他所具有的各種意義,特別是他在她身上發現了自己的一部分,那個有愛的能力的部分,並且他深深地被他自己人格的這一麵吸引著,也就是說,他發現了一些對自己的愛。通過重新尋找他在多次轉換中曾經走過的足跡,他在身體上和心靈上,越來越感到回家的急迫感,也越來越接近他的家和生病的法比安。這個法比安曾經被拋棄,而現在卻代表著其人格中好的部分。我們看到:對其受害者同情,對喬治的溫柔疼愛,對愛麗絲的關心,並認同她對卡密爾無望的戀情,以及想要一個姐妹的渴望,所有這些足跡都是他愛的能力的擴展。我認為,這樣的發展是法比安熱切需要重新找回舊有自體的前提條件,也就是整合的前提條件。甚至在所有轉換發生之前,他就渴望恢複其人格中最好的部分——這部分因為已經失去,所以顯得彌足珍貴——我認為,這樣的渴望導致了他的孤獨與不安,為他的投射認同【將好的東西與自體好的部分散布到外在世界,這加重了對他人的怨恨與嫉羨的感覺,因為這些人被認為擁有了他失去的好東西。】提供了動力,並且成為自我憎恨之外,又一個迫使他強行侵入他人的因素。找尋失去的理想自體【我們知道,弗洛伊德的“理想自我”(ego ideal)概念,是其“超我”概念的前身,但是有一些理想自我的特質,並未被納入其超我概念中。我認為,我對法比安試圖重新取得的理想自我的描述,比起弗洛伊德對“超我”的觀點,更接近他原本對“理想自我”的觀點。】,是心理生活的一個重要特征,不可避免地包括找尋失去的理想客體,因為好的自體是人格中被感覺與其好客體處於愛的關係中的那一部分,這種關係的原型是嬰兒與母親之間的聯結。事實上,當法比安與其失去的自體重聚時,他也恢複了對母親的愛。

對法比安來說,我們注意到,他似乎無法認同好的或是被他仰慕的客體。我們必須討論這其中的許多原因,但是我想選出一個可能的解釋。我曾指出,為了要強烈地認同另外一個人,必須要感受到在自體內部與該客體有足夠多的共同部分。法比安似乎已經失去了他的好自體,他感到自己的內在沒有足夠的好品質,來認同一個非常好的客體。他可能還有這樣的焦慮,擔心一個被他仰慕的客體被攝入一個被過度剝奪其好品質的內在世界,這是這種心理狀態的典型特征。於是,好的客體被留在外麵(對法比安來說,我覺得是那些遙遠的星星)。但是當他再度發現了自己的好自體時,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好客體,並且能夠認同它們。

在故事中,我們看到,法比安枯竭的部分也渴望與其自體被投射出去的部分重新結合。法比安-卡密爾越是靠近法比安的家,臥病在床的法比安就越焦躁不安。他恢複了意識,並走向門口。透過這扇門,他的另一半,即法比安-卡密爾,念出了魔法密語。根據作者的描述,法比安的這兩半渴望重新結合。這意味著法比安渴望整合他的自體。如我們所知,這種熱切的渴望與愛的能力的增長密切相關。這一點與弗洛伊德的理論是一致的:合成是力比多的一個功能——這在根本上就是生之本能。

早些時候我曾指出,雖然法比安在尋找好的父親,卻無法找到,因為由於怨恨而增加的嫉羨和貪婪決定了他對父親形象的選擇。當他不再有那麽大的怨恨,也更寬容時,其他客體對他來說顯得更清晰了。然而與從前相比,他的要求也不那麽高了。他似乎不再要求父母必須是理想的,而且能原諒他們的缺點。與其愛的能力增加相對應的是他的憎恨減弱了,而這又進一步導致了被害感的減輕——所有這一切全都與貪婪和嫉羨的減弱有關。自我憎恨曾是其人格中的一項突出特征。當他更能夠愛與容忍他人的同時,他對他的自體也產生了更多的愛和容忍。

在結尾處,法比安恢複了對母親的愛,並與她和解。他知道她不夠溫柔,但是覺得如果他曾經是個更好的兒子,她可能會是個更好的母親。這一點很重要。他聽從母親的勸告做禱告,似乎在經過所有的掙紮之後,他重獲了對上帝的信仰和信任。法比安臨終最後的話是“我們的天父”。似乎在那一刻,當他心中充滿了對人類之愛,他對父親的愛也回來了。那些由於死之將至而必然被激起的被害焦慮與抑鬱焦慮,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通過理想化和歡愉而得到克製。

我們知道,法比安-卡密爾被一種難以抵製的衝動帶回了家。似乎很有可能,死之將至的感覺促使他產生了與被他遺棄的自體部分重新結合的衝動。因為我相信,對死亡的恐懼已經充分發揮了它的威力。盡管他深知自己病情嚴重,卻仍然否定對死亡的恐懼。也許,他否定這種恐懼,是因為這種恐懼在本質上具有強烈的迫害性。我們知道他對於命運和父母是多麽的怨憤,他對自己不令人滿意的人格感受到多大的迫害感。根據我的經驗,如果死亡被感受為是受到懷有敵意的內在與外在客體的攻擊,或者當死亡喚起了抑鬱焦慮——害怕好客體會被那些帶有敵意的形象破壞,則對死亡的恐懼會非常強烈。(這些被害和抑鬱幻想當然可能同時存在)具有精神病性質的焦慮是對死亡過度恐懼的原因,很多人一輩子都在承受這種恐懼帶來的痛苦。根據我的一些觀察,有些人在臨終時所經驗到的強烈的精神痛苦,在我看來,是因為嬰兒期精神病性質的焦慮複蘇所致。

如果考慮到作者將法比安描寫為一個焦躁不安、沒有快樂、充滿怨憤的人,人們會期待他的死亡應該是痛苦的,而且會產生我剛剛提到的被害焦慮。然而,故事的發展並不是這樣,因為法比安死得快樂平和。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結局,任何解釋都隻能是試探性的。從藝術的角度來看,這可能是作者最佳的解決辦法。但是,與本文中我對法比安的經驗的解讀相一致,我想這樣來解釋這個故事出人意料的結局:它向我們展示了法比安的兩個方麵。在轉換開始以前,我們遇見的是成年的法比安;在轉換過程中,我們遇見了,我相信是,他早期發展所特有的情緒、被害焦慮和抑鬱焦慮。然而他在兒時未曾克服這些焦慮並達成整合,在小說所涉及的三天內,他成功地穿越了情緒經驗的世界。在我看來,這就修通了偏執—分裂心理位置及抑鬱心理位置。由於克服了嬰兒期最根本的精神病性質的焦慮,對於整合的內在需要就完全顯現了出來。他在達到整合的同時,也獲得了好的客體關係,從而修複了他生命中錯失的部分。